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城顿住,她说了和当年的他说过的一样的话。
“或许吧。”他抬手,将指尖的一片“小旗帜”糖画儿递到她嘴边。
姜皙一愣。
许城说:“不是没吃过吗?都给那小孩了,也得给自己留点儿尝尝吧。”
她心里暖得厉害,乖乖张了口,凑过去;嘴唇轻抿住那一小片糖画。可糖画儿微融,粘在他指尖,没拉下来。
姜皙于是启开嘴唇,柔软的双唇在他指尖一包裹,轻轻含吮,糖画落入她口中,甜丝丝的味道融化在舌尖。
许城看着她凑过来,满脸绯红地轻含他手指,这画面……叫人莫名耳热。而指尖她嘴唇温热柔软的触感更是要命,触电般直抵心里。
她含着糖,脸红红的。
他也不见得多自在,转头去看集市上的小摊。
两人好久没讲话,也没再对视。
那之后,他们漫无目的地在江上航行。白天,开着超市船四处做生意;傍晚,停泊码头,下船补货、采买、加水、买油、蓄电。
许城开船,姜皙捆缆绳;许城搬货,姜皙收钱结账;许城擦甲板,姜皙打扫房间;许城洗床单,姜皙刷鞋子;许城记账算钱,姜皙调收音机……
很多时候,他们并不对话交谈;忙起来连眼神也无暇顾及彼此。但,感觉得到。
许城忙着捡货时,余光能扫到对面货架她细心整理货品的身影,侧脸静娴而清秀;姜皙在卷缆绳时,能感受到他拿着工具从她身后跑过去时带起的热烈的风,拂在她光露的手臂上,引起一阵战栗……
她趴在床上,听着收音机里缠绵悱恻的《喜欢你》的调调时,知道隔着一扇柜子的沙发上,他也在静静聆听;他拿着换衣物走进卫生间时,她洗澡过后蒸腾的水汽还未散,狭小潮湿的空间里全是她身上微甜的女孩的香气……
许城将洗好的床单迎风抖动,甩到晾衣绳上铺展开,姜皙刚好经过,不用多言便去帮忙。他和她隔着被单,各自的手肆意拉抻着布料,直到隔着湿床单,彼此猝不及防地触摸到对方熨烫的指尖,手掌相撞。
于是,阳光在床单上尽情跳跃,心脏在指尖奔忙。
白天在水域上航行,有时会有大片的空白时间。
许城坐在驾驶舱里,倦乏的时候,会不由自主看向坐在甲板上画油画的姜皙。江风吹着她的乌发和裙角,他发觉,这茫茫江水之上,他不是孤身一人了。
姜皙在里间吹风扇午睡、在超市区点货、在甲板上长时间画画时,有时会忽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在哪儿,不知今夕何年,未来何去,只觉天高江远,茫茫无亲;天蓝得叫人莫名想落泪时,她会听到许城拿着修理工具在船舱各处敲敲打打的声响,他起锚、抛锚的声音,发动机、螺旋桨的机械声,她便觉得踏实了,眼睛里的雾气瞬间消散,一颗漂浮的心安安稳稳落进肚子里。
一天一天,气温越来越高。七月中下旬的一天,傍晚,他们照例停在一处码头,下船走走。
这些天,每次停泊,他们都会下船,沿江走走看看。长江长,不同的水段和城市都有各自风景。有的碎石嶙峋,有的滩涂青青,有的树林成片,有的防波堤蔓延。
今天他们到的是一处小城,江边有不高的青山,客运和货运码头离得近,没走几步就看见不少的本地居民骑着摩托、单车、牵羊牵牛地上下客轮。
还有附近的庄稼人就地卖新鲜农产品。
姜皙对什么都感到新鲜,什么都要看;许城不多言,趿拉着人字拖,慢慢悠悠陪她闲逛,时不时停下等她,也不催促。
姜皙一脸兴奋,说什么都很有意思;他不置可否,倒是觉得她小脸一路放光的模样很有意思。
路遇一处小摊上结结实实的大南瓜,姜皙忽提议:“我们晚上做南瓜粑粑吃吧。”
于是买了大半个南瓜,一袋农家自磨的米粉,回去船上。
姜皙虽然会做一些菜了,但刀工不行。她刚洗了南瓜开始削皮,许城从她手中拿过刀去,说:“一边去。”
姜皙争取:“我可以的。”
许城淡说:“你别把手给砍下来,到时候跟脚凑一对儿了。”
姜皙:“……”
“讨厌!”她嗔声,打了他手臂一下。“啪”一声清脆,在湿热的空气里震荡着暧昧。
打完人,她倒脸红了。
许城没抬头,也没吭声,脖子被夕阳染得泛红。
姜皙去洗锅烧水。许城操刀,几下欻欻削掉厚厚的南瓜皮,挖去瓜囊,扬起刀砰砰大剁几块,一手摆瓜,一手挥刀,又哆哆咄咄切成无数小块,抹到刀背上,扔进沸水锅中;转眼瞥见姜皙惊讶赞叹的眼神,抬了眉梢:“怎么?”
