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人剑柄的花样明显是先由裴昭樱画好了,再由工匠打造的,黑衣人能得裴昭樱亲笔,关系匪浅。
肖泊胸口中一阵气血翻腾,手指不受控的按住了剑,电光火石间想好了藏尸地点……如果裴昭樱少了个得用了帮手,他再投诚,必然能顶上此人又亲又近的缺……
理智制着疯狂,肖泊忍着不再看那细腻流畅的祥云纹样一眼。
“看来你还怪懂事的,那我也不跟你兜圈子了。如今朝中局势杂乱,各方浑水摸鱼,鲜有人为国为民,你可愿为长公主效力?好处少不了,良心也过得去。”
“嗯。”肖泊应了声。
敷衍的回答令黑衣人动了怒意:
“殿下有爱才之心,好心好意,想要将你收入麾下,让你更好地施展才华,守护百姓和公义,你这算什么意思?”
“阁下没听到,我‘嗯’即是同意吗?阁下为长公主做事,还要多加提升涵养才是。”肖泊对人露出八面玲珑的笑,没有破绽,只是气死人不偿命。
“空口无凭,你就没有什么投诚之举?”
“放阁下畅通无阻地入卷宗室还不算?长公主要查的东西,在下全力配合。还请劳烦阁下买一副新锁换上,钥匙埋我窗前的花坛里,免得大家发现进贼,在下不好交差。”
肖泊腹诽,裴昭樱怎信任这般有勇无谋的莽夫?
大理寺那破锁,拿根铁丝即可打开,不留痕迹,这人直接砍了,生怕不被人发现有异。论细心缜密,这人比不得他一分一毫!
黑衣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你是故意放我进去的。”
肖泊咬牙道:“阁下难道笃定武艺一定在我之上么?”
他若有心想拦,卷宗室一个苍蝇也飞不进去!
“你这个文弱书生,口气好大,那便让你见识见识小爷的剑术,开开眼了。”
黑衣人经不得肖泊再一再二夹枪带棒的冷待,铿然拔剑,一片白芒向肖泊面门袭来。
他只当肖泊是个平平无奇的文官而已,虽带了怒,但总归不想要了肖泊性命,这一招在劲力上留有了不少余地。
来得正好。
肖泊目光凝在剑尖上一点,游龙般的剑法在他眼中被分解得分外清晰,这一剑能看出深厚的内家功夫,他觉得堪堪配为裴昭樱翻墙跑腿。
可肖泊已压了醋意多时,正愁找不到与黑衣人交手的机会,丝毫不避其锋芒,抽出三尺青锋悍然迎上格挡。
这含醋带怒的一剑,震得黑衣人虎口发麻。
黑衣人眼中生疑,如何想到,一个单薄文官能在一招之间就压过了他,此前他甚至觉得,肖泊随身带的剑只不过是一种装饰,最多花拳绣腿。
这么一愣神,已让肖泊反而把握住了战局的主动,使出一套飒沓如星的剑法,写意挥去,杀机暗藏。
黑衣人暗叫不好,高手过招,关键时刻分神最为致命,可他的傲气也不容许自己就这么被肖泊压制,提升了内劲,与之周旋开来。
寻常人只知道肖泊父亲是一介草民,肖与澄更是不屑地嘲讽其父是江湖草莽,可实际上,二十多年前,那人是威震江湖的天下第一剑,只不过拜在肖家小姐的石榴裙下,才金盆洗手巅峰退隐罢了。
肖泊自幼避人耳目悄悄随父学剑,又小心藏拙不当出头鸟,一身武艺,到了今日才有施展的时机,黑衣人又是个罕见的能与其过招的对手,肖泊越打越觉畅快,浑身真气运转不竭。
二人剑气所扫之处,一排竹子“唰唰”地被从中砍断,轰然倒地,激起不小的动静,渐渐的起了脚步声,是大理寺巡夜的差役闻声要来查看情况。
黑衣人暗骂了句疯子,晃了个虚招,争了个脱身的空隙:
“我还得跟殿下交差,没空与你比试了,既然你有心投诚,殿下一定不会亏待你的,告辞。”
肖泊拿瞧傻子的眼神瞧黑衣人腾空离去的背影。
裴昭樱无依孤苦,身若浮萍,他有心将一颗心剖给她,她也会驻足不前,不肯轻信。
可是有旁的男子,已经得到了她的信任了。
难道他天生就该晚于他人一步?
