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少熟面孔往来穿梭——多是五大仙门中,与他们同辈又熟稔的亲传弟子们。
众人此时都不见外的帮忙布置张罗。
甚至玄龟岛那位体格壮硕的首徒赫连烽,带着折罗赫的那位被调过包的亲传弟子呼延涉扛着粉红的巨大肉块走过,还抬手对鹤澜山打招呼:“哟,鹤道友。”
他把沉重的灵鹿腿肉往上掂了掂:“上次玄龟岛聚饮,瞧着你挺爱吃这个,这不,七星长老让我们多带了些。”
鹤澜山:“……谢谢。”
但你们这带的也太多了吧?吃得完吗?
玄龟岛五十年才可有一晚饮酒食肉,其它时间戒律森严,我看你们就是来叠云宗开小灶来了好不好!
二人与他寒暄几句离去,徐雨辰又跑来:“你师尊呢?叫她去摘点果子,摘一下午也没回来,你去找找。”
她系着个花边小围裙,穿着个蓬蓬的裙子,本就玲珑的模样更加精致可爱。若不是挽起的袖子与手中平底锅,瞧着还真如洋娃娃一般。
可鹤澜山显然无法理解这种过于时髦的穿搭:“你穿的这是什么?”
“啧,”
徐雨辰一脸“真是老土”的嫌弃表情,低头看了看这身裙子:“这都不知道?现在极音大陆最流行的风格。萝娘,你懂吗?”
……我不懂。
鹤澜山看了看身旁,引领极音大陆时尚的弄潮儿尹明泽正盯着徐雨辰,双眼放光。
……没眼看:“我还是先去找我师尊吧。”
离开了喧嚣嘈杂,他循着时旎蝶的气息往后山走去。
因着叠云宗现在变成浮空岛,虽有尹明泽时不时上来送货,可多少还是有些不便利。
于是后山便种了些时蔬果树,很有些田间野趣。
叠云宗恐怕是修仙宗门里最有生活气息的一个了,时旎蝶之前还兴冲冲的说要做果子酒,可三分钟热度一过,这事儿便搁置了。
鹤澜山想着,便叹了口气。
师尊现在看着还是活蹦乱跳的,没什么阴影的样子。看来封魔大战里,她只是损失了修为,倒没什么心理阴影。
可惜他完全记不得当初的战况,记忆一片空白。不过所有人都安慰他这样也好,毕竟那一战极其惨烈,要是记得了,搞不好反而会有精神创伤。
鹤澜山也觉得这话有几分道理,毕竟这一年来就算没有任何记忆恢复的迹象,他也过得不错。
偶尔想起这事,还会升起一种莫名其妙的如释重负感。
不知来由,但既然无害,他也不想深究——仿佛魂魄深处一直有个声音告诉他,随遇而安便罢。
他抬头看向长空。此时夕阳已经半沉入云层之中,如同沉入湖面,余晖将起伏的云气照成一片潋滟波光。
华灯初上,前山喧嚣声悠远,隔空荡漾在微凉的晚风中。
鹤澜山拾阶而上,在昏暗的傍晚天光与草木的清涩气息中寻到了时旎蝶的踪影。她躺在一棵树下,身影被肥嫩的绿草掩了一半,像是睡着了。
怎么睡在了这种地方,鹤澜山无奈的走了过去——说起来,他师尊这人虽身为一宗之主,可很多时候像是个小孩子。
说起来,她确实也比他年轻了不少。
鹤澜山走近她。
离近了,他便看到她颇安详的睡颜。
暗金的霞光将密密的青草都染成了金色,落在她身体上,她的头发和光洁脸颊都像是在璀璨生辉。鹤澜山边走近边想唤醒她,可声音骤然卡在了喉咙里。
先前被草遮挡住的身体出现在视野中,胸口突兀的泼洒出一片触目惊心的暗红。此时再看她被夕照覆盖的脸,却有种失了血色的面如金纸意味。
鹤澜山的心跳骤停,像是遭重锤猛的一击,愣在了原地。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眼中只有与周围融于一色的枯萎金色,和那片刺目的血红。
不知愣了多久,时旎蝶忽然长长的吸了口气,缓缓睁开眼。
她睡眼迷蒙的看向鹤澜山:“嗯?乖徒?你来啦……”
说着,她下意识的往自己身上一看,一下子吓精神了:“我去,什么情况?这赤浆果怎么掉我身上了!这玩意超难洗啊啊啊!”
