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归寻当时漫不经心，也没注意到他的样子。
但待得最久的云临，和被抓来当炉鼎待了一阵子的桓九灯，可都是记得这人以前的模样——满身褴褛，血污和尘泥裹了满身，蓬头垢面的，发间还有虱子。
那晚鹤澜山得了时旎蝶的勒令，云临这操心大王当然也出了力。
花了两个时辰，才将鹤澜山的头发打理通顺，身上厚厚的脏污泡软了才费劲搓了下来。
“你以前过得什么日子，”云临一边搓澡一边吐槽：“人不人鬼不鬼的。好在蝶……师尊收了你，不然跟我家以前村东头的癫子没什么差别。”
鹤澜山很乖巧的坐在浴桶里，感受身下一波一波翻滚涌上的热气，他总疑心云临是要把他煮来吃。
在云临崩溃的絮叨声中，他两个手巴在了浴桶边，下巴垫在了手背上，没来由的觉得有些安心。
果然第二天时旎蝶看到他变身后的样子，眼中爆发出惊艳神色。
落在鹤澜山眼里，他莫名有些小高兴。
这种感觉……
这种感觉，是什么？
曾经，他心底有种莫名的感觉，一直催促他。
于是在那种本能的引导下，他拼死挤进缱绻峰护峰大阵，不惜散掉身上九成修为。
这一切……就是为了此刻吗？
那还……的确不赖。
可现在……
现在，聂归寻在这张一模一样的脸上，再也找不到往昔的鹤澜山。
他第一次发现鹤澜山的轮廓其实根本谈不上柔和，也再无那种疏朗俊逸的神色。
反而犀利冷峻，自带一种黯沉的戾气。
尤其是那双黑眸，此刻涌动红光，却显得他的眉睫更黑。他双腮瘦削，整个人都如同一柄见过血的不祥利刃，浑身缭绕阴沉的杀意。
明明是一个人，可气质大相径庭。
瞬间的失神后，聂归寻前世关于霄朔的记忆便与眼前这张脸重叠，引出滔天怒意。
“霄朔——”
对岸浮屠洲，时旎蝶几人也意识到了事情不对劲。
她抬头看着瞬息之间便成了黑夜的天空——不，很明显与寻常夜空不同。
寻常夜空虽然是黑暗的，但也高远，且有群星明月作伴。
可此刻的“夜空”，除了寂灭海燃烧的大火，再没有一丝其它光亮。
闷闷沉沉，死寂的压在头顶。
然后……她便看见了浮在空中的鹤澜山。
实在是难以忽视——他周身血焰猩红，亮得刺目，这魔息比其他魔修魔王要纯粹的多，也让人恐惧得多。
那仿佛是地狱生出的红莲业火，每一道火舌都要将人燃得只剩灰烬。
时旎蝶听到鹤澜山空洞茫远的声音，宛如沉雷隆隆作响。
那声音像是从四面八方传来，强制的占据每个人的耳朵。
“我被囚禁了……一千年，”
“又被逐出了自己的故乡！”
“现在你们胆敢闯入我的领地——”
“你们这是自寻死路！”（1）
时旎蝶：“……”
“啧，事情难办。”
尹明泽在身后为难道：“霄朔已经彻底觉醒——千年前他被卷入混沌虚空，一身魔息全留在了那里。可他本就是从魔息中降生，现在……”
现在不过是回到了他本来的位置罢了。
而鹤澜山……不过是被掺入了浊世风这片杂质，产生的病变结果。
所以当取回了魔息后，“鹤澜山”这个灵魂，便彻底的被淹没了——或许现在都消散了。
可这些话尹明泽可没傻到在时旎蝶面前说，上次他只是试探着说了句“鹤澜山八成可能也许大概没准已经不在了”就被时旎蝶打的哭着逃走。
谁再说谁是傻子。
现在的时旎蝶与之前也有了不同，他可不敢开罪于她。
时旎蝶像是意识到了他要说什么，望着对岸没回头，淡淡道：“尹明泽，我现在要做的事，是我必须要做的事。不管有多少人动摇，都不会回头。”
说完，她回头望向尹明泽，视线扫过灵钧又落回。
隔岸之火为她的侧脸镀上一层跳动的红光：“难道你们不也是吗？有些事……”
“也该清算了。”
尹明泽看着她眼中的坚定，默了默，开口：“回头了。”