姜皙眨巴眼睛:“许城,你怎么和超人一样,什么都会呀?”
许城抿了唇,但没忍住,别过头去笑了下,笑得耳朵微红,说:“你怎么随时大惊小怪?服了都。”
“真的。你从小自己做饭吗?”
“嗯,姑姑姑父太忙了。”
“他们对你好吗?”
“听我说做饭,以为他们虐待我?”许城淡笑一下,说,“不错了。毕竟我只是个侄儿。……我姑父不欢迎我,但这不怪他,因为挣钱的确艰难,日子过得很苦。我姑姑也很希望我大伯或我妈能带我走,至少给点钱,但……没有。她要把我扔街上去吧,她又不忍心。她气家里亲戚那么多,都不管我,她一气,就会骂我;可我姑父一骂我吧,她就跟姑父对骂,骂得可难听了。”
姜皙不知如何评价,这样的人生和情感,对她来说太过复杂了。她不太懂。
许城说:“可以了。”
南瓜已煮得稀烂收汁,关了火,盛入大汤碗里,倒入糯米粉和白糖。姜皙拿筷子搅了几下,不得要领。
许城叹气,说:“你扶着碗。”
姜皙照做,许城接过筷子,手臂哐哐搅动,打得碗壁乒乓响。
姜皙离得近,只觉他紧绷的手臂上突出的血管都莫名性感。他几下将米粉和南瓜泥混合搅拌好,当当敲打着,擀去筷子上的粉糊,筷子啪地扔去池里。他弯腰从碗柜中拿出两个盘子丢桌上,揪起大汤碗中的一坨糊糊,放在掌心双手一顿胡揉乱搓,搓出个圆球了,啪一声拍瘪,手心一个鹅黄色的圆饼饼,抠下来扔盘子里。
这一串动作音效,看得姜皙目瞪嘴张。
许城不客气了:“看什么,动手啊!”
“哦!”姜皙立刻加入,可不知怎么的,总觉得他搓搓拍拍的动作很可爱,她忍不住笑,边在那儿拍饼子,边笑;渐渐,越笑越好笑,笑得前仰后合,停不下来。
许城一脸不可思议,说:“你有病啊,被点笑穴了?”
她还在笑,笑得一手托着压瘪的饼子,一手拿手背撑腰,直不起身来。
许城:“再笑,口水掉出来了。”
“乱说!根本没有。”她还是很注意自己在他面前的形象的,闭了紧嘴,可没忍住唇角扬起,眼睛笑弯成月牙。
许城完全不知她到底在笑什么,但看着很开心的样子,也就不管了。他将她手中的小饼抠起来,和其他一起拿去煎了。
很快,一盘金黄色的南瓜粑粑出锅。
姜皙和许城各自夹了一块,慢慢吃起来。外皮酥脆,馅料黏糯,带着儿时记忆里夏天的南瓜的清香。
姜皙忽想起了模糊的亲妈妈,轻声说了句:“好吃诶。”
许城也点头:“嗯。”是妈妈做的味道。
而后,彼此没再说出任何一句评价。两个孩子,坐在夏日黄昏的船屋里,吃光了那一整盘儿时的南瓜粑粑。
七月下旬, 许城收到了李知渠的短信。
上旬那场暴雨,他手机进水废掉了。许城没拿去修。他和姜皙乘着一艘小船在江上漫无目的地生活漂流,只当与世隔绝。
可有天上午, 手机突然醒了过来,将这半月来隐藏在平静水面下的暗涌一股脑儿接收。
当时姜皙正坐在桌边吃稀饭, 拧着眉心不肯吃榨菜,许城边嘲她挑嘴, 边往她稀饭里撒了白砂糖。
猛然响起的几十条短信音像一串鞭炮在船屋炸开, 带着剑拔弩张的气势, 把姜皙吓了一大跳。
姑姑的担忧,陌生号码的威胁, 杜宇康方筱仪等一堆同学的询问。
他俩的事, 全江州都知道了。
许城重点看了李知渠的内容,大意是,姜家在找他姑姑家的麻烦, 目前有警方护着,叫他不用太担心。但姜家不会善罢甘休, 而他们也没办法长时间盯着。他得回去, 把姜皙带回去。
李知渠觉得许城这次行动超出了预期。“英雄救美”既能完全拿住姜家小姐,又向姜家展示了他的能力, 同时还将两人“私奔”的事闹得满城皆知, 都不用他再费力去传小道消息了。
但,是时候回来了。
许城放下手机,回来继续吃稀饭。
姜皙很敏锐, 见他不讲话,心里就清楚了。她默默吃着那一碗凉稀饭,冰冰甜甜的, 很好吃,可她鼻子发酸,想哭。
她很快忍住,问:“许城,我们到哪儿了呀?”
