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阑生呼吸一滞,就想抽回自己的手,有些艰涩地说:“我会再想办法。”
他身前的人难受地闭上眼睛,仿佛已经神志不清,她身躯扭动着,慢慢地往他膝上爬去,用脸蹭他的腿,好像只是这样贴着,就能减轻骨头里沸腾的灼热感,喃喃道:“难受……我难受……”
她感觉到段阑生呼吸沉重了些。但很快,她便被他再度扒了下去。他的手跟铁钳似的,压得她动弹不得。
发现怎么都挣不开,也碰不到人了,她好像生气了,又有些委屈,口齿不清地说:“你不帮我,就算了……我不要你帮了……我去找大师姐……大师姐什么都会,一定能帮我……”
第104章
蚁噬般的痒热感在血肉里乱钻,泪珠从她两腮滑落,眼皮和鼻头都呈现出水分充盈的粉色。因呼吸不畅,红潮顺着脖子一路蔓延。本来看起来只有一点委屈,一哭起来,就成了十分委屈了。
“我不要你……我想要大师姐……”
她哭着大声嚷嚷,屈膝顶开他的身体,吃力地翻过身去。
据说人在意识不清时,更容易暴露真实的想法。正如此刻的她,已经这么狼狈,却爬也要爬去见她心心念念的大师姐。
因为手脚都没力气,撑不起身躯,她只能往趴在地上爬动。土壤上散落着粗糙的小草与石头,硌在她柔软的腰腹上,仿佛也成了一种煎熬,无法界定是痛苦还是快乐。她颤抖得厉害,才爬出两步,就要停下歇一歇。
这些反应,并不全是在演戏。蚀骨的毒素迅速在血液里发酵,对身体的影响比她预估的还要强烈。察觉到神智已经飘到了岌岌可危的边缘,陆鸢鸢挂着泪,狠狠地咬了一口自己的手,在虎口上又添一道牙印,夺回自己对大脑的主控权。
这是她早就想好的。
在这么一个焦灼而两难的时刻,她身中情毒,却又不是段阑生的道侣。那么,把她送到身为“同性”又修为高深的殷霄竹手里,让后者为她治疗,可以说是最优的选择。
凭借她对段阑生的了解,只要还有一丝清明,他就一定会这样做,而绝不会乘虚而入、碰她一根手指头。
她又怎么能允许段阑生将他自己摘干净?
大家一起掉进泥淖,都脏了才好,她不痛快,他也别想自在。
从凡人界回到蜀山后,每一次忍着恐惧和憎恨,去讨好杀自己的人,伪装、试探、离间、演戏……都是为了在今天,影响段阑生的判断和抉择。
她先是不断暗示段阑生,让段阑生相信,他就是她在蜀山唯一的依靠。所以,在她身不由己地陷入困境时,他责无旁贷,不可以袖手旁观。在客栈那一夜就是前奏,她试出了段阑生能退让到什么程度。
随后,她故意露出各种马脚,在段阑生的脑海里虚构出一个故事。
她就是要让段阑生误会,殷霄竹仗着自己在身份地位上的优势,对神志不清的她做了很多难以启齿的坏事。种下他对殷霄竹的疑心,瓦解他对殷霄竹的信任。
前置条件都改变了,那么,等到她深陷情毒折磨的时候,段阑生还会放心把她交给殷霄竹吗?
抑或是,交给别的丹修?
倒也不是不可以。但别忘了,段阑生自己也中招了,带着她,他根本走不远。广袤的茫茫秘境中,雾气和拦路的妖怪,阻隔了信号烟花与人声的互通,想求助是很难的。
就算殷霄竹真的在附近,也不可能天降神兵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之所以要这番做派,不过都是为了激段阑生一把。
她预想到,段阑生很有可能会被她惹恼,因为她不听他诚心的劝告,这种危险的时候,还想着送羊入虎口。
可结果是,段阑生的反应,比她想象中更要大。
她以为自己爬出了很远,可实际上,他一伸手,就抓住了她的脚踝,将她拖了回来。或许是心浮气躁,控制不好力气,他的手劲儿大得好像要捏碎她的脚踝,脸色更是前所未有的可怕:“你要找谁?”
