姜皙巴巴看了好一会儿,搓搓被太阳晒得发热的脸,走过去问:“要我帮忙吗?”
“不用。”
但她快乐地说:“可我也想玩。给我玩一会儿吧。”
“这是生计,大小姐,不是玩儿。”他说这话时语气很难说好,头也没回,眼睛紧盯着在栏杆上平稳移动的刷子。
她皱眉:“说了不许这么叫我。”
“你不就是吗?姜家大小姐。”他今天没有容忍她。
姜皙兜头一盆凉水,不明白他突然怎么了。
可仔细想想,他对她其实一直是这样,阴晴不定的。有时像朋友一样,寻常交谈,关心玩笑;有时又像忍着厌烦,很讨厌她似的。
她窘迫地小声:“你怎么了?”
“干活儿呢,怎么了?”许城拿着刷子,脚正要往这边移。她刚好挡在他行进路上,“能一边歇着吗,挡路了。”
她赶忙移开,因他略显烦闷的语气而不知所措。如果许城能看到她此刻无助的表情,或许会心软,缓和一点。
但日晒天热,油漆又是个细致活儿,他紧盯刷子,始终没看她一眼。
姜皙在他身后杵了三分钟,也不见他有回头的迹象,默默回房去了。
没一会儿,屋内传来低低的收音机声响。
许城皱了下眉,将刷子蘸满油漆,重新涂刷。
栏杆耗时不久。但船面建筑的外壁是个大工程,整体刷下来花了四个小时。
等全部弄完,下午两点多,许城胳膊都快废了,脖子也晒爆了皮。
他计划在这儿停一晚,次日一早下水返回。
回到室内,姜皙在里屋睡着了。
许城去卫生间把手臂上沾染的油漆清洗了一遭;天气太热,又冲了个凉。
不知怎的,下午格外闷热,江上一丝风也没有,走到哪儿空气都粘稠得跟蒸笼似的。
许城记得,天气预报中的暴雨要等明天夜里。
六点左右,老板一家将船整理完毕,收工。许城检验后很满意,付了钱,说停一晚,明早走。
老板的儿子媳妇不住船厂,骑着摩托车回家了。船厂一个简易小砖房是给老两口住的。
到晚饭时间,夫妇俩邀许城吃饭。
许城婉拒了,料想姜皙或许不愿意。云西这边特色的炸整鸡很有名,且离这儿不远就有条小吃街。本想叫姜皙一起,也算缓和下,但她在睡觉。许城于是独自步行过去。
太阳西落了,可气温未降,反而愈发闷热,走了不到五百米,又是一身热汗。看样子,明晚会是场特大暴雨。
乡间道路两旁墨绿浓重,夕阳残照,沉寂无风。
许城一手拎着炸鸡,一手转着钥匙,心神不宁地往回走。
“滴——”
霸道的汽车喇叭声破风而来,极其嚣张。行驶在路中央的几辆自行车和三轮车吓一大跳,纷纷往两旁躲避。
许城回头。
两辆漆黑瓦亮的轿车风驰电掣杀过来,毫不减速地疾驰而过。一个骑三轮的老汉差点儿没躲过,摔倒在地。但那两辆车太张狂,根本不停留,轮胎搅起路上一阵尘土。路人们霎时跟浇了沙尘暴一样。
许城攥紧塑料袋口,别过头去咳嗽两下,却见两辆车在前方朝左拐去——那头只有江边的船作坊。
许城一愣,立刻加速奔去。
第17章
许城一路狂奔到小船厂, 两三个凶神恶煞的男人正在船厂各个房间杂货间里搜索,更有四五个已登上船,翻箱倒柜。
老板和老板娘摔在地上。老板被揍得鼻青脸肿, 头流鲜血。老板娘手上、脸上擦破了皮。
可怜一把年纪,被人殴打成这幅惨状, 夫妇俩惊恐地抱在一起;见了许城,惶遽道:“怎么回事啊?”
许城一摸兜, 手机落在船上充电了, 道:“你们先报警!”
“不敢啊。”大婶痛哭, “他们说只是找人,不关我们事。要是报警, 就把船厂拆了。”
“那你们藏起来, 不管发生什么事别出来!”
