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忍不住露出了一副极为幽怨的眼神。
夕阳西下,在县衙内当小吏的萧何拎着一坛水酒从衙门内下值回家,途径泗水亭时,远远就看到自己的亭长好友正斜着倚靠在一棵树冠茂密的大树树干上,嘴里噙着一颗上上下下晃动的狗尾巴草,神情极其幽怨地盯着高大的宣传墙瞧,而宣传墙前人头攒动,早已经被乡民们挤的水泄不通了,纵使他离的老远,都能清楚地听到从乡亲们口中喊出来的那一串串崇拜到喊劈叉的高音——
“老天呐!那咸阳城内的人究竟整日里都是吃什么长大的?皇帝陛下的大孙子咋能生的这么聪慧呢?!”
“是啊,是啊,真是想不到啊,如果不是朝廷将皇长孙的政绩都清晰地在公告上逐条列出来了,我做梦都不敢相信这世上竟然还有这般出息的小孩儿!若是我家崽子能沾上皇长孙殿下一丝丝的聪明,我这辈子都不愁了!”
“唉,怪不得秦国最后能一统天下呢,上天真是偏爱嬴秦一脉呐,从秦孝公到始皇帝,秦国都连出七代英明的君主了,始皇帝覆灭六国还没过去多少年呢,如今他的孙子都出落的这般卓越了,可惜……”
“可惜什么啊?”
一众惊奇的声音中突然出现一个惋惜的感慨,宛如和谐的乐音内突然插入了一声噪音一般,显得极为不和谐,惹得周遭谈论的热切的乡民们都纷纷停下话语,转头看向发声源的位置。
说出这话的人,是一个发须斑白、饱经风霜的老者,老者的双眼已经有些浑浊了,脊背都微微佝偻了,他看着周围人对他投来各种各样的打量眼神,心中的复杂感受是一丁点儿都讲不出来,最后只得佝偻着背,长叹一声,神情落寞地挤出了人群。
萧何微微眯了眯眼睛,认出说话的老者恰恰是亭内一个随着楚国灭亡,而彻底没落的老楚贵族。
他抿着双唇,目送着对方垂头丧气的一点点离去,自动在心底帮他弥补了刚刚他的未尽之言:
[可惜,楚国八百多年的国祚直至亡国前夕也终究没看见楚王室生出来半个如嬴秦皇长孙这般能干的麒麟儿……楚国亡的不冤……]
眼看着说出煞风景话语的白发老者默默走远了,兴奋的庶民们又继续凑在一块,争相谈论聪慧灵秀的大秦皇长孙了。
“……”
“……”
“……”
在一众或高、或低、或赞扬、或惊奇的诸多复杂声音中,萧何压下浮上心头的各种情绪,拎着右手中的水酒,迈步走到了大树旁边,用左手推了推刘季的胳膊,看着表情幽怨的好友不禁好奇地笑道:
“季,你这是怎么了?”
斜着倚靠在大树旁的刘季瞥了好友一眼,朝着宣传墙的方向努了努嘴,吐掉口中的狗尾巴草后,就声音沙哑地对着萧何似慨似叹地说道:
“萧何,你敢相信?!这告示自从我大清早地张贴到宣传墙上后,一直到现在涌到墙前看热闹的人都没散!为了让前来看告示的庶民们知道告示上写了什么,我尽职尽责、翻来覆去的都扯着嗓子高声朗读了十几遍了!喊的我嗓子都哑了!墙前人来人往,聚集的人数不仅没少,反而还越来越多了!最后不知道哪个龟儿鳖孙把乃公这个泗水亭亭长都挤出来了!你瞧!乃公右脚上的鞋子都被挤的没影子了!脚背都被人给生生你一脚、我一脚地踩肿了!”
萧何一听这话,下意识低头往下看了一眼,这才发现在茂盛狗尾巴草的遮挡下,刘季不仅光着右脚,他的右脚脚背还往上红肿的老高,显然是在人群中被人给踩狠了,怪不得这倚靠树的姿势会这般奇怪,脸上的神情还如此幽怨呢。
好端端的好友竟然惹上了无妄之灾,他知道此时不应该笑,但是一看到刘季那肿的像猪蹄一样的右脚,终究是想憋笑没憋住,只得用空着的左手拍着刘季的肩膀哈哈大笑道:
“嗳,季,你放心,你的鞋子肯定不会丢的,想来再过一会儿等天色擦黑了,人群散了,你就能在宣传墙前找到鞋子了。呶,我今天回来时恰巧从县城酒肆内打了一坛子水酒,不如我先扶着你到家里给脚背擦些药酒,晚上咱们把这酒给喝了,就当给你消灾了?”