仿佛要生吃了她一样。
陆鸢鸢装作没听懂,他一松手,她就继续往外爬。他一靠近,她就停下动作,转而赖到他身上,往上爬去。
“难受……好热……”
用额头撞地,不知尝试了几次,对方终于不再像木头一样毫无回应。她感觉到,有人温柔地拥住了她,让她的背靠着他的胸膛。对方的声音从头上传来,忽远忽近,十分低哑,跟平时的冷静淡然判若两人。但即使这样,他还是很克制,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压了什么下去,才耐心地哄她:“……不清醒……不可以……先这样,忍忍……”
声音时而模糊,时而清晰。
陆鸢鸢蓦地咬住下唇,指尖死死地掐入掌心的肉里。
这样不够。
鱼儿还没彻底上钩。
她有且仅有这一次机会,所以,她绝不允许有一丝定罪失败的可能。为此,她可以付出一切。
于是她再次哽咽起来,不再安分地待在他的怀抱里,扭动挣扎,硬是转了过去,抓住他的手腕。为免他还不明白,她将心一横,涨红着脸,从牙关里挤出了四个字:“不要这个……”
这番豁出去的明示,终于有了效果。
因为鱼终于咬上了钩子。
她感觉到一只手轻轻地抚过她的脸庞。陆鸢鸢心脏一抖,睁开眼,段阑生垂头看她,脸庞就在她上方,近在咫尺。
也许是她看错了,他的目光复杂、晦暗而郑重,带有一丝希冀和小心翼翼。刚才那么用力地抓她回来,此时同样是这只手覆在她脸上,却轻柔珍重,像在触碰一个易碎的东西:“你……想清楚了,真的要我吗?”
当然不想要。
陆鸢鸢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便装作已经完全被毒力控制,没听懂他的话,努力地抬起上半身,轻轻地吻他的嘴角,以作回答。
脑子越来越混沌,仿佛成了一团浆糊。依稀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融化成了一滩水。不过,这并不算是纯粹的比喻。
这荒凉的地方自由生长的杂草从未经过修剪,很扎肉。她不客气地踢他,娇气地嚷着不舒服。段阑生一顿,立刻中止了,很快,草地上就垫了一层男子宽大的外衣。
但她还是很想大哭,这次不是装的。她习惯性地想去咬自己的虎口。但这次,她的手一放在自己嘴边,就被阻止了。对方捏住她的手,似乎犹豫了一下,有些不熟练地牵引着她这只手,来到他头顶,似乎是让她想掐就掐这里的意思。
团毛茸茸的雪白的东西支起来,蹭了蹭她的手心。
狐狸耳朵?
他的狐耳和尾巴是什么时候冒出来的?
在这之后,陆鸢鸢觉得自己短暂地丧失了一段时间的记忆和反应。不知过了多久,她湿漉漉的眼皮微微发抖,苏醒过来,发现自己仍在原地,后脑勺舒舒服度地枕在段阑生的大腿上。
天色还没全暗下去。段阑生披散黑发,狐尾和狐耳都收进去了,只穿着中衣,蹙着眉,正拿着她的手在端详。
在他旁边的草地上,用衣带叠成了一块干爽的布,上面放着一株已经被碾碎的、有些眼熟的植物,银红相间,正是银肖果。段阑生捻起一点碎末,小心细致地给她敷药,敷在她自己咬得血迹斑斑的虎口,以及手臂的蛇咬印子上。
动作间,他察觉到她醒来。一对上视线,不知是不是错觉,段阑生的耳根好似红了。认识这么久,难得听见他结巴:“你、你醒了……有不舒服的地方吗?”
陆鸢鸢没做声,与他对视两秒,就不胜疲倦地闭上眼,手指轻轻地摩挲了一下被自己压着的宗袍外衣。
她在等待。
不管是原著还是上辈子,这出闹剧,都是在蜀山弟子闯入的那一刻结束的。
在原书剧情里,原主被同门弟子亲眼目睹她百般骚扰段阑生,留下了不容辩驳的确凿证据。
而上辈子,也是在一切都尘埃落定之后,听见大蟒被斩杀的动静的蜀山弟子终于姗姗来迟,赶到这儿。
那么,现在,那些人应该也快要来到了吧?