许城迅速奔向船。
船上,三个着黑衣的男人几脚将超市区货架全踹翻。垒起的货箱一股脑儿扔地上。什么西瓜、萝卜、饼干、饮料瓶、电池、面粉、摔得到处都是。
许城一股怒火直往头上冲,但这会儿没功夫跟他们计较, 飞快从船廊绕去起居室。
里头两个男人,一个抱胸冷冷站在一旁, 另一个发泄怒气, 把桌子茶几全掀了。帘子也扯断,破布般丢一旁。要不是空间狭窄, 怕是把沙发也掀个底朝天。
许城:“你们他妈的谁啊, 在我船上发什么疯?!”
屋内的人停了。抱胸的男人转过头来。他二十五六岁,眼神阴鸷,额头上一道骇人的刀疤, 将左眉切成两半。
“四哥,没人!楼上找了,也没有。”另一人跑来汇报。
叶四始终盯着许城, 判断着眼前这个人,等手下汇报完了,开口:“人在哪儿?”
许城:“谁?”
“姜家的小姐。我再问你一次,人在哪儿?”叶四看出这人不是个软骨头,这么大阵仗他居然不怕,料想他会撒谎抵赖。
不想许城慢条斯理将手里的炸鸡袋子放到灶台上,冲他一扬唇:“你有本事。找啊。找到了人你带走。”
他直视叶四的双眼,目光挑衅,语气放浪,扬了声:“姜皙,你最好藏好了。要是被他们翻出来,我可懒得管你!”
船屋里很安静,没有一丝声响。
叶四没动。旁边那男的恼火了,冲上前一拳打来。
许城脸色一变,斜身躲过,一脚踹他右腰上。
男人猛地后退,踩到四脚朝天的桌子,脚一扭,嚎叫一声,一屁股坐进桌子里。
叶四眼神急剧发冷,人站直了,抻着肩膀,动了动手指头,吼出一声:“这儿!”
他一号令,船上超市区的、船下到处搜罗的五六人齐齐朝此处涌。最先从超市区赶来的两人一进屋就朝许城挥拳,许城抄起椅子狠砸下去,抵住两人。
室内门窄,大块头冲在前头,他弟兄堵住后路,两人进退不得,一时只能抬手抵挡,无法进攻。
先前跌进桌里的男人见状,强行起身要箍许城后腰,被他一个侧身踢,重新踹回桌子里。
“我他妈给你脸了!”叶四手攥成拳,大步过来。
许城扔下椅子,一个闪身移到灶台旁,抽屉拉开,抓住一把刀,人迅速闪到叶四身侧,刀刃抵住他脖子。
门口两大汉面前椅子松了,以为找到突破口,刚要发作,止了动作。
许城攥着刀,还歪头看了叶四一眼,陈述:“我给你脸了。”
拎着椅子的大汉吼道:“你他妈知道我们谁吗,啊?胆子这么肥?”
“知道。”许城说,“姜家的狗东西们。”
叶四笑一声:“小子诶,我要拆了你骨头喂狗。”
许城拿刀刃贴了贴他的脸:“谁先拆谁的骨头?”
“你现在就拆。我他妈赌你敢!”叶四低吼,像要发狂的疯狗。
他叶四居然在一帮弟兄面前被个初出茅庐的小子拿刀抵着,耻辱化作怒火在身体里冲。
“杀你不用坐牢?”许城闲问,“你这么激我一下,我就得蠢相得把自己搭进去?”
几个大汉都不出气,诧异于许城小小年纪,胆量惊人。还居然性格诡异,都这关口了,跟个滚刀肉一样调侃讽刺。
大概是他情绪太过平静,叶四语气也定了半分,说:“那你想怎么办?”
许城说:“都给我滚下去。”
叶四居然笑了起来:“我们是受了命令的,要带人回去。你拿脚趾头想想,你说的,可能吗?”
许城默了默,他料想到了,说:“你们几个都是打架的好手,一对七,我没胜算。可我手上有刀,你们也没胜算。”
“真要打成那样——”叶四想了想,忽然提高音量,“姜大小姐,这里就要出人命了。你这位小哥哥要么半死,要么吃牢饭,你不出来管管?”
许城眉心一拧,暗骂他阴险。可——四周仍是安安静静,没有半点响动。一帮大老爷们又等了半分钟,还是没动静。
叶四咂舌,赞赏地说:“小姐够狠啊,不愧咱姜家人。”
而许城开始怀疑,她是不是不在船上了。
这时,剩下两三个人出现在门外,汇报:“四哥,船上找遍了,没有。”
叶四思索了会儿,突然问:“床底下呢?”
坐在桌子里的男人抬手:“我找了,没有,全是纸盒。”
许城一愣,预感不详。
叶四骂道:“你个蠢货,老八!”