刘季一听到好友的话,瞧见萧何手中拎着的眼熟褐色酒坛子,一张苦瓜脸也总算是松快了:
“哈哈哈,萧何你这酒来得到是及时,嗐,算了,鞋子明早来寻也是一样的,你走到我右边,让我扶着你胳膊,先回家给我脚背上涂些药。”
“行!”
萧何听到这话,忙从善如流地换了个方向,一手拎着酒坛子,一手扶着刘季的胳膊,两个人顶着漫天的红霞,步子缓慢地一点点往家中的方向挪。
当卢绾跑来亭中的宣传墙前准备寻刘季时,远远就瞧见前方蜿蜒的乡间小路上,萧何正搀扶着刘季的胳膊,刘季像是右脚断了一样,正在萧何的搀扶下,一蹦一跳着朝着他所在的方向慢吞吞而来,他不由大惊失色,赶忙急匆匆地迈腿跑上前,凑近后,一瞧见刘季那红肿发青的脚背就惊得瞪大了眼睛:
“季,你这是怎么搞的?你的右鞋呢?脚咋肿成这样了?”
“唉,一言难尽啊。”
刘季苦着一张脸,冲着卢绾无奈地摇头叹了一声。
卢绾瞥见旁边萧何那想笑又不敢笑的表情,猜到事情没他预想的那般严重,遂直接走到刘季身前蹲下身子道:
“来,季,你先趴到我背上,我背着你走,你这一蹦一跳地走,得走到啥时候啊?怕是等天黑了你都蹦不到家里去。”
有人背着往前走,自然是要比拖着伤脚蹦着走省力的,刘季半点儿都没耽搁,直接张口感动的夸了一句“好兄弟”,就忙不迭地顺势趴到了卢绾的宽阔的后背上。
卢绾的身子虽然比不得樊哙生的健壮,但也要比萧何这个小刀笔吏强壮的多,他稳稳的背起刘季,同拎着酒坛子的萧何一块沿着黄土路回家。
落日熔金,泗水亭有名的铁三角顶着夕阳相偕着往前走,红彤彤的晚霞余晖将三个人投射在
黄土路上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
卢绾也终于从刘季的三言两语中弄明白了他脚被踩肿的始末,也忍不住像萧何那般哈哈大笑道:
“嗳,季啊,依我看,这次还真是皇长孙扬名,你倒霉啊。”
“你平日里是那般猴精机灵的一个人,怎么能想不到呢?皇长孙的名气在民间本就大,朝廷此次又这般正式的将皇长孙的政绩如此清晰的写在告示上,直面庶民,广而告之。庶民们一看到告示,一弄明白告示上的内容肯定要激动、惊喜坏了啊!你这个碍事的亭长在读完告示的内容后,不快些往一边闪躲,还站在宣传墙前的最佳位置上看告示,岂不就会被乌泱泱的激动乡亲们给推搡到一旁了?”
“幸好只是脚被踩伤了,没骨折,你这几日就好好在家休息,我帮你来宣传墙前看着,等过几日,这告示的热闹劲儿过了,宣传墙前自然而然就平静了。”
听着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好兄弟所说的话,刘季虽然明白这个道理,但还是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瞧见天空之上漫天的火烧云,一向洒脱随性的他,此刻心中的情绪竟然复杂难言的厉害:
“唉,萧何啊,卢绾呐,你们俩瞧瞧,这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啊!”
“那远在咸阳城的皇帝陛下也就比咱们三人大个两岁、三岁吧?人家自己能干就算了,生个大孙子还如此得天所爱,出息的不得了!依乃公看,这天下间的好事竟然全都落到他们这一家了。”
“嗐,真真是生孙当如皇长孙啊!乃公未来的大孙子若是有皇长孙一半聪慧,乃公就能烧高香了。”
听到一向率性的刘季,今日竟然对他们俩发出来了如此酸涩,又如此艳羡的慨叹,萧何只是张口微叹了一声,抬头看了一眼灿烂的晚霞,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大家都是同辈人,都是四旬左右做大父的年龄了,作为落魄的寒门子弟,他们虽然心中明白没有办法与始皇帝相提并论,但内心深处也是有着浓浓傲气的,自己一个中年人比不得同辈的始皇帝就算了,连孙子辈都差距如此悬殊?!告示上所展示的皇长孙简直优秀卓越的不像是一个凡人,这如何能不让心高气傲之人,心生惊叹的同时又为自家结的一串“苦瓜”惋呢?!