就在这个念头浮现在心间的时候,从密林深处,传来了草木被迅速折断的沉重响声。
不止是陆鸢鸢,段阑生也听见了。为她上药的手一顿,他眼中的柔软荡然无存,变得戒备而不悦,同时,他下意识地挡在陆鸢鸢面前,用衣袖遮住她的脸庞,不让那张红晕未消的面庞让人看见。
他并没有发觉,自己现在的举动,跟护食的动物是一模一样的。
脚步声越来越近,下一秒,在数米外的地方,传来了枯枝被靴子踩断的咔嚓声。
一个满身煞气的人出现在他们面前。
殷霄竹的脸色格外苍白,仿佛挨了一记重拳,慢慢停住,僵硬而阴沉地盯着眼前这一幕,身上缭绕着前所未见的凶恶冷酷的气息。
即使是再迟钝的人,都能感觉到,那是外溢的杀气。
一场大战以后,潭水上仍漂浮着妖怪的血。而比潭水更红更刺眼的,是躺在地上那人连衣领都遮不住的脖颈。
段阑生坐在她旁边,精神尚可。陆鸢鸢看起来则要凄惨得多,无力地躺在那件外衣上,手腕浮现出几道清晰的指印,还散落着齿痕。脖子红斑点点。傍晚无风,尚未完全吹散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若有似无的气味。
甜中带腥。
不是血,也不是汗液的味道,他能闻出来。
他没有一刻比现在更痛恨自己的嗅觉这么灵敏。
就在这时,躺在地上那人仿佛从衣袖的缝隙中看见了来的人是他,突然一眨眼,扁起嘴,两行眼泪就滑了下来。像是一个在外面被欺负得很惨的小孩,终于看到救星,苦苦忍耐的委屈和痛苦,由此找到了倾泻的出口。
段阑生的手一直扶在陆鸢鸢的脸畔,当那温热的泪水砸在他的指腹上时,他蓦地一怔,倏然低头,看向她。
但陆鸢鸢没有看他。
像是最开始尝试逃离他身边一样,她用力地翻过身,变成了趴着的姿势,手肘及地。这个简单的动作似乎牵动了某些肌肉,她的泪水落得更凶,咬紧牙关,往远离他的方向爬走,向远方的人爬去。
牵一发,动全身。她的反应,似乎触动了现场这凝滞紧绷得下一秒就要爆炸的气氛,余下两人几乎同步一动。
与此同时,喧杂声和脚步声从四面八方的树林里传来。
“是这个方向没错吧?”
“应该没错!我听见动静是从这边传来的……快跟上!”
陆鸢鸢听见声音,顿在原地。她的余光瞥见段阑生朝自己伸出手,同一时刻,殷霄竹已经来到她面前,一言不发地将她抱了起来,退后了几步。手臂托着她的臀,让她抱住自己的脖子,像是抱小孩的抱法。
段阑生的手扑了个空,他的脸色也不好看,蓦地站了起来。
蜀山的人终于赶到了,剑光与符篆的火光照亮了这片空地,为首者正是齐怅。
一闯进来,看到三人都还好端端地在这儿,大伙儿先是松了口气。随即,就迷惑于这剑拔弩张的对峙气氛,都不敢大声说话。
齐怅扫了周围一圈,只见地上一片凌乱,草堆都有被压过的痕迹。段阑生站在人群中间,罕见地衣衫不整,唇瓣红肿,脖子上还有一道道抓痕,但他的腰板挺得很直。注意力没有分给闯进来的人半分,绀青色的眸子,始终只望着殷霄竹怀中的人。
而那个人……蜷缩着身体,好像想钻进殷霄竹怀里。视线下落,连鞋子都没了。
直觉这里发生了什么大事,齐怅眼皮猛跳,收起剑,率先开口:“大师姐,发生什么事了?是有妖怪袭击你们了?你们可有受伤?”
