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固的画面中，只有一个人动了。
星命主一脸惊恐的看着眼前被他扯住袖子的背影缓缓转动，鲜红喜帕在昏暗天色和跳动火光里，艳得让人有种莫名的不寒而栗。
尤其是喜帕上绣着的一对鸳鸯，豆大的眼睛像是活了一般，怨毒的盯着他！
星命主呼吸一窒。
他神经质的松开手，却不料那红袖一翻，反握了他的手。
冰冷的体温瞬间使他清醒，可却甩不开，如滑腻的毒蛇缠进他的指缝。
星命主很清楚的感觉到，喜帕后有一双眼睛正含着险恶的恨意望着他。
可偏偏那人的声音却仍然柔软娇俏，问他：“夫君怎么了？我今日不好看吗？”
说着，那喜帕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从后面缓缓向下拉，前面便一点点升起，以一种折磨人的速度煎熬着星命主此刻脆弱的神经。
他看见枯槁的青白面容，看见猩红的嘴唇，以及——
以及两团圆睁着的、紫黑色的腐肉烂洞。
红绫殷红嘴唇半张，脸上满目疮痍，随着她嘴唇开合，有条一掌来长的黑红蜈蚣从口中钻出，又钻进腐烂果肉般的右眼框，在惨白脸上留下一行漆黑的毒泪。
可那甜腻的声音还在他耳边萦绕。
“夫君？”
星命主想扯回手，却像是被牢牢箍住，不得动弹。
这种感觉像是手被严丝合缝的嵌进岩石中，完全没有挣扎的余地。
他只能惊恐的看着眼前面目全非的女人。
不可能，不会的。
这事他全交给了底下人处理，为防止被红绫发现，普赡甚至先挖了她的眼睛。
普赡也曾经问过星命主，为何不让红绫知道真相——这样怨气恐怕可以翻倍。
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星命主还是选择瞒下此事。
然后便是炼制灵茧，然后红绫按照他们的计划，怨气充盈，成了鬼仙之体。
虽然后面的事情不尽如人意，红绫居然逃走了。但无意中，她得到了当初出嫁时，巫族送给星命主的骨扇。
阴差阳错之中，红绫以为是星命主舍身救她，最终便有了行云坡盗尸。
红绫想用风徊雪的仙骨，利用巫族的秘术逆灭轮，复活星命主。
可怜她直到遭雷劫而死都不知道，这一切都是一场骗局。
一场算计了她和整个巫族的骗局。
“哇……还真是狠啊。”
尹明泽张口结舌：“若不是你在雷劫中抢下她一缕魂魄，她到死也不会知道’舍身救己’的恋人，正是导演了灭族惨案的仇人！”
时旎蝶面色阴沉的看着被梦魇缠身、面露惊惶的星命主：“骗婚狗，杀无赦！”
要不是红绫说过，让她把星命主留给自己，她真是控制不住想要上去给他做成拆骨肉。
“可我还是没明白。”灵钧皱眉：“他算计巫族到底是为了什么？就为了结灵茧？还是造鬼仙？”
造鬼也不一定非要用巫族啊？凡人不也都行？非要冒着被仙门发现的危险去动巫族是图啥？
“难道是故意要坑那位极火殿小公主？”
“已经是小太子了。”时旎蝶同情的拍了拍2G冲浪小能手灵钧。
当然不是故意坑风徊雪，原著——或者说是星命主的原计划中，风徊雪遇到的危机只是被殉葬的凡人骚扰。
然后聂归寻闪亮登场救了她，根本没有鬼仙红绫什么事儿。
现在想想，也不过是星命主为聂归寻的英雄之旅增加砝码而已。
可她也搞不明白星命主这是图什么。
说起来他还挺针对巫族的，先有灭巫族炼鬼，时隔百年又取世间最后一个巫族血脉——玄龟岛宗主白媚生的血。
“巫族到底有什么让他这么执着？”
星命主当然不会回答他们，他现在还陷在鬼仙红绫的魇境中。
冰冷刺骨的寒意顺着交握的两只手爬上他的胳膊，让他身体仿佛被冰冻住一般僵硬。
红绫的笑声越来越大，魔音穿脑般在他耳道回荡，逼得他要发疯。星命主喉咙里发出格格之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没法闭眼，也挣脱不得，只能看着红绫脸上的皮肉像是爆裂的墙皮一般龟裂开来，一块一块向下脱落，露出被粘稠黑血糊住的白骨。