门口几个男人瞬间明白他指示,冲进里间,两个抬床,一个掀纸盒。就听一声尖叫,姜皙被拖了出来。
“别伤到小姐——”叶四大笑起来,阴阳怪气道,“小子,刚说好了。我们找到,人就带走了。”
姜皙被两个大汉从里间拎出来,她目光仓皇,望住许城,一瞬间那眼神变成了有力量的手,死死抓紧着他。
“小姐,请吧。”叶四居然不顾脖上的刀刃,冲她颔了下首,动作恭敬,但语气绝对谈不上。
姜皙一脸凄惶,只盯着许城。
叶四冷了脸色,下令:“你们带人先走。”
许城一下收紧手中刀刃,利刃卡在叶四脖子上。但其他人收了命令,不管不顾。老八架着姜皙飞快往外走。姜皙一把扯住许城的T恤,力量之大,扯得许城歪了一下。刀刃蹭开叶四的皮肤,渗出一丝红色。
几人见状,赶紧掰扯。但姜皙不肯松手,死命攥着他的T恤。
她没发出一点声音,只是切切望着他,黑色的眼睛里像是装着千言万语,悲伤,绝望,恐惧,不舍,依赖,不肯别离,什么都有。
许城竟被她的眼神看得一时间脑子空白,人被她扯得摇来晃去。几个男人废了好大劲拉扯她,把她的手腕、手指扯得通红;终于,她的手承受不住,被掰开了。
姜皙“啊”地厉叫,伸着因充血涨得血红的手,还要冲过来再次抓许城;但在触及的那一秒,一个男人迅速打开她手腕,另一个将她拦腰扛起。
几人护着守着,迅速出门下船去。
许城立在原地,刀刃抵着叶四,心跳已在无意识间加速到狂跳不止,耳朵像要爆炸之时;暮色中传来姜皙一声哭叫:“许城——你别不管我——”
许城咬牙骂了声:“艹!”一把推开叶四,冲出门去。
船头,姜皙抱着缆绳桩死不松手,几人正试图强行将她扯下船。眼见许城赶来,其中两人抓起船侧的钢管,迎头挥来。许城接二连三拿刀抵挡,刀把震手也丝毫不觉。那刀本就不趁手,几下砍得刀刃卷页,成了废铁。
许城索性扔了刀。一人再次挥动钢管而来,他竟生生拿手接住,扯住钢管一拉,将人拖到跟前,猛一脚蹬到肚子上,踹开两三米远。
第二人趁这功夫一棍子砸在许城肩上,骨头砸出闷响。许城吃痛地一棒朝对方打去,对方立刻抬起钢管抵挡。可许城发了疯似的,击打力气极大,速度极快,接连不断猛击之下,对方被震得双手发麻,节节后退;许城趁机下了猛力,找准时机,一管子打在他手背手指上,对方惨叫着松了武器。
许城接着两棍子打在他肩上腰上,将人打趴在地,毫不恋战冲向姜皙。姜皙双眼瞪大,惊恐看向他身后。许城听到身后响动,立刻回头,叶四挥舞的刀落了下来。
是许城扔掉的那把刀。刀刃卷得东歪西扭,却足够在人身上划开口子,也恰恰因为卷刃,割拉出剧烈疼痛。
许城本能抬手去挡,刀从他右手臂划上肩头,右上背部顿时鲜血一片。叶四紧接着狠狠一脚踹上许城侧胸腔,力量大到他飞出去三四米,扑倒在地,把甲板砸得哐当巨响,头撞到姜皙面前——船头的缆绳柱上,发出骇人的一声脆“砰”。
那声音恐怖至极。
浓稠的鲜血瞬间从他头发里淌出来,覆上额头。
许城没了任何动静。
姜皙趴在船头,惊呆了,她僵硬地伸手去碰他,手胡乱抓,抓到他肩上、头上到处是血:“许城——”
叶四喘着气上来,还不解气,猛地又踢了地上的人一脚。
“住手!”姜皙痛苦到极致,尖叫,“叶四你再踢他,我要哥哥杀了你!”
“那小姐松手。”叶四说,“你再为难我,我现在就把他捆了沉江里去,信不信?”
姜皙紧紧咬牙,眸子里又恨又悲。
“那你们喊医生来,”她扑上去,推许城,“许城你要不要紧,许城——”
叶四不理会,挥了个手。他们抓着姜皙下了船,其余人也一道飞速撤离。
她哭喊:“喊医生来!叶四你喊医生来!”