时旎蝶：“……啊？”
“你刚才不是说不管多少人动摇都不会回头吗？”
尹明泽抬起手指，隔空虚虚点了点，诚恳提醒：“然后下一秒你就回头了。”
时旎蝶：“……”
小孽畜，我看你是没挨够打吧。
灵钧没参与他们的日常掐架，有些犹豫的看着对岸：“仙门显然支撑不了多久，要去帮忙吗？”
他其实不太想去的。
倒不是因为没同情心，只是他现在这魔修样子……
到时候别帮忙不成反挨打，没得让人感到尴尬。
“不急。”
时旎蝶皱眉看了看身后地上，摊着星命主两坨躯壳：“他不是对天道洞若观火吗？不至于算不出来仙门根本难敌魔修吧？”
她清澈双目盛上冷光：“我就不信，这人自诩苍生救主，会放任魔族取胜，生灵涂炭！”
火势很大，就连浮屠洲的温度都有些许的升高。
对岸一片混乱的战声和嘶吼声隔江而来，显得有几分缥缈。
茫远的嘈杂声中，身后却突然传来了一声枯哑低笑。
三人倏然回头，只见身后不知何时，神不知鬼不觉的站了个人！
佝偻着背的黑衣人！
时旎蝶率先翻了个白眼：“又来？我真的不想虐待小动物——”
她的话没说完便断在喉咙里。
浮屠洲的土地莫名的开始震动了起来，愈来愈剧烈，仿佛有什么要破土而出似的。
几人不敢大意，立刻腾空，身上灵气魔息都唤出，戒备的看着地面的变化，以及口中念念有词的星命主。
果然，地动的愈发厉害，最后有东西直接拱开砂砾和泥土，从星命主脚下冒了出来！
先是凸起的头顶，然后是两只巨大如盆的眼睛，再然后是整个硕大的头颅。
接着是条两丈长的粗长手臂拔了出来，在大地持续的震动中，又是一条手臂钻出地面。
直至此刻，一个巨大的石人钻出地面，虽然只有胸以上的部位，却也竟有三人多高！
它脸上被雕刻得狰狞邪气，仰头张开大口，向浮空的三人发出一声振聋发聩的怒吼！
而星命主却稳如泰山，站在了这东西头顶，被其顶上半空。
他枯涩的声音中满是嘲讽笑意，遥遥望向对岸聂霄二人：“最精彩的篇章……终于开始了！”
时旎蝶看到这老东西脸上兴奋的变态笑容就生理不适。
她目光落在星命主脚下、有常人十倍大小的巨大石人身上，突然想起寂灭树海的石洞中，那个可以扭曲空间的怪物。
想想当时它头顶着司之慎的样子，与现在何其相似：“寂灭海中肆意捕食修士的怪物，也是你养的？”
果然，星命主摆了摆手，谦虚：“不过是个失败的实验品罢了，不值一提。”
时旎蝶：“……”
我夸你呢？
“你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时旎蝶不禁怒声问：“你不惜把人都弄到寂灭海，还引来各种魔修魔物来追击他们。不会只是为了让聂归寻在仙门中立威吧？”
“我说过，极音大陆需要英雄。”星命主微笑：“不这样做，谁会知道他是净世仙尊？”
时旎蝶只觉得心头发寒，死死盯着他的眼睛：“那在寂灭树海里死了的那三十多个修士呢？你完全没考虑这个性价比值不值吗？”
“性价比？”星命主新奇的咀嚼了一下这个词汇：“达成目的即可，牺牲也是必要的嘛。”
三十条人命，仅仅是为了让聂归寻的净世仙尊转世身份被仙门发现？
“你……你不是站在仙门那边的吗？”
时旎蝶瞪大了眼：“要拯救苍生、击退魔军，不得靠仙门吗？你怎么会如此不珍惜他们的性命？”
说了这话她就觉得自己犯蠢了。
以桓家阖家上下八十多口人的血开启的泡影阵，吸得不就是仙门修士的修为吗？
还有灵钧的盛烈寺，难道就不是仙门宗门？
可星命主算计起这些人的性命，又何曾手软过？
星命主望她神情，便知她想明白了自己的愚蠢之处，叹口气，难得好心情的和蔼道：“我还说过，这一切都是为了苍生。”
“为了苍生，牺牲一部分人的性命，也该是他们的荣幸才是。”