那双没有眼珠的血洞牢牢的盯住他，曾经让他心醉神迷的柔软双唇如被撕裂般出现一道道纵向血痕。
星命主两眼通红，太阳穴鼓胀，显然已在崩溃的边缘，只差一根稻草，便会将他压入无底深渊。
很快，那根稻草便出现在了他眼前。
红绫喷着血沫，以不容挣扎的力道将他的手按在了她的小腹上。
手掌下柔软如絮，却又有什么东西，像是有生命一般蠕动着。
星命主如同癫痫般剧烈颤抖，两个眼球机械地缓缓转动，沿着手臂向下，落在被红绫的枯爪抓着的紫涨手掌底。
大红绸缎下，是红绫平坦的小腹。
星命主的颤抖猛地一停，良久，才微不可察的松了口气。
就在下一秒，他的手隔着红色嫁衣猛地被高高撑起！
一个狰狞嘶吼的婴孩面孔，赫然在嫁衣上显出了轮廓！
魇境，顾名思义是梦魇一般的存在。
它会放大人心中的恐惧和脆弱，这便是“身经百战”的星命主如此轻易便被深陷其中的原因。
当他见到鬼仙红绫的那一刻，精神便产生了一瞬间的松动。
就是那个瞬间，被鬼仙红绫抓住，像是找到了坚硬岩壳上最脆弱的一点，攻破了他的心防。
于是后面的事情，便如此轻易的发生。鬼仙红绫如一只蜘蛛，为星命主量身定做，织了一张网。
然后看他被自己内心深处的恐惧围困，越是挣扎，越是窒息。
——他们本就曾是世上最亲近的人，哪怕星命主不过是虚与委蛇，可不知是对身为凡人的巫娥掉以轻心还是如何，她到底还是最了解他的人。
就是最亲近的人，才知道最致命的刀该往何处下。
隔着喜帕，红绫看着眼前星命主徒劳的在魇境中挣扎着，喉咙中发出溺水般的嗬嗬声响。
他早已不复当年的年轻俊秀，老迈干枯的皮肤沟壑纵横，褐色的老年斑连成了片，在脸上如同地图般割据。
鬼仙红绫的情绪掩藏在那鸳鸯绣喜帕下，不得而知。
跨越百年他们的再相见，却只见到对方不堪入目、满目疮痍的模样。
她已经是一副朽骨，他也垂垂老矣。
百年间支撑她的一切念想，就这般灰飞烟灭。一切美好回忆，也被血淋淋的揭下伪装，露出其后丑恶不堪、令人欲呕的真相。
她没有再质问他为什么，也没有声声血泪的泣诉。
凝光千音铃润养魂体，加上时旎蝶时常将那把凝聚整个巫族之力的骨扇——万骨枯带在身上，更使得她的残魂得族人庇佑养护。
时旎蝶追查这一切时，她一直都有意识。从一开始的难以置信，到后来接受现实、心如死灰，直到如今恨意翻涌，怨怒滔天。
来浮屠洲前，时旎蝶曾问她心中如何作想。
鬼仙红绫只一句：“把他留给我。”
他欠她的，是无尽的痛苦折磨，和一百零八条，不……
一百零九条人命。
星命主恍惚看着红绫鼓胀如斗的肚腹——明明抓着他手腕的那只手枯瘦伶仃，仿佛一碰便能折断。
可她的肚子像是怀胎十月的孕妇，高高鼓起。婴儿的轮廓印在撑起的肚皮上，隔着喜服都能看到它声嘶力竭哭嚎的模样。
他甚至听得到那撕心裂肺的孩啼声，震得他的脑袋嗡嗡作响，头痛欲裂，简直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不知什么时候，牢牢扣着他的手已经松开。星命主木然看着红绫低下头，指尖紫黑的干枯瘦爪在自己肚子上摸索，像是无从下手似的。
她要干什么？
星命主脑中一片空白，下一秒他便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红绫尖利的指尖猛地插进了自己的肚子！
星命主见过无数血腥残忍的场景，就是他自己，手上也沾了无数鲜血。
可眼前这一刻，却胜似以往所有的总和，让他几欲呕吐。
浓稠黑血骤然涌出，瞬间便浸透了被撕裂的喜服，淋漓着泼洒到地上。
水声中，红绫的手在自己肚腹里摸索，最后终于掏出一个东西，献宝似的捧到了星命主眼前。
黑血顺着她指缝流淌，她手中赫然是一个青紫色的死婴。