从前是落后于肖与澄,如今这男子是哪里冒出来的?痴痴傻傻,还能侍奉于尊前。
肖泊拂袖冷哼,血液随夜色渐冷,回房后,点燃一盏孤灯,摊开一张纸,写下了几个字。
分别是——皇帝,太后,肖与澄,齐王旧部,其他。
皇帝太后某种情况下可以视作一体,但前朝还曾出现过吕后摄政、武帝改周,母子之间的利益也未必能一条路走到头。加之裴珩年岁渐大,必然不愿为母后马首是瞻,不知不觉间,母子的心会分成两条。
肖与澄定然重走谋逆之路,只是还不能确定是否与刺杀裴昭樱有关。
齐王旧部这种能拿得到明面上的理由,不过是搪塞罢了。
肖泊最怕的,便是还有连他都没能察觉的其他人作乱。
重来一次,他没有留下为自己打算的余地,算计考量全然扑在裴昭樱身上,以身铺路,在所不惜。
要是有人暗中谋划布局,连他的耳目都绕过了要害裴昭樱,他可拦得住?
等到了回天无力之时,他情愿死在她前头。
肖泊揉皱纸张,细细将其烧为灰烬,使之如同他还不能见天日的心意。
他这一生,注定是要献给她的,她不靠过来,他就慢慢地朝她走去。
不得不说,看惯了肖泊清爽简明的铁画银钩,再看手下人誊抄的狗爬一样的字体,裴昭樱大为光火。
她把纸卷成筒,恨铁不成钢地往人脑袋上敲,骂道:
“你看看你,写的这叫什么字?你字识全乎了吗?一副胸无点墨的样子,真是影响我查案!”
“你别生气嘛,我怕大理寺的人发现,写得潦草了些而已,于大局无碍。”
江逾白任由裴昭樱撒了气,又说:
“对了,肖泊早就发现我了,他是任由我进去誊抄卷宗的。”
这令裴昭樱意外又不意外,也许,对他而言,这只是桩顺水人情,不算他一定是站在了她这处。
肖泊所行所举,光明正大,为国为民,而裴昭樱总是猜不透他乌眸之下的算筹。
但倘若换了别人要大摇大摆进入大理寺重地,肖泊并不能允,裴昭樱想明白了这点,胸口一暖:
“那该找个机会好好谢谢肖泊大人。”
“你的招贤纳才之意我也传达给他了。”
裴昭樱扯紧了袖口,暗骂自己没出息,招贤纳才之事不要紧张得如同怀春少女:
“他……他怎么说?”
“‘嗯’。”
裴昭樱一愣,连着眨了两下眼睛,怕耳朵漏了字句。
“他只说了个,‘嗯’。”
裴昭樱满身气力猛然一泄。
他向她暗示过,要成为她手中的剑。
正式抛出邀请前,裴昭樱也猜测了他所有可能的反应,理清了朝堂上所有纷杂的利益线,皇帝,肖家,世家大族,寒门新秀,地方诸侯……
原来,肖泊真如谪仙,心中眼中空无一物,毫无波动,那点反应都算不上反应。
那为何,又要对她字字暗示,步步靠近?
“好啦,别为了一个肖泊难受费心,我这不是回来帮你了?”
江逾白靠近一步,软了嗓音,伸手要如同年少初时那般揉揉她的头发,被裴昭樱不客气地一手拍掉,还剜了一眼,警告他管住手脚。
裴昭樱年少时,仗着是没有存在感的宗室女,行事大胆,微服去民间闯荡,体察民生,过了好一阵子快意江湖的日子。
她便在那时与江逾白不打不相识,掌权后一路将江逾白提拔重用,成了她最为信任的肱骨心腹。
残疾之初,裴昭樱终日以泪洗面愁眉不展,对江逾白的鼓励安慰视若无睹,江逾白犯了脾气,辞官隐居在京郊草庐,两人讴上了气。
眼下正是用人之际,裴昭樱派人去服了个软,江逾白见她重整旗鼓,就坡下驴,回来官复原职,统领禁卫。
江逾白寻了别的话题关心:
“我听说,太后给你安排了擅长针灸的太医陆云栖每三日到你府上一次为你调理?不知这个陆医官医术如何,但你总要自己打起精神,不管前路如何,一步一步往前挪就是了。身子是自己的,千万珍重,好好保养。”
裴昭樱满心盛着肖泊,应合了几句,就将人遣走了,久不熄灯,独坐案前,整理旧案呈现的线索。
内里一团酸涩,浓重地积累蔓延,将期待酿成无奈。
