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有脚步声传来,时旎蝶下意识的回头。
阳光从身后照进她的眼中,使得她微微眯了眯眼。
高大的身影背光而立,只能看到一双温柔眼眸,和他伸出的骨骼分明的颀长大手。
仿佛一切都回到了千年前的某天,一个日光温暖的下午。那人眉眼间尽是笑意,唤她的名字。
“阿露。”
云临从南馆被扔出去的那天,天上下着阴雨。
他被打得像是个破麻袋,全身上下哪哪都漏,血把身下的雨水的染红了。
其实事儿不是什么大事儿,就是头牌的公子诬陷他偷了自己的翡翠发簪。那老鸨根本不问青红皂白,直接将人打得半死扔出去了事。
倒不是因云临容貌比不上那头牌,谁叫他是个没有仙骨的凡人呢。
现在的极音大陆,虽然不到修士多如狗的程度,但也差不多了。
比如他们南馆里的那位头牌,就是个有灵骨但又没钱拜入仙门修炼的。
仙凡混杂的世界,难免有些畸形的阶级制度。比如在无缘仙途的凡人眼里,修士简直是金光闪闪的存在——哪怕是落魄的。
所以那位有灵骨的头牌便受了各种追捧——毕竟亵玩强大的人仙这事,能充分满足凡人们的猎奇心理。
云临趴在脏水中,大雨砸在身上,麻木到失去知觉。他从小被好赌的父亲卖入南馆,人生本就晦暗无光,又因为头牌的嫉妒和刁难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活着好难啊。云临模模糊糊的想。
他不知道恨,也不知道怨。生活的艰辛早已磨去他所有棱角,使他异常的乖顺——不管面对的是什么样的人。
有明明身为凡人,却对修士百般追捧,对他不屑一顾的客人们。
有明明做着卖身营生,却还对自己的灵骨自命不凡,蔑视他的头牌。
还有那些在街边远远瞥见过,视凡人如刍狗的真正的仙门修士们。
什么仙,神,都离他太远太远。
他只是个蝼蚁般的凡人,只是想活下去而已,可这小小的愿望,也这么难以实现吗?
若是如此,那他这样的人……又为何要活在这个世上呢?
慢慢的,云临连刺骨的寒冷都感觉不到了。
看来……没有办法了啊。
他半阖的眼无神的望着青灰的窄巷,以及窄巷对面那些与他一样眼神麻木、衣衫褴褛的凡人乞丐。
雨太大了,填满了天地,在青石板路上溅起水花。
水花中,恍然有不知从何而来的铃声响起。
那声音在雨幕与狭长巷子中反射回荡着靠近,有种悠远的空灵。
云临看到一双绣鞋,在脏污的泥水中踏过,却神奇的没有染半点秽物。
风吹不斜暴雨,却吹动了裙摆,露出一对白的莹然有光的脚踝,和脚踝上剔透的琉璃铃。
阴暗污秽的后巷中,不染纤尘的少女撑着伞踏水缓行,像是一缕尖锐的风破开入死气沉沉的浊气。
然后……然后她就走不动了。
时旎蝶面无表情的微微垂头,看着拉住她裙角的那只脏兮兮、瘦骨嶙峋的手,又移到手的主人脸上。
满是污糟的一张脸上鲜血混着秽物,连眼睛都是灰蒙蒙的无神,却还努力的看向她。
时旎蝶沉默的与那双眼睛对视。
云临伸出手的一瞬间就后悔了。
等他看清时旎蝶雪雕玉琢的脸之后,便更后悔了。
他以这幅尊容,去扯一个光风霁月、犹如谪仙般的女修,属实有些膈应人。
但这个人就像是破开暗影的一束光,让一向活在黑暗中的他有了伸手抓住的冲动。
他艰难的开了口,气若游丝,声如蚊蚋:“带……我走……”
“求……你……”
云临绝地求生了一句就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等他醒来,就发现自己躺在一处从未见过的所在。
云临没有起身,而是发了会儿呆。
当然不只是因为这房间里奢华无比,金雕玉砌。
他是觉得自己眼前的世界……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
目光所及之处,仿佛所有东西的形体与色彩都发生了什么改变,却又说不出这古怪感觉的由来。
视线中的物件上都浮着一层淡淡流光,有明有暗。可待他仔细观察,视线凝聚,这光又仿若错觉般消散了。
这是……什么?