那婴儿大张着嘴，更匪夷所思的是，它的双眼也是圆睁的——可两颗小小的眼眶中，如其母一般，没有眼球，只余两个血洞。
在这惊悚到了极致的一幕中，红绫咯咯的笑了起来。
她声音娇滴滴，像是面对恋人时造作的少女：“夫君你看，这孩子……多像你啊！”
星命主看着那裹着厚厚胎脂的死婴，心神像是一瞬间回归了身体。
恐惧、厌恶、惊惶——所有堆积的情绪霎时间连串引爆，在他脑海中炸开一团团焰火。
星命主目眦俱裂，不知从何处来了一股勇气，竟挣脱了这魇境给他的桎梏，力量归体。
他握起拳头，狠狠地向眼前那死婴，以及淌着黑血的红绫砸去！
大地震颤，一阵烟尘散尽。
吃瓜三人组挥开眼前扬沙灰尘，只见石质庞然大物倒在地上，一只拳头擂在自己头顶——原本站立在那里的星命主，便这般被自己捶得血肉模糊。
真·我疯起来自己都打。
巨人一动不动伏在地上，变回了没有生命的石雕。而星命主倒在碎石中，也是一动不动，生死不知。
一片狼藉中，纤细的红衣身影静立在石堆上，微微垂首，不知在想什么。
时旎蝶不知道说什么，干脆就闭了嘴。
这场惨烈婚姻，就这样拉下帷幕。
想不到最终能收拾丧心病狂的星命主的，是他巧言令色哄骗，致其惨死的鬼仙红绫。
而时旎蝶也终于明白，为何巫族全员被制成灵茧，却只有红绫成了鬼仙。
影响因素除了巫娥乃是巫族中根骨最佳之人，以及她对“恋人”的执念之外，还有她肚子里那个还没来得及降生便惨死的孩子。
婴灵之怨和身为人母却未能保护自己孩子的不甘叠加在一起，才造就了鬼仙红绫。
天理轮回，报应不爽。
窥探天道千年之人，终究倒在了天道的倾轧之下。
时旎蝶往嘴里塞了一口不知道哪来的爆米花，喷着碎屑对身边尹明泽和灵钧说道：“看到没，这就是欺骗女孩感情的下场。”
灵钧：“……我是个和尚。”
他又没真的染指女色。
虽然他喝酒，吃肉，养侍女——但他还是个好和尚。
真·没有那种世俗的欲望．jpg。
尹明泽接收到二人目光，莫名其妙：“看我干嘛？我又不喜欢女的。”
时旎蝶＆灵钧：“哦……啊？”
“也不喜欢男的。”尹明泽大喘气接着说：“我只喜欢傀儡。”
……行吧。
时旎蝶丢掉手里的爆米花桶，拍了拍手，转身：“走了。”
“你……们……”
时旎蝶脚步一顿，不可思议的回头：“哇，他居然还没死？”
星命主浑身是血，艰难的抬起头，正看到眼前大地上，那一抹正欲离去的红色裙角。
他再也没有原本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样，也许是回光返照，气急败坏的嘶声咆哮倒是中气十足：“你们这群……失败品！”
失败品？
星命主浑浊的老眼中迸射出疯狂的光：“一个是宗门被灭都不敢下山的懦夫，一个是自命不凡后又自暴自弃的异世废物，一个是被我牵着鼻子走、蠢而不自知的祸世妖妇，还有你——”
他的目光落眼前的红裙角上，静了一瞬，反而更加癫狂了。
星命主神色是丧失理智的疯狂，随着狂吼，骨肉嶙峋的脖子上青筋暴突：“你到底有什么不满意？是我让你不再是个卑贱的凡人，是我给了你踏入仙途的力量，我甚至放了你自由——你凭什么恨我？凭什么？？”
他口中血沫混着涎水随着咆哮喷在满地砂砾上，可鬼仙红绫甚至懒得回身看他一眼。
这似乎终于激怒了星命主，一直毫无动静的巨石像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猛地抬起沉重的巨手，向那道纤细的红影抓去！
千钧一发之际，时旎蝶抬起了手，扔出那柄如同玉雕而成的莹润骨扇。
骨扇上淡淡红气缭绕，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抛物线，落在另一只纤细苍白的手中。
鬼仙红绫接住骨扇，手指一拈将扇子展开，转身猛地向下一扇！