时旎蝶一脸懊恼的坐起身,搓着胸口已经干涸的深红果浆,嘴里碎碎叨叨的抱怨:“怎么回事……这玩意汁水也太多了吧?”
她正絮絮叨叨,忽然眼前落下一片阴影,随即肩上一重。
鹤澜山向她走来,可双腿一软便跪在了芬芳的青草中,浑身上下骤然泄了力,额头抵在她肩头。
时旎蝶莫名侧头,看着脸侧被霞光浸染着的如丝一般乌黑长发,鼻端是鹤澜山身上如崖间青木般的清爽气息。
她问:“乖徒?”
“没事。”
鹤澜山的声音闷闷的,带着震动从她肩窝传来:“……没事。”
他微垂了眼,数着自己剧烈的心跳,逐渐平缓呼吸。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有些东西回忆不起,却像是镌刻在灵魂中。
它们不时从内心最深处浮现,狠狠的刺他一刺。不知缘由,只有渗入骨髓的刺痛。
鹤澜山察觉到自己失态,刚想撑起身子拉开距离。可纤细的手轻轻抚上他的后脑,成功让他呼吸一窒。
时旎蝶的声音轻柔如晚风与霞光,在他耳边低低响起,带着安抚的意味。
“没事了,”
她重复他的话:“乖,乖。”
“没事了。”
夕照温柔的落在他们身上。
星渊现在的心情就是后悔,非常的后悔。
悔不该来求这性子古怪的巫族巫娥为他铸刀,悔不该爽快对那巫娥说只要炼成神器,有求必应送货上门,不——
他一开始就不该跟昆吾臣这灾星喝酒,这货当了千年的玄龟岛宗主还是那么不靠谱。
只不过是昆吾臣对他热情安利巫族这一代巫娥的炼器神术时,他顺口答了句:“不过是个凡人,真有那么神?”
他怎么知道那巫娥就在那酒楼楼上,就这么巧的把这话听去了呢!
这不,他终于被说动了,到了尨山求见那巫娥,请她为他铸刀。
结果人家不冷不热的来了句:“我不过是个凡人,没有什么神奇之处,不配为仙尊铸刀。”
星渊掉头就走。
他性子本就桀骜不驯,当初气性上来了,连傩罗院的长老都按着揍了一顿——不过就是因为对方恃强凌弱,欺侮了一个小宗门出身的修士。
星渊自己无宗无派,也没什么束缚。自由散漫惯了,多少有点混不吝的样子。
整个极音大陆,他实力强横,谁管得了他?
那巫娥见他走,也不出言挽留,被面纱覆盖的脸看不出表情,只露出一双清凌如茶晶般的剔透双目。
反倒昆吾臣急的不行,追出来扯住星渊,还显摆自己手上的玄金掌套给他看。
“瞧瞧,地阶神器,”他把两个爪子举到星渊眼前不断变换角度,力图让那璀璨金光晃瞎星渊的眼:“巫娥给我炼的——极音大陆上炼术师那么多,可做得出地阶神器的,也就她了。”
地阶神器。
这四个字一下子让星渊的心骚动了。
作为一个全极音大陆女修想嫁第一名的母胎solo,能勾动他心绪的只有俩字——变强。
另一边,想去对被自己主子得罪的仙尊大人说点好话的巫族侍女,一出门便看到星渊闷头走了回来,身后还跟着那位长年笑眯眯的玄龟岛宗主。
侍女:“……”
行吧,还能说什么?真香现场罢了。
这次巫娥倒是没再说什么,多少给仙尊大人留了些面子,只提出了一个要求——她炼器,需要仙尊大人配合。
怎么配合?便是需要什么材料,包括构筑炼器条件所需的材料等,都需要仙尊大人提供。
没问题,“只要是炼器所需,有求必应,送货上门。”
星渊拍着胸脯保证。
他修为已是七境界入圣,说这话,于别人来讲算是狂妄,但对于他来说,属实不是什么大话。
巫娥微微一笑:“那就先请仙尊大人寻个天精地华的炼器之所吧。”
星渊:“……”
他实在是没想到,炼器居然这么麻烦,连场所都有讲究。可人家巫娥给出的理由也没什么毛病——你要炼的可是神器,不去个灵气丰沛的地方哪行呢?