这些天,他们的船一会儿往上游走,一会儿往下游跑,偶尔还去支流支江里晃荡,离江州很远了。回程得走上两天。
“快到梨城了。”大都市梁城上游十来公里的一个小城。
“那我到梨城下船吧。”
许城抬眸。
“等我到了梨城,会给家里打电话的。告诉他们,我早就下船了。让他们不要为难你。”
许城默了会儿,问:“你上岸后去哪儿?”
她掩饰住惆怅:“先找旅馆住着,然后找工作。”
“什么工作?”
“小超市,小卖部。”
许城扭头望向身后,门框外,是爆裂的夏日午后。
姜皙看不到他的表情,只看到他脖子上拉起一条长长的紧绷的筋络,一直勾到锁骨处。风扇鼓着他的白背心,晃晃荡荡。
少年肌骨瘦清,手臂上的疤早已掉痂,空留一条淡粉的痕。
她希冀着,他挽留她。
但他说:“好。”
中午一点,船开到梨城郊外一处小码头。
许城拴上缆绳,走进船屋超市区,扯了个大塑料袋,挑拣了些她平时喜欢吃的零食。
就这么放她走,他不知回去后怎么跟李知渠解释。
许城一颗心沉沉的,走进起居室,姜皙已经把背包收拾好。
上船一趟,多了一堆衣服和画具,她瘪瘪的背包变得鼓鼓囊囊。人神色恹恹的,提不起精神。
许城拎起塑料袋,缓声:“这些带在路上吃。”
“太多了。”
“让你拿着。”他又掏出一叠钱,“省着点用。”
姜皙坚决后退:“不要。”
“怎么不要?”
她嗡声说:“我觉得,你赚钱很辛苦的。我不想要。”
许城心抽了下,抓住她胳膊将她扯过来,不由分说把钱往她裤兜里塞。她硬是不肯,双手阻挡。
“姜皙!听话!”他喝一声。
她不动了,嘴巴抿紧成一条直线,鼻尖红透。垂首的模样茫然而无助,很是可怜。
许城心里不知是种什么滋味,不能再多看她一眼了,匆忙塞好钱,拍了拍她后背。
她背好书包。许城拎着装满零食的大塑料袋,送她出去。
盛夏的午后,太阳如滚烫的银针一般密密麻麻扎在身上。甲板上热气潮湿蒸腾。两人无声走到船头,姜皙停下了,低头看着脚下的江水、与栈道摩擦的轮胎。
许城没催她。
姜皙回头再望一眼这艘蓝白相间的小货船,又望那滚滚的长江,忽然扬起声音,期盼地说:“我都不知道我本来姓什么叫什么呢。要是我姓江就好啦!长江的江。那我就叫江江。”
许城眼睛有点痛,用力敛了敛眉心。
“或许,我就姓江呢。”她声音低落下去。
她很喜欢在江上呢,但……要下船啦。以后,长江不会保护她啦。
姜皙一大步跨上栈道。许城把塑料袋递给她。她接过,一声不吭,望着许城的眼睛。
许城也直视着她,烈日将她的脸照得灿白,她眼睛是红的,鼻尖儿也是红的。紧抿的嘴轻轻颤抖着,似乎想说什么,但又什么都没说。
许城轻声说:“走吧。”
她低呜:“我们还会再见吗?”
“不知道。”
她眼里一下水光荡漾,稚声问:“那我要是想你了怎么办?”