他满腹狐疑,慢慢撑着身子坐了起来。
身上剧痛消失殆尽,就连皮肤上都没有任何痕迹残留。仿佛受伤这事本身就是一个幻觉。
云临沉默了一会,垂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依旧是介于青年与少年之间的纤瘦,却不复曾经的虚弱。身上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变化——他甚至能感觉到血管中澎湃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力量。
那是一种他从来没有体验过的充盈感,洗刷着肉体产生一种脱胎换骨的错觉。
云临默然的发了会呆,才抬头去看向日光漫进来的地方。
雕花大窗开着,窗外花海肆意在风中掀起淡粉色的香浪,落英扑簌如雨。
这是与他生活了十多年的晦暗地方完全不同的明艳风光,让他瞬间失了神。
云临怔怔的坐在那里,看着粉白的花瓣从窗口和打开的门吹进来,落在墨玉铺就的地上。
他甚至能听到花瓣落地细微的声音,像是落在他心上似的。
他下了床,赤脚一步步走向那如同画卷一般的光景所在。
门外的院中有一棵很大的棠花树,碎雨般的落花中,伫立着一个身影。
那身影娇小纤细,一身素淡的细麻衣,本来仰头沉默望着高大的树冠,听到声音又转过头,沉默的望向他。
“为什么……救我?”
云临开了口,又突然发现这话问得多少不知好歹了些,登时有些紧张。
可时旎蝶望了他一会,视线又转回棠花,认真的欣赏起来。
半晌,当云临怀疑她甚至不会回答他的时候,清冷的声音却缠在风里送到耳边。
“你的眼神。”
“你的眼神像是一个人……一个我想不起的人。”
好像有过谁,也曾眼神黯淡却带着微笑注视过她似的。
云临张了张嘴,最终也没再说什么。
他在缱绻峰住了下来。
缱绻峰上风光好,也不用再受磋磨,他很快肌骨丰润,如美玉拂尘,整个人眉眼间艳光逼人,绽放出不似凡人的风流。
而他后来也发现,自己的确不再是个凡人了。
他的容貌再无衰老,数十年如一日的光彩夺目。
他变成了合欢宫的大管家,将上上下下打理得妥帖,还挽救了时旎蝶糟糕的审美——金床红被绿玉枕,简直住一宿眼睛都快瞎了。
云临性子纯善温顺,时旎蝶也格外的倚重他。甚至有些炉鼎犯了错,只要云临去帮忙求情,便会免去惩治。
合欢宫的炉鼎三个月一换,基本上都放下山了。可云临是铁打的,常驻时旎蝶身边。
就这样过去了百年。
云临身怀灵骨,却从没想过得道成仙之类的事情。
于他,长长久久陪在时旎蝶的身边,才是他漫长寿命的意义。
有那么一个起风的夜里,他夜半醒来,却发现时旎蝶不在身畔。
云临披衣起来,一路寻到外面,在烟波湖畔,见到默默饮酒的时旎蝶。
他走上前,将长衣披在时旎蝶肩上,她回头,黑发在风中乱舞,眼神沉静的看着他,一如多年前他醒来的那一天。
风萧瑟,时旎蝶的背影疏离又孤寂。
云临便知道,她又在等那个她始终没有等来的人。
无妨,他坐在她身边。
至少,她不再是一个人等了。
第575章 云临番外·完
与外界几乎传的青面獠牙凶狠恣睢的形象相比,时旎蝶实际上是个沉默寡言,甚至有点自闭的人。
而且她真的很没常识,也不太理解别人的情绪和感受,像是天生缺了哪根弦。
有时候云临看见她,总有一种错觉——仿佛她是个安静的人偶,外壳精美,内里却无比空洞。
就连那双漂亮的眼眸,都像是琉璃珠,清澈到没有生命似的。
直到他发现,不止是空洞这么简单。
第一次是有炉鼎惊慌失措的哭着来寻他,他跟着去了,便看到四溅的鲜血和扑鼻的腥气中,时旎蝶面无表情的站着。