她已经打探清楚了肖泊的身世,他是肖与澄姑姑的儿子。
其父出身江湖草莽,入赘肖家,在肖泊母亲早逝后便看破红尘,在逢恩寺出家为僧。
裴昭樱想,肖泊年幼失了双亲的庇护,从官场上肖与澄对他的态度已能管中窥豹,他独自于官场上耕耘,定然内外吃了不少苦头。
她甚至打算好了,择日摆一桌纳贤的宴席,表明他既入她麾下,她便不会将他当作肖家人看待、防备,再忐忑与他商量,可愿成为她别无选择下的驸马?就当主公与谋士间,另一种形式的相依为命、荣辱与共了。
可肖泊半分也不在乎。
她却……开始在乎起来这个人。
裴昭樱既召回了江逾白,日日操练禁卫。
内宅之中,又联合四位掌事管家嬷嬷,将下人们梳理一通,拔除细作,平日里嘴上把不住门的也被放了身契遣散了去。
内外固若金汤,裴昭樱才松了口气。
皇帝与礼部商议公主出降规格等事宜,对外还得走一遭择婿的流程,少说需要月余功夫,裴昭樱须在婚前多活动手脚,免得婚后有变受制于人。
说来好笑,纠缠裴昭樱许久的梦魇并非只一味地让她痛彻心扉,裴昭樱还能隐隐记得梦境中有一人,无声相伴,抚琴奏乐,乐曲似有抚慰人心之能,成为她无尽折磨中唯一一点亮光。
那人令她一改愁眉困顿,开怀地饮酒欢笑,她的欢喜不仅仅是因为乐曲,还因为这为她奏乐的人。
只不过,裴昭樱将梦里透露的生死劫难放为首要,这几日得了喘息之余,才回味起来。
梦中,她似乎唤那位琴师为“君澹”……
“殿下,京城内的乐坊都打听了一遭,没有名为‘君澹’的乐师。”属下小心回报。
“知道了,下去吧。”裴昭樱颇为头疼地揉了揉眉心,也许梦魇而已,当不得真,但总觉得心悬在那处不安得厉害。
“殿下,听闻京城中要属邀月楼的乐师最为精通丝竹,琴技高超。殿下这段时间也累了,不如去邀月楼听曲散心,万一真能恰巧碰到殿下所寻之人,更是意外之喜了。”
绮罗适时进言。
裴昭樱比之从前耽于变故喜怒无常已经好了太多,那时,府上的人在她面前疾步行走都是不敢的,唯恐她伤怀责罚。
如今府上众人的日子跟着主子的心情好过了起来,绮罗想方设法地想叫长公主再阔达开怀些。
裴昭樱一听有理,说走就走,收整随从、护卫去了邀月楼。
邀月楼格调高雅,不流于凡俗,吸引不少达官贵人时常流连,而裴昭樱是皇帝一人之下顶了天的尊贵,另在邀月楼前金明池上的亭台中安置,唤邀月楼的乐师们一个接着一个轮流试琴。
顿时,金明池畔,丝竹雅乐之声葳蕤蔓延。
肖泊今日休沐,轻装简行,衣着打扮上已是极尽朴素低调了,但一张俊脸走到哪儿去都引人注目。
他干脆戴上了半块白玉面具遮掩,又在街市上虚绕了几个圈防止有人跟踪,才直奔邀月楼的后门小道。
他在一间不显眼的柴扉上错落地轻叩数下,暗号无误,门才开了,出现了一张刻意易容过让人记不住的路人脸。
“长公主遇刺一案说是齐王旧部所为,我在大理寺没查出来头绪,证据实在有限,你们多加打探,看是否能查到旁的线索来。”
肖泊附耳吩咐。
邀月楼的客人们非富即贵,觥筹交错间一不留神就吐露出有用的只言片语来,肖泊的暗桩深埋此处,从而情报灵通。
“是。”卫四是肖泊父亲传给他的忠仆,听命行事,忠心耿耿,不该问的绝不多问。
卫四又简要地汇报了肖泊上一次留心的消息,最后提了一句:
“长公主殿下今日在金明池唤遍了邀月楼的乐师依次奏乐,似乎在找什么人。”
肖泊维持着面无表情,没多久,唇角便开始上挑,语调不自觉地转柔:
“……我知道了,你这儿借我一套衣服更换。”
这下,他是生怕在在乎的人面前开不了屏。
暮色将沉,裴昭樱越来越心浮气躁,每一个乐师都不能给她梦里人的平心静气之感,有的乐师才弹了几个音,就被她不耐烦地摆手打发下去领赏走人。
或许,一开始不当真不抱希望,便不会失落至此。