没人理会,只有忽然刮起的大风,吹得船厂三面高高的香樟树簌簌摇动。
“喊医生来!”姜皙大哭大叫,却被拖远,塞进车里。
叶四车停的位置更方便转向,先开了车出去。
姜皙坐的车落在后头掉头。
而这时,一身血的许城慢慢爬了起来,他拿右手臂抹了下额头上的血液,从工具箱里捡了把重重的长扳手,走下楼梯,沉声一吼:“姜皙!”
车后座的姜皙一回头,立刻咬人手腕,挣脱了推开车门跳下来。后座的人速度极快,马上下车抓住她。
许城下了楼梯,直奔车而去,在经过气囊鼓风机时,推开电闸。鼓风机剧烈震动起来。
那头,后座的男人再度将姜皙拉上车,锁了门。驾驶座上的老八立刻启动汽车,调转车头,却见许城猛冲过来,一个飞跃跳上引擎盖。
他提着长扳手,浑身的血,像个修罗,逆着船厂高高的探照灯光线,扬起手中的铁器,狠狠一砸。
挡风玻璃碎成蛛网,视线彻底受阻,车无法开了。
老八被他狠恶的气势给震吓住。他手上有工具,他们怕对付不了,忙锁了车门,给前车的人打电话,祈祷他们发现后车没跟上。
下一秒,许城跳下引擎盖,绕到姜皙那扇门前,知道拉不开车门,根本试也不试,拿扳手猛力砸下去。
一下、两下、三下,蛛网扩大,碎裂,破开。
前车返回,疾驰而来。
许城一手拎扳手,一手伸进碎玻璃,不顾被剌得鲜血淋漓,扯起安全锁,开了车门。
姜皙被人抓着双手,动不了;许城直接搂住她的腰将人扯出来,同时一扳手打下去,对方松了手。
许城拉起姜皙,狂奔向鼓起的气囊,跳上去。他们踩着气囊,身体不平衡地左歪右倒,好不容易跑到梯子旁,许城掐住姜皙的腰,将她托起,自己紧随其后爬上梯子。
前车已经赶回,叶四等人全部下了车冲来。
许城和姜皙跑上船,飞奔上楼去驾驶室,发动轮船。
那帮人忙着爬上气囊,踩在鼓鼓囊囊的气囊上,歪七扭八地上前。轮船缓缓启动,沿着滚动的气囊向前行进。
老八好不容易赶到梯子旁边,但船已开走,梯子直通天空。
他们哪肯放弃,奋力去追缆绳。
驾驶舱里,许城将马力开到最大,货船碾着滚动的气囊发出巨大的摩擦声,加速朝江里冲去。
许城额上沾血,乌发汗湿,漆黑的眼睛紧盯江面,双手握紧船舵,说:“抓紧了。”
姜皙抓着墙壁上的铁扶手:“嗯!”
“三、二、一!”
货船猛地冲出气囊,前半截先悬了空,在重力作用下一个猛子扎进江中,哐啪一声巨响,砸开江面,拍溅起巨大的水花,直冲甲板!水浪甚至冲到二楼,扑进驾驶室。
下一瞬间,后半截船也坠进江中,又是一个猛子下砸,将前倾的船头翻翘起来。
来来回回跷跷板般的剧烈晃荡下,姜皙抓不住,脱了手,随着倾斜的船身滑过来。
许城本能地张开一只手臂去拦,姜皙一下扑进他怀里。剧烈动荡中,年轻的身体撞击到一处,紧紧相拥。
船体颠簸着,在剧烈晃动的水面上掀起巨浪后,轮船彻底入水,加速前行,在夜幕中很快离去。
天色渐黑, 地平线上最后一丝微光也熄灭。
小货船行至云西市下游十几公里,许城已力竭,凭着最后一丝意志力在一处浅滩抛了锚, 人一头栽倒在地板上。
姜皙慌地扑上去看,血没有继续流了, 变成黑红色的血痂、血渍,覆满他的头、手臂和衣衫。
许城原侧躺着, 缓缓一瘫, 平躺在地, 眼神空洞。
他很痛,从头到脚蔓延着一股玻璃碎裂般撕扯牵拉的剧痛。与痛苦纠缠的是所有力气被抽走的疲累, 累到恶心想呕吐。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那么一帮恶鬼手里把她救出来又逃出生天的, 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或许是因为看到被他们任意打砸的船厂和货船,看到老板夫妇跪在地上的恐惧泪水;或许因为愤怒;因为方信平李知渠;因为做戏;因为什么也没想的本能;又或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