这也是……挺有道理的。
一个月后,星渊又来了尨山。
“潜州连理山,旖旎峰。”他直视坐在主位的巫娥被面纱遮挡的脸,这次才注意到她有一双清澈见底的水盈双眸,微微有些晃神:“……灵气充沛,又清净,人迹罕至。”
巫娥微微颔首,面纱上的珠串相撞,轻轻响:“那就劳烦仙尊为我结庐了。”
星渊还在望着那双湖水般澄澈美丽的双眼,下意识点了头才反应过来——啥玩意?
房子也得他盖啊?
好在星渊一个七境界大能,砍点竹子木料还是洒洒水。
不过他不会盖房子,当然抓了昆吾臣这个壮丁。
两个糙汉折腾了三天,倒是真把屋子给整出来了,还按照巫娥的要求搞起了炼炉。
新房验收当天,巫娥在小屋里转来转去,一会摸摸这,一会看看那,眼神中的嫌弃多少有些明显。
整得星渊跟昆吾臣都挺忐忑,极音大陆金字塔尖的两位生平第一次出现了惴惴不安的情绪。
好在巫娥最后还是点了头:“行吧。”
“行吧”这俩字听到耳朵里,星渊居然长出一口气。
好家伙,打出生就没有感受过的情绪,居然在她这感受到了。
可惜,这一切并不像他预想中那样完美结束。
这位巫娥在旖旎峰上住下之后,便开始闭门炼器了。
星渊的噩梦自此便开始了。
巫娥三天两头的不是要这,就是要那。大到炼器耗材,小到日用百货,一天不山上山下折腾他两趟,那都只能说明她记忆减退。
星渊经常在自己洞府待得好好地,正在入定就被传讯法器惊醒,然后跨越半个极音大陆跑到旖旎峰给巫娥送宵夜——
是的没错,巫娥语气淡定:“毕竟我只是个凡人,肚子会饿。肚子饿了,便不好把握炼器的火候,就炼不出神器——白白糟蹋了这些天材地宝。”
星渊:“……”
他现在才想明白,从一开始巫娥叫他满世界选址,到结庐,都像是在遛狗。
当然,现在也是——这完全就是折腾傻小子呢。
他堂堂仙尊,这辈子都没低过头,此刻面对她,升起无边挫败感。
他想说他不是歧视凡人,只是这极音大陆炼术师不少,也有很多技艺超绝的。此前从未听说巫族的炼术这般厉害,他那时候完全是下意识的一个反应。
但他不是那个性格。
从小到大他都信奉弱肉强食,有矛盾就干架,被人误解也没想过解释,只能挂着两个黑眼圈晃悠悠的走下山。
没错,为了安全故,巫娥找琉璃宝楼阵修在峰上落了禁制,不可飞行,只能步行上下。
他背影莫名有些萧索,看得巫娥心里突然腾起一股内疚。
随即她啪的扇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子:“吃宵夜居然分心?”
她看着窗外孤山月色,美不胜收,品着美食,心情愉悦。
啊……明天,又是折腾仙尊大人的一天呢。
时间就这么过去了大半年。
不得不说,这半年来,星渊都被她使唤得快习惯了。
有时候这恶劣的女人不来烦他,他甚至有些清净的不太习惯——尤其是这个月,巫娥像是终于失了兴趣,想放过他,平均五六天才会搅和他一次。
这怎么……一安静下来,反而有点不自在呢?
星渊怀疑自己都被她弄出受虐体质,忙晃晃头,沉下心入定。
刚入定,神识中又传来了熟悉的传讯声。
……靠。
他认命的把搭在一边的外衣一摔,披在身上,出去按需采购了。
星渊扛着五百斤炽锻钢吭哧吭哧往旖旎峰上爬。
这点东西对他来说不算个事儿,就是折腾——毕竟除此之外,还有三百斤真极木,五箱玲珑珠,四十捆花月金乌羽……
他都开始怀疑炼一柄刀真的需要这么多东西吗?
她是不是想搞批发啊?
终于把东西都搬完了,他把货都卸在后面院子里,晃着手腕走到竹屋前,屈指敲门:“老板,货到了。”
没人应答。
星渊皱了皱眉,相处半年,他自然知道这女人有多宅。居然不在家?