人总在濒近希望后,更不能面对现实。
裴昭樱望着残酒不语,留下继续蹉跎没意思,又不想离去。
没来由地想起了一个人来。
江逾白说,他和肖泊交了手,没想到肖泊不仅会功夫,而且武艺丝毫不在他之下,两人在大理寺中不便全力以赴比试,但他没在肖泊手上讨到一点儿便宜。
当日琼花宴,肖泊盲射,技惊四座,裴昭樱就猜到了此人是有功夫在身上的,可听闻江逾白没赢过肖泊,很是震惊了一阵。
江逾白当年,是刀口舔血,从生死线上一次次练出来的好武功。
肖泊总波澜不惊,不显山露水,敛尽锋芒,每每需要的关头,又似无所不能,成为当下时局所需要的中流砥柱。
肖泊可会抚琴?裴昭樱被脑海中突如其来的念头逗笑了。
罢了罢了,许是缘分未到。
裴昭樱正要示意打道回府,忽闻弦音由远及近传入她耳中,与残阳弱水浑然一体。
曲调犹如自然之景一般柔和地抚平人的心绪,本身又有着超脱外物的傲然。
就像梦魇中裴昭樱所得到的那星星点点的慰藉。
裴昭樱一时怔然。
是一艘画舫缓缓靠近,画舫上有人弹琴,琴音如泻。
未等裴昭樱发话,外围的一行亲卫已然警惕拔剑以对。
弹琴之人不疾不徐,也不令船夫停下,只等一曲终了,才起身隔着段距离遥遥对裴昭樱施礼。
沿岸文人雅士、贩夫走卒,莫不对他的琴艺抚掌叫好,点评议论。
“这人看着也不像是邀月楼的乐师啊?弹得却比乐师们好上十倍、百倍呢!”
“高手在民间啊,我以后都不想去邀月楼花钱听曲了,真是曾经沧海难为水。”
“切,说得好像你去得起邀月楼似的,今天是走了运,半文钱不花,如闻仙乐。”
以“仙乐”形容这番的琴曲,丝毫不差。
肖泊的身形一点一点在裴昭樱眼中清晰。
朦朦胧胧时,裴昭樱是真的害怕,是他出现了在她的梦里,她总不能将这件荒唐事拿来与他说了,显得像随口编出来的瞎话,为了强行说明二人有缘。
但他近前之后,裴昭樱呼吸缓了下来,是肖泊,总比是旁人好。此情此景,她情愿是与肖泊相见。
“肖泊大人。”
裴昭樱抬手示意亲卫放下刀剑,招呼他上岸。
肖泊极注重分寸,等有了裴昭樱明确的指令,才跨上岸来,步履稳当,再躬身行礼。
亲卫们风声鹤唳,虽收了武器,个个目不转睛地盯死肖泊的一举一动,生怕他突然发难,绮罗更是站在裴昭樱身侧,大气都不敢喘。
肖泊换下了出门时穿的粗布衣衫,现下着的是一件月白锦袍,头发用玉簪束起,无冗余的雕饰,英挺逼人,直直瞧着裴昭樱的眼睛。
裴昭樱今次大张旗鼓查遍了乐师,肖泊猜
得出是和自己有关。
但他拿不准,裴昭樱究竟知道了多少,又将如何对他、对肖与澄。
重弹琴曲,撞到裴昭樱面前,既是寄情,也是试探。
肖泊急于从裴昭樱的神情中读出些什么,他根本不信今番只是裴昭樱突发雅兴,但要论及其他,只怕交浅言深,更不得裴昭樱信任。
裴昭樱赐了座,让人给肖泊斟酒,缓声问道:
“孤竟不知,肖泊大人琴技惊人。肖泊大人特意寻孤,可有要事?”
她不能带着全府上下的性命一同冒险。
纵然怀有爱才之心,月余后要与肖泊联姻,也不得不再三小心。
她看得出来,肖泊于朝中独来独往,清冷孤绝,事出无因必不会与人主动相交。
“特意谈不上,见殿下在此处寻觅乐师,似乎没有一个能入殿下眼的,下官便献丑了。”
裴昭樱说了几句客气恭维的话,见肖泊面上不动声色,又犯起了恼。
裴昭樱抓心挠肝的有许多问题想问他,譬如他可是真心愿投在她麾下之类,怕火急火燎地率先开口落了下乘,气肖泊“自投罗网”后云淡风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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