她还是一如既往的安静,可眼中凝着暗涌血色,浑身上下涌动着没来由的暴虐。
地上躺着几个血肉模糊的炉鼎,惨状让人不忍直视,还在发出微弱的呻吟。
云临越众而出,扑过去将她紧紧抱住。
凌厉的杀意割开他的皮肉,鲜血溅了时旎蝶一脸。可云临却仍然紧紧抱着她,拍着她的后背,像是安抚一个孩子,嘴里还哄着:“好了、好了……”
时旎蝶慢慢阖眼,倒在他怀里。而那时,云临身上的伤口已经深可见骨。
炉鼎们满面惶惑:“云公子……”
“你们走吧。”
云临淡淡的回答,血溅上唇角,有种另类的妖异美感。
时旎蝶醒来后,沉默的为他疗伤,却绝口不提发生的事情。
当然,也没追究被他放跑的那些炉鼎。
云临也像没发生过这事一样,一如既往,直到下一次再浑身是伤的把她带回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时旎蝶的暴走却越来越频繁。
而云临身上的伤也越来越重。
最后一次时旎蝶清醒后为他疗伤,疗着疗着,便望着他的伤口发起了呆。
她突然开口唤他:“云临。”
云临有些艰难的伸了手,去握她的。
时旎蝶琉璃似的眼睛望着他乌黑发顶,逆着光少有的幽深:“我可能撑不了多久了。”
云临的动作顿了顿,他努力的仰起头,想去看她的眼睛,却被时旎蝶用另一只手覆住。
她手掌微冰,带着些沁人的寒意笼在他双眼之上。云临听见她声音很低,像是梦呓一般:“到那时候,你就走吧。”
你走吧,你本来就可以活的更加自由。
而我那时,也不过与你一样,是想抓住些什么罢了。
果然没过多久,那一天突兀的便到来了。
那是一个日光和暖的下午,时旎蝶怒气冲冲的带着前些日子刚抢来的炉鼎回了合欢宫。
他本以为这是又犯了病,忙迎了上去,却发现地上的“尸体”居然还活着。
云临不是个残忍嗜血的人,但他那时心中咯噔的一声,迅速去看时旎蝶的脸。
眼前佳人一脸怒色,可却鲜活得刺眼,扎进眼眶中,逼出了些酸涩的泪意。
云临掩饰的笑着打理好事情,从背后将时旎蝶抱住。
感受怀中身体微微的僵硬,他闭了闭眼,心头涌上恍惚。
魂魄深处熟悉的牵连感还在,甚至更加清晰了起来。
她没有离开,或者说……
“她”,回来了。
那我,是不是也可以继续留在这里呢?
云临在草木清新馥郁的气息中醒来。
就像第一次来到合欢宫的那天一样,他没有起身。
他闭着眼,静静的感受风喧嚣的穿过他的长发,听着远处小团子们嬉戏玩闹,听着桓九灯虚张声势的呼喝,听着鹤澜山声音悠闲,与尹明泽边下棋边斗嘴。
风徊雪的声音满是嫌弃的响起:“烦人精,去把那个药给我拿来——好家伙,你们叠云宗改名叫植物人康复中心吧。”
阳光落在他身上,暖洋洋的。有一道影子轻轻覆在他眼睛上,像是怕过于灼目的阳光刺伤他久未睁开的双眼似的。
他微微动了动,就听到清澈的声音柔和落入耳中:“云临?”
云临微笑着睁开眼,眼波温柔,望进那人清浅的眼底。
无序而混乱的画面交错闪过,最后化作一片漆黑的水潭。
时旎蝶双目微阖,缓缓下沉。雪色肌肤白的刺眼,被浓黑逐渐吞噬。
“朝露!!”
鹤澜山冷汗涔涔,霍然坐起。
“咣当”一声巨响,靠在台阶上小寐的风徊雪浑身一抖被惊醒,盘起的腿上搁着的铜盆一下子滚落,发出巨大噪音。
这一声下来,俩人都吓精神了。
风徊雪双目无神的转向鹤澜山,与他漆黑如墨的眼对视。
殿内鎏金落地繁枝灯烛影微摇,发出昏黄暖光,落在鹤澜山眼底,像是一团未熄的余烬在长夜中跳动。
风徊雪见他脸色不好,之前被吵醒的郁气压了下去,试探问:“又做梦了?”