想了想,他便在屋檐下的缘廊坐了下来,眉目微阖,入定修炼。
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现在自己已经被“驯化”得不见她点头都不敢先走了……
体内澎湃灵气运转一周天再醒来后,已经是月上梢头。
星渊缓缓睁开眼,看着黑黢黢的窗洞,终于察觉到有些不对。
炼术一道是很考验微操的。火候虽不至于要时刻看着,但两三个时辰去调试一次是最基本的。
这也是他对巫娥的无理取闹一再忍让的原因,这活儿虽然是有偿的,可也确实辛苦。她要求的,哪怕的确荒谬,他也会满足。
而巫娥也很敬业,虽然没少折腾他,但对于本职工作的确十分上心。
她不可能会扔下炼炉,离开这么久,除非……
星渊神色一肃,身形一闪,便消失在了原地。
入圣的修为,想找一个人,并非难事。他追着巫娥的气息,找到了一处小村庄。
一到村口,他心中便是一凛。
这是个相当大的村落,屋舍俨然,看上去相当富庶,简直宛若一个小镇。
可此时村子却一片寂静,鸦雀无声。四处充斥闻之欲呕的腥邪魔息,可更让人心惊的,是连魔息都盖不住的冲天血气。
星渊面沉如水,手中星芒大盛,冲入了浓雾般的血气里。
夺目的灵气将血雾撕开裂口,雾气中有炽盛的火光闪烁。星芒暴涨如疾风,直取魔息的中心!
一声喑哑惨叫响起。
在入圣强者面前,区区魔卿被瞬间击杀——他直到死前,都没见到是谁收割了自己的性命。
只看到一道通天坼地的金色光芒,充斥了最后的视野。
登时,平地卷起一阵大风,血雾和魔息被这强盛的灵气吹袭,须臾之间消散。
而村子里四处燃起的大火,也因此变得更加明亮。
星渊看清眼前一切,不由猛地睁大了眼睛。
只见村中竟然站着无数村民!
他们皆是神情呆滞,面色紫涨,显然死去多时——可却被魔修炼成了活尸!
火光在他们浮肿的脸上跳腾,照入一双双呆板的、蒙了灰翳的眼睛。
而村中空地上,密密麻麻的坛子垒砌成一座小山。火光将坛子的黑釉照的闪闪发光,小山顶上有个跪坐的身影,怀中还搂着什么。
星渊抬头望那身影,大喊:“巫娥?”
他飞身登顶,见巫娥头发散乱,显然是被捉到此处的。他忙蹲下身,按在她肩膀上:“没事了,我来救……”
话音未落,他便呆了呆,未竟话语一下子断在喉中。
第582章 星露番外·完
巫娥的面纱不翼而飞,大概率是被捉来时丢了。她一张巴掌大如白玉莹润的脸容色倾城,鼻子挺秀,唇如朱砂点过。
可让他失语的,是这双琉璃般的眼眸。
这眼眸中涨起秋水,沿着脸颊缓缓滑下。在火光中,成了一条发光的璀璨河流。她双眼满是哀切与痛楚,望着他。
星渊下意识的垂头,便见她怀中抱着的东西。
那是一个浑身青紫发黑的孩子,瞧着只有七八岁。没有四肢,光秃秃的躯干上连着的脑袋显得奇大无比。
孩子竟然还在张着嘴,发出无意识的嗬嗬声,两眼只剩下眼白,空茫的睁着。
……坛鬾。
星渊心神剧震,这才发现——身下这上百个坛子,全都装了坛鬾!
这魔修将村中所有人制成活尸,又将孩童全部塞入坛中,做成了坛鬾!
腥风恶臭中,一股细微的花香掠过。星渊下意识的伸手一拦,将无力倒下的巫娥揽入自己怀中。
巫娥面色惨白,无法承受这惨烈的一切。她倒在星渊怀中,虚弱的呢喃:“为什么……我只是个……凡人?”
为什么我没有办法阻止这一切?
为什么……我什么都做不到、谁都救不了?
鼻端气息微凉如风,眼前人怀中传来的热度让她下意识的觉得安心。
巫娥紧闭双眼,再也控制不住,双肩耸动,无声的痛哭起来。
风声与火焰的噼啪声中,夹杂着压抑的呜咽,充斥无能为力的痛苦。
星渊沉默的抱紧怀中纤细脆弱的身躯。
她的脸埋在他怀中,指节发白的抓着他的衣襟。有温热的液体渗透星渊的衣料,在胸口落下一片烧灼般的热度。她乌黑发丝被汗水打湿,黏在雪白颈侧,对比鲜明得触目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