时旎蝶被这扭曲成天津麻花的三观给震住了。
他口口声声说为了天下苍生，可跟人沾边儿的事儿是一件没干：“你一直对付的都是无辜的仙门众人，对魔修你可是什么都没做。”
时旎蝶不可思议：“放任魔修，难道就是你拯救苍生之法？”
到底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我怎么感觉你是在逗我笑。
“谁说我要放任魔修？”
星命主操控着石人，伸出石质的巨掌疯狂的抓扫。
时旎蝶几人速度极快的左右挪腾躲避攻击，并不时向石人攻去。
可离近了才发现，这石人身上密密麻麻的刻着细小的符文，攻击虽不是毫无用处，可也只能在它身上留下浅浅的灰坑。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封魔。”
比起几人的东窜西逃，星命主显然是气定神闲得多。
他的巨掌随话音倏然暴涨了一段，猛地将始料未及的灵钧抓在了手中！
随着手掌缓缓捏紧，骨裂声和灵钧痛苦的闷哼声响起。
星命主笑容残忍：“霄朔……是魔神。”
“根本没人能除得了他……只要魔息存在，他便会再生。”
“上次的虚空裂缝开启后，灵气泄露，魔息堆积。没有办法消灭，就只能将魔息源头都封印到混沌虚空去。”
“你们这些凡人，蝼蚁——又怎么知道我的良苦用心！”
星命主大声暴喝，握住灵钧的石手骤然合拢！
可想象中的粉身碎骨、血肉成泥并没有发生——那石手像是被什么力量阻住，竟是再也没法合动半分！
就在此刻，有一道影子轻巧的落在了石臂的手腕上。
那是一双颜色极艳的红绣鞋，缀着珍珠碎玉。再往上是飘然若仙的裙角，也是大红色，透着一股子热热闹闹的喜气。
然后便是……绣着交颈鸳鸯的喜帕。
星命主脸上的狂热和狰狞霎时间凝固了，他眼睛微微睁大，仿佛看到什么恐怖的东西。
一双惨白的细腕从喜服殷红的大袖中抬起，指甲紫黑的纤细手指微微掀起新娘头上的喜帕。
一道幽幽的声音和着厉风响起，虽话语柔和带笑，却透着森森的鬼气。
“夫君……倒是让红绫一阵好找啊。”
鬼仙红绫的笑声娇软，像是个真正的新嫁娘。
微微掀起的喜帕下露出个小巧的下巴，嘴唇红得像是要滴血，可肌肤惨白发青，一如她嶙峋的手臂。
“不可能……你不是……”
在雷劫中魂飞魄散了吗？
“夫君说的是什么话。”
红绫娇娇怯怯的笑了一笑，莲足轻点，以那巨石手臂为桥，向石像头顶的星命主走去：“你我起誓，生同衾，死同穴。”
听到那“死”字，星命主浑身一抖。
鬼仙红绫却仿佛恍然未觉他的失态，如履平地的稳稳走来。
星命主整个人都僵住了，连带着脚下石巨人也像是真正的一尊石像，一动不动。
尹明泽就势飞到握着灵钧的巨拳下，拽着魔僧两条腿，“啵”的一声把他从桎梏中拔了下来。
灵钧“嗷”的一声，想要怒吼，又怕把陷入恐慌的星命主喊醒，只颤抖着手抚上两肋被擦出的深深血痕，忍痛给自己接断掉的肋骨：“你……倒是轻些！那么紧啊！干嘛突然就……”
“啧，”尹明泽嫌弃：“怎么，还要给你涂点润滑？”
时旎蝶：“……”
刚刚是不是有辆车从我脸上碾过去了？
这都是什么虎狼之词！
好在星命主的注意力此刻全在鬼仙红绫身上，他嗫喏着唇，刚想说什么，便见鬼仙红绫手指一撩，径自将喜帕整个掀了起来！
没人比他更知道喜帕下是怎样的惨状，星命主心中一抖，不堪直视的眯起了眼。
可出乎意料，他对上了一双含情脉脉望着他的盈盈美目。
星命主呆了一呆。
白红绫一向不着粉饰的清丽小脸上，生平头一次上了精致的妆容，锦绣的大红喜服映衬下，娇艳若紫宸山上终年不败的赤星莲。