浓黑鬼气如巨大锐刃，在地上刮起一道薄且锋利的刀风，猛地劈下！
巨石像顿住，随即炸成一堆碎石！
碎石的切口平滑如镜，明明是坚硬的岩块，却仿若豆腐般，被削得利落干净。
星命主愣住，脸旁一缕血丝缓缓滑落。
半晌，他空洞的双眼猛地爆发出一阵亮光：“你为何……你还是不忍心是不是？红绫，你心里……”
鬼仙红绫手腕一抖将扇子阖上，被风微微吹起的喜帕下红唇微启。
她轻吐出一句，打断了星命主自以为是的发言。
“杀了你？”
“我要你活着，看千年苦心经营的所有算计落空。”
第539章 反派不讲武德
时旎蝶揽上鬼仙红绫的肩膀：“妹子别难过，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三条腿的男人多得是。”
鬼仙红绫：“……”
不是吧阿sir，这破路也能开车。
她一看到时旎蝶血压就飙升，烦躁的耸着肩膀想把时旎蝶的手弄下去：“跟你很熟吗？”
时旎蝶“啧”了一声：“有没有搞错，我可是救世巫娥，按辈分你叫我一声祖宗不过分吧。”
鬼仙红绫抓狂：“走开啊！怎么还抄便宜啊？”
正吵着，对岸却轰的一声，爆开宛若焰火的一团火光。
“打起来了，看来是打起来了。”
尹明泽喃喃道：“可是……”
聂归寻真的打得过霄朔吗？
聂归寻本人没想过这个问题。
浊世风拿在他手中，如臂指使，仿佛与他融为一体般。
雪亮刀光裹缠着耀目的金色星芒，上下翻飞间，还有红色阵纹如水波般闪现。
霄朔周身魔焰炽盛，身形如鬼魅隐现。
一白一黑两道影子在空中交缠，魔焰与刀光对撞之际，便爆开巨大的光芒。
身在近处的修士们甚至被刺得眼球灼痛。
“净世仙尊的修为……千年来竟然更进一步。”
普胜以身上佛光震开一众魔修，一向古井无波的语气中有了些微的惊叹。
“可祸世魔君也……”
风波厌的声音中满是阴霾。
想不到仙尊修为更上一层楼，却也抵不上这千年来，日渐浓厚的魔息累积凝聚而成的魔尊。
凭虚子刚与衡明成功围杀了一个魔王，她抹了一把脸，一向雍容端庄的脸上头一次浮现了苍凉之色。
环视四周，到处都是魔军，如同无穷匮的嗜血蚂蚁，永无枯竭迹象的涌上来。
砍倒了一片，很快又补上新的——更不用说悍不畏死的魔王，杀一个，需要用数十甚至上百的修士以命来换。
六大仙门的弟子都已经折损泰半，更不用说其他宗门的修士们——她甚至疑心，有些小宗门在这场大战中，已经被灭门了。
“难道……天真要亡我极音大陆？”
没人回答这句话。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这个疑问，可没人敢说出口——仿佛一旦说出来，便会成真一般。
可事实不因他们的缄默而停止发生，恐慌在每个人的心中蔓延。
“呵呵……你们……以为……杀了我，便……便能阻止……这一切吗？”
低哑粗粝的笑声响起，星命主此刻终于像是一个即将油尽灯枯的枯槁老人。
他胸口如破风箱般，传出呼哧呼哧的浑浊气声：“这一战……仙门，根本……赢不了……”
星命主的脸上被鲜血黏上细碎砂砾尘土，扯出一个扭曲笑容，参差不齐的疏落牙缝间全是腥血：“你们以为……为何千年来，灵气……会衰微……从上次仙魔大战后……他化自在天的魔脉，便彻底……彻底打开了。”
“若不……若不彻底封印魔脉……极音大陆的末日……”
时旎蝶大喘了一口气，看向身旁几人：“听他说话我快背过气去了。”
星命主：“……”
能不能给反派一点基本的尊重？
“怎么个封印法？”
尹明泽难得好脾气的不耻下问，孰料星命主紧紧盯着他，突然大笑出声。
“哈哈哈哈——你们永远……都别想……”
笑声戛然而止。
星命主的疯狂扭曲笑容凝固在了脸上，空洞的睁着眼，青白色的混浊眼球失去了最后一丝光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