“……嗯。”
鹤澜山抬手,掌根揉了揉额头:“但是记不起来了。”
不知怎么的,余光里瞥到风徊雪竟像是松了口气。
风徊雪叹了口气,捋了捋沾湿的下摆,起身走到鹤澜山面前。
他手中白光浮现,虚虚的悬在鹤澜山头顶:“封魔大战中你受了重伤,阿时拼了全力才将你救下。如今你昏迷百年苏醒,这神识当然还需要时间归……恢复。”
他收了手中白光,安慰的拍了拍鹤澜山的肩膀:“能醒来已经是医学奇迹了,损失部分记忆也不是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
这话鹤澜山刚醒来就听过了,他点了点头,垂着的睫毛阴影如蝶翼压在颧骨上。
是的,醒来后他便觉得自己的记忆中出现了不少空白。
他记得自己在极音大陆四处游荡,寻找精进道法之处,最后拼着一身修为散得七七八八撞进缱绻峰大阵,拜了时旎蝶为师。
说起来,当初为什么那么执着,非要来这里,也是挺玄学的。
然后便是收获了三个傻乎乎的同门师兄弟,以及二百多个小团子,外加神经病师尊一只。
这些记忆都还很鲜活,恍若昨日。可从去了大衍山历练后,他的记忆便时不时出现了些空白。
而且那让他们叠云宗一战成名的封魔大战,他更是一点记忆都没有——事实上,从风云际掉落到寂灭树海后,他的记忆便断断续续了。
但奇怪的是,这失忆却并没有让他感觉有什么不舒服的,反而不知为何有些轻松之感。
就像是长久压在心上的一块巨石被搬开了似的。
鹤澜山也不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但他的确没有失去记忆的茫然和恐慌,只是有些不习惯而已。
毕竟醒来后,叠云宗现在已经变得面目全非,在天上飘着。
然后时旎蝶的修为莫名倒退到了三境界,不过经过封魔大战这种世界级战争,她修为倒退也是很正常的。
还有从醒来后,偶尔会有身体不听使唤之感——不过风徊雪也解释了,恢复期的后遗症罢了。
但人还是那几个人,甚至访客还比之前多了起来。除了云临比他昏迷的还久至今没醒,其他的看起来倒是也没什么变化。
鹤澜山骨子里还是挺随性的,这事儿没法改变他就坦然接受了。
他倒也没什么慌张,就是有时候走走路容易掉下去……
但反正他会飞。
日子仿佛从没经过什么风云惨变,除了偶尔的一些记不起来的噩梦。
于是生活便这么延续了下来。
也是鹤澜山的生辰——时旎蝶定的。
他本来游荡世间,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游荡了多久,更不知道自己生辰是几时。
于是他醒来的日子,便被时旎蝶定成了他的生辰。
“黄历说得还是挺准的,”尹明泽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吊儿郎当的:“你师尊不是一直都说你们四个是孽畜吗。”
鹤澜山:“……”
行了,你闭嘴吧:“你怎么三天两头往叠云宗跑?”
顿了顿,他嘴角勾起细微弧度,黑白分明的双眸直视尹明泽:“是没有家吗?”
尹明泽:“……”
烦死了,你们叠云宗每个人都烦死了——你家大米都是我让傀儡扛上来的,凭什么撵我呀?
聂归寻就不说了,觉醒之后性子与千年前一般无二,目中无人的。
桓九灯那是个暴躁老弟,每天带团子都憋着气,转头都撒在他们这些无关人员身上。
这鹤澜山本来瞧着是英气勃勃,气度风雅的。可怎么一张嘴也阴阳怪气的?
他此刻无比怀念叠云宗曾经的大当家,还在沉睡的云临——球球了,快醒醒吧!
鹤澜山放过尹明泽,看着眼前场景,不觉有些头疼:“你就罢了……这些又是怎么回事?”
“还能怎么回事,”尹明泽懒洋洋回答:“你师父说往后每年生辰都要办,给你冲喜。”
夕阳西下,将天边霓霞染成赤金。白玉台上张灯结彩,喜气洋洋挂满了大红绸缎。几案沿着圆台排成三圈,至少能容纳四五十人落座。
上面还挂着个大红条幅,歪七扭八的写着“热烈恭祝叠云宗亲传弟子鹤澜山道友复活(划掉)苏醒一周年”。
右下角还一行小字“大衍山文宣办赠”。
鹤澜山:“……”
可真是谢谢你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