萧何的性子偏内敛,没有接刘季发出来的牢骚。
卢绾就没那般客气了,他一听到背上的刘季说出来的牢骚话,本就带笑的声音笑得就更开心了:
“季啊季,瞧你这语气酸的都快能滴出醋了,纵使你将皇长孙拉出来说一千道一万,你不归根结底还是想说,人家吕姑娘宁愿千里迢迢跑到章台宫里追随那位高高在上的人,也不愿意要你嘛?”
听到卢绾一针见血竟然将大实话说出来了,刘季的脸色就变得更拉垮了,像条倒霉催的落水狗般,脑袋趴到卢绾的肩膀上,有气无力、神情怏怏地不绝声嘟囔道:
“唉,一步错步步错啊,卢绾、萧何,乃公无妻,乃公无妻啊……”
“没关系,季,你虽然无妻,但有曹大姐啊,还有刘肥呢,等再过几年,刘肥成亲了,你就也能像始皇帝那般抱大孙子了……。”
听着卢绾的安慰,刘季深深闭了闭眼,他现在是半点儿机灵都抖不出来了,满腹都是说不出来的沮丧和惆怅。
当初吕雉为了反抗她父亲的权威,忍辱负重的偷偷报名考上了帝都治典郎,紧随而来的就是他们俩这桩老夫少妻的婚事告吹。
婚事刚没的那刻,他就心生悔意了,但那时比起懊悔,他心中更多只是觉得可惜,觉得一只快要煮熟的鸭子从盘子内飞了,一位年轻貌美的富家千金竟然从他手边白白溜走了。
然而这几年过去了,“可惜”变成了“懊悔”,他在送民夫去修长城时,在咸阳城内亲眼见识了帝都的繁华,按照吕公给的地址,去东城寻吕家兄妹三人时,又亲眼看到了吕雉身穿官服从宫内下值归家时的风采。
眼看着吕雉的官位越坐越稳当,而他在对方的映衬之下,竟然真成一个老混混了,刘季的心中就越来越不是滋味了,只觉得当年错过吕雉,似乎错过了一桩极大的机缘,仿佛整个后半生的轨迹都被吕雉考上治典郎那刻给彻底颠覆了一样。
他总感觉他和吕雉不应该如此才对,但事实偏偏如此,这种玄之又玄,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连他自己都理不清楚、看不明白,更遑论对身旁的好兄弟们诉说呢?
心中憋屈的刘季也终究只能无奈地一声叹息一声:“乃公无妻,乃公无妻啊……”
在刘季声声怅然叹息中,三人距离家的距离逐渐缩短。
漫天晚霞的颜色变得越来越淡,四周的天色也变得愈来愈暗。
眨眼的功夫,西边天幕上,宛如一颗咸鸭蛋的落日就彻底滑落到地平线下了。
“吕卒史,到您家了。”
相隔两千多里地外的帝都咸阳。
坐在马车内闭眼休息的吕雉一听到车外赶车宦者对她喊出来的声音,忙睁开眼睛下了马车,对着送她回来的宫廷宦者拱了拱手道谢道:“多谢舍人送我回来。”
坐在车架子上的黑衣宦者也微微颔首道:“您客气了。”
说完这话后,宫廷宦者就攥着手中的缰绳,控制着马匹转向,驾着马车朝渭水桥的方向而去了。
吕雉目送着宫中的马车在街道尽头转弯后,才神情疲惫的转身走进家门。
这两年,随着她慢慢在宫中站稳脚跟,在她的安排下,两位兄长也去郊外大营内参军了。
兄妹仨一心一意在咸阳城内拼前程,原本的落脚处也从东城挪到了西南小城的一座小小的宅院里。
今日是军营的休沐日。
眼看着到了宵禁的点了,自家妹妹还没有回来。
吕泽、吕释之忙跑到了家门口等着,刚到门口恰巧与进门的二妹碰了个正着。
看到吕雉疲惫的模样,吕泽忙大步上前,伸手扶了二妹一把,神情有些心疼地看着吕雉道:
“妹妹这几日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了,难道是宫中的事情太过繁杂了吗?”