许城说不出话来,抬头望向高高的被烈日晒得发白的天空。
姜皙知道他不会留她了,丧气了,眼泪吧嗒吧嗒滚到下巴边,雨一般滴落:“许城,我走了。”
许城回头,只看到她迅速转身的背影。
起伏的轮船摇得他晃了晃,他看着姜皙一点一点慢慢走下栈道,走上坡。
这会是最好的结局。她有她的人生,他走他的正轨。
他迅速解开缆绳,大步上楼,进了驾驶舱。
船尾的江面翻溅出浪花,小货船离了岸,朝江心驶去。
船只转向那一刻,许城最后看了姜皙一眼,她脑袋垂得很低,跛着脚一步一步蜗牛一样走在坡道上。
很快,视线里只剩下宽阔的长江水路。
烈日透过玻璃照在他脸上,火辣辣的难受。
船往江心开,许城始终没回头。可千忍万忍,还是瞥了眼后视镜,蓦地心一沉——姜皙一动不动,站在堤坝顶端望着他船的方向。
灰色的坡,绿色的树,她白色的身影在天地间孤零零的。
许城目视前方,继续开船,江水破开成白色的泡沫,朝两舷涌去。
他感觉开了很久,却才刚到江心,再瞥一眼后视镜,那白色的影子仍纹丝不动立在先前的位置,执拗地望着江上远去的船只。
许城眉心拧成疙瘩,前胸后背热汗直下。
姜皙,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
突然,“笃!!!——”一声船笛响彻空旷的江面!船调转方向,劈开水域,朝岸边加速而去。
堤坝上的姜皙定了一两秒,突然就冲下坡道,朝下方的码头栈道跑。她腿脚不便,又背着包拎着塑料袋,跑得一瘸一拐,根本快不起来。但她在尽全力奔跑,用她最快的速度。
“别跑啊傻子!”许城又鸣了一声船笛。
可姜皙不管,使尽一切力气奔向他!
她踉踉跄跄跑下长长的斜坡,歪歪扭扭跑上栈道。许城的船刚靠边,落了锚。船头随着江水往复冲撞着栈道,时而靠进,时而分离。
姜皙一路地奔,丝毫不停。许城看出她心思,一出驾驶舱就冲她大喊:“等我下来!危险!”
他飞速下楼。
姜皙奔到船边,只停顿一下,看准船头冲撞到岸的一瞬,飞扑到船上。
可她本就腿脚不好,跳不了太远,船头随水流与岸分离开。姜皙扑趴在船上,下半身悬了空。
许城楼梯下到一半,干脆撑住扶手一个翻身跳下,奔至船头,揪住姜皙的胳膊将她拎起来,恼火道:“叫你等我下来,你急什么!你知不知道危险——”
姜皙满脸的泪水,冲他委屈直哭:“许城——你怎么不留我呀?!”
那一瞬间,许城的火气、烦闷、心燥、不宁……全都消失了。脑子里一下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什么也不想了。
他把姜皙重新安顿好。
她一进船屋就不哭了,认真把包里的衣服翻出来放回柜子里,画具也全部装回她的娃哈哈纸箱。
许城切了半个冰镇的西瓜给她。
她刚跑出一身热汗,坐在桌边,吹着电扇,拿勺子舀西瓜吃。吃着吃着,变得安心又自在,幸福又满足。
许城也热得要命,拿了根老冰棍,坐在藤椅里一言不发地吸着。
他不知道自己又在发什么疯,明明决定放她走了却又接她上船。
他跟自己说,他只是为了给方信平给李知渠一个交代。
那夜,姜皙在卫生间洗澡时,恍然想起,距离他们从船厂逃亡,已安宁地过去半月。上船以来,是她人生飞速变化的日子。当初一眼选中这艘船,好像还在昨天。
今天以为要永远下船,却又失而复得。
她站在堤坝上,听到江中那一声鸣笛时,她心里的震颤,会在生命里留下永久的印记。
姜皙洗了把脸,伸手准备去拿沐浴乳,看到了许城洗澡用的香皂。心思微妙地牵动,手便落下去,将香皂拿起来。
滑滑柔柔的,一点不像他会用的东西。
她闻了闻,清新的茶树香味,是每天夜里他身上淡淡的香味。
她看向镜子,女孩的身体白皙姣好。她心跳很快,偷偷做一件很私密的事——镜中,女孩稍稍抬起下巴,抓着那淡绿色的香皂,涂抹着修长的脖颈,锁骨,清瘦的肩膀,丰盈的胸口,纤细的腰肢,腿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