这样的白红绫，便是他也是第一次见，一下子就失了神。喜娘呵斥：“新娘子不可自己掀起盖头！”
白红绫对他调皮一笑，转身逃了。
星命主也忍不住勾起唇角。他一手握拳，抵在唇边轻咳几声。
他低下头，见自己身上也穿了喜服，心头又是一阵恍惚。
紫宸山的婚服是紫色的，可巫族与普通凡人一般尚红，于是他便依巫族习俗，准备的是大红的喜服。
这举动显得他十分珍重红绫，也让巫族人对他态度好了不少。
紫宸山一脉单传，虽有仆从，却无什么长辈操持。
巫族不同，虽然也只百人，但关系十分亲近，皆是帮忙张罗婚事，往来匆匆，好不热闹。
喜娘是巫娥红绫的姨母，喝退红绫后，一如既往的冷着脸看向星命主。
巫族巫娥一向要么嫁与仙门中人，要么终生孤老。
所以巫娥红绫坚持要嫁给紫宸山一脉，整个巫族都不怎么乐意。
倒不是有什么仙凡偏见，毕竟巫族也是凡人。
可窥天命之人福薄寿浅，紫宸山一脉不仅身子骨不好，子嗣艰难更是出了名的。
到时候偌大个山头就一家三口还算好的，万一什么时候星命主这病秧子嗝屁，他们巫族巫娥就得守寡。
这实在是……
星命主脸上病容苍白，可笑容还是如往日一般平和谦逊。
这位姨母板着脸的样子，他都看习惯了。
下一秒，怀里却被扔进一个沉甸甸的东西。
星命主一愣，低头看去，便见一个细长的盒子。
“看什么？”喜娘还是一张臭脸：“咱们给你炼的，随身带着驱邪避凶，百毒不侵。还有灵气润养，祛病除灾。”
说着，她不自在的移开目光。
“好歹也是咱们巫族的女婿，身子骨好好的，才能照顾红绫。”
说着她像不习惯这温情场面一般，转身离去，呼来喝去的指挥布置。
星命主像是个雕像似的在原地沉默的伫立半晌，才打开了那盒子。
盒中一柄玉扇，正泛着柔润的灵光。
远处，有人声音尖利大声吼：“吉时已到——上船！”
第535章 鬼仙恐怖大师
凝固的石像不远处，时旎蝶有些狐疑的望着明显被鬼仙红绫魇住了的星命主：“奇了怪了，这老王八蛋还知道心虚呢？”
明明干了那么多坏事都能合理化自己罪行的人，怎么一看到鬼仙红绫能吓成这样？
他可不是心理素质这么低下的人啊！
“他该不会是怕鬼吧？”
尹明泽嘬着牙花子扯起了淡，引得灵钧嫌弃的侧头一瞥。
“心虚的前提是得有心。”灵钧冷笑：“山上的笋都让他夺完了，坑的人也不止巫族这一拨，怎么就在这事儿上还知道自己理亏？”
陷入鬼仙红绫编织幻觉的星命主自然不知道外面这三个看戏的点评。
“上船”两个字响起，他如遭雷击般猛地颤抖一下。
婚事在飞舟上举行，将要进行整夜。
待黎明天际泛白时，会停在紫宸山，送新郎新娘下船，便是送亲礼成。
而巫族族人将会乘飞舟返程，返回尨山。
当然，在他的计划中，这行程就只进行到四分之一。
星命主看向远处的祠堂，喜娘正搀着盖着喜帕的新娘子出来，踩着傍晚的灯影，向飞舟上走去。
那是供奉了巫族历代巫娥的祠堂，当然也包括他恨之入骨的救世巫娥。
每个将要出嫁的巫娥都会在嫁礼前为先祖点亮六十六盏灯，据说如此，便能得到先祖祝福。
星命主木愣愣的跟在被孩童们簇拥着的新嫁娘身后，看着她站在了船前，纤足轻抬，便要上去。
不知怎的，星命主只觉得一股血冲到了头上，他三步并作两步的冲了上去，一把扯住了她的袖子。
喜娘惊愕的抬头望他，周围喜气洋洋的吹吹打打声也瞬间停息。
一时间，周围寂静一片！
星命主张了张嘴，刚想说什么，突然发现有什么不对。
这寂静……十分不正常。
尨山位处西南，山中多蛇虫鼠蚁。
此时锣鼓唢呐声止息，可却没有一如既往的吵闹虫鸣——甚至连山间草响，微风鼓动声，也一概消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