吕释之也睁着一双大眼睛,心疼的看着生性要强的二妹。
吕雉边往院子内走,边看着两位兄长对她投来担忧又心疼的目光,不禁好笑地摇头道:
“大兄、二兄,我不累,只是凑巧这几日章台宫的事物比较繁杂,等忙过这一段时间,我就能早些下值归家了,再者,两位哥哥,我可是陛下的尚书卒史,平日里自然忙些才好,若是哪一日突然轻闲了,岂不就是惹陛下不喜了?”
吕雉眨了眨眼,神情俏皮道。
“唉,雉儿,话虽如此,可你也得担心自己的身子啊,女子的体力本就比男子差,你的性子还如此要强,办差如此拼,若是不慎在宫中累坏了,一辈子可就完了。”
“嗯,大兄,我晓得了,等忙完这阵子,我会好好保养身子的。”
“咱们先回屋子里再谈吧。”
兄妹仨相偕着进了屋子,家内的俩老仆早已经将晚饭摆在了案几上。
吕雉同两个哥哥们一块净了手,等她跪坐到坐席上,一口温热的花茶下肚后,才觉得身上的疲惫劲儿开始如潮水般一点点散去了。
他们兄妹五人跟着父母为了避祸,一起从齐地老家搬到楚地沛县定居,而后机缘巧合下,他们兄妹仨又从楚地沛县来了秦地咸阳。
在这期间,经历了诸多事情的吕家兄妹仨人,白日里各忙各的,等闲都见不着面,这好不容易能碰上齐聚的时间,也不讲究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了。
吕释之端起案几上的陶碗,呼啦一口下去,半碗热乎乎的鸡蛋面疙瘩汤就下肚了。
他从怀中取出帕子擦了擦嘴角的汤水,看着正拿着筷子,跪坐在主位坐席上的妹妹细嚼慢
咽的吃着蒸饺,不禁有些好奇地开口询问道:
“雉儿,最近那告示是怎么回事儿啊?军营中的宣传墙上都贴满了皇长孙殿下的政绩告示,这些天全军上下都在热烈谈论小殿下呢!”
“之前也没见皇室如此做啊?”
乍然听到二哥的询问,吕雉拿筷子的右手一顿,先让俩老仆下去休息了,随后才看着俩望着她的兄长,声音极低地说道:
“大兄,二兄,最近你们在军中行事时千万要谨慎些,如果我没有预料错的话,陛下是想要将大秦的继承人彻底定下来,对外宣布了。”
“继承人?莫非长公子要被陛下立储了?”
吕释之闻言霎时惊的瞪大了眼睛。
吕泽一惊之后,却看着自己弟弟满脸高深莫测:
“释之啊,陛下如今春秋鼎盛,纵使是想要立储,也未必非得立自己的长子。”
听到大兄这有些绕的话,吕释之想起最近那被庶民们激烈讨论的告示内容,以及最近皇长孙在军中飞速窜起的声名,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嘶——如果陛下真越代立储了,纵观列国的史书,这也真成皇室内的一件奇闻了。”
听到俩兄长的交谈,吕雉虽没有开口,但嘴角却微微泛起了一抹笑意,眼底深处尽是掩不住的浓浓期待——
立储——立嫡长、立贤明。
长公子只长非嫡,性子迂且钝,摸着良心能说这位确实是皇室内难得的仁善、敦厚之人,但若为储君的话,却感觉差了那么一截。
而皇长孙虽然隔了一代,但出身尊贵,既嫡又长,性子果敢、灵慧,还是当今皇家三代内除了皇帝陛下之外,最卓越的一个人,别说陛下看重了,连吕雉都觉得皇长孙比皇长子更能担当大任。
只要陛下的寿元足够绵长,越代立皇孙为储又如何?甚至耐心等着皇曾孙出生、长大都等得起。
如今皇长孙的政绩被传向了天下各地,吕雉知道自己期待的那一天也不会离得太远了。
黑漆漆的夜幕上划出了几道明晃晃的闪电,“轰隆隆——”雷电声也响彻了夜空,紧跟着就有豆大的雨点子从天而降,将覆盖在屋顶上的瓦片打得噼里啪啦作响。
同吕雉一样眼明心亮的人在帝都内有许多,不少文官武将都从这一张张记载皇长孙政绩的告示中窥见了几分帝王的心思与偏好。
连秦缨本人也感受到了几分不寻常。
几场淅淅沥沥的秋雨落下,凉飕飕的秋风吹来时,文武百官们一切的猜测、憧憬、等待,也终于在深秋岁末之时落到了实处。
九月岁末的最后一日,身穿一袭小黑袍的秦缨随着父亲入了宫,原本是要如往常那般去章台宫侧殿内跟着老师们读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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