陆鸢鸢将脸庞埋在殷霄竹的脖颈处,一动不动。
在外人看来,殷霄竹是大师姐,这样抱一个女修,着实有些怪异,但此刻,他似乎已经没有心情去掩饰。
她离得近,看得一清二楚,在齐怅那些人来到这片林地前,有一个瞬间,殷霄竹的瞳孔克制不住地变成了蛇一样尖锐危险的竖瞳。
陆鸢鸢状若害怕地收紧了放在他脖子上的双臂,瑟瑟发抖,抱他抱得更紧了。
她感觉到,自己这么做之后,殷霄竹仿佛忍住了什么,深深吸了一口气,寒冰似的声音贴着她的头皮响起:“回去再说。”
齐怅连忙接了话:“说得也是,有什么事,先离开这里再说吧。”
不远处,段阑生仍死死地盯着陆鸢鸢的背影——那道从醒来后,就躲避他的背影。
在这么多人里,只有傅新光和他比较熟悉。傅新光看了看左右,还是硬着头皮介入其中,上前拾起地上的外衣:“这是你的衣服吧,先穿上……咦,这是什么东西?”
看清他所指之物,段阑生的神情蓦地变了。
众人定睛看去,只见一朵被压得皱巴巴的花,从那件外衣的口袋里抖出,轻飘飘地落在了傅新光的靴子前。
陆鸢鸢伏在殷霄竹的肩膀,身体微微发僵,但她没有回头。
因为不用亲眼看,她也知道那是什么。
要么不做,要么做绝。
她要封死段阑生所有的退路,让他百口莫辩。
于是,她欺骗段阑生,说草地扎人,让他脱下外衣给她垫着。
在段阑生专心地低头吻她、注意力不在她手上的时候,再悄悄将自己储物戒里仅剩一朵的蚀骨花,藏进了他外衣里侧的口袋里。
她成功了。
第105章
殷霄竹本要转身离去,步伐蓦地一顿。陆鸢鸢以为他要说点什么,可他只是略停一下,就阴寒着脸,抱住她继续前行。
林地的火光被远远抛下,黑暗吞噬了他们的轮廓。风有点冷,陆鸢鸢打了个哆嗦,无声地抬起头,露出眼睛。
她面对面趴在殷霄竹身上,此刻正好面向那座深潭。
喧嚷的人群遮挡住她的视野,只看到似乎是齐怅皱眉上前,弯腰,拾起了土壤上的蚀骨花。
有人去保留那朵花,自然是最好的。没有也无所谓。
因为,这么多人一起看到蚀骨花从段阑生的外套里掉出来,就是证明他有解药而不用、借机强迫她的最有力证据。
相比起那边的状况,这会儿,攫住她大部分心神的是另一个东西。
——系统。
陆鸢鸢的神经微微拉紧,注意着系统的动静。
等了又等,系统仍是一片安静,没有发出一次OOC违规警告声。
和前世不一样,她如今戴着一副名叫系统的镣铐。篡改剧情,就是在和系统作对。该怎么在它眼皮子底下达成自己的目的,又不触发惩罚机制,是一个难题。否则她前脚奶活自己,后脚就会被系统摁死。
为什么要提前把蚀骨花都连根拔除?因为她是舔狗,想借机睡了段阑生。那么,不让段阑生拿到解药,不是很合理么?
为什么瞒着段阑生,独独留下一朵蚀骨花?因为她害怕段阑生不管她,所以给自己留了后手,不是很符合这个角色贪生怕死的人设么?
为什么要把蚀骨花放进段阑生的衣服里?她当时浑浑噩噩,身不由己,连自己在哪里都不知道。
谁能证明,她是在绝对清醒的意志下做出这些行为的?
谁能断言,她就是故意在陷害段阑生?
系统确实
是一台无情的走剧情机器。但机器也有机器的优点,那就是它的每一次惩罚,都不能只靠臆测,要有切实依据。
她要做的,就是一边阳奉阴违,一边在规则层面上合理化自己的行为。
君子论迹不论心,就算系统怀疑她有恶意又如何?
只要她的行为合乎角色逻辑,系统就是想判她扰乱剧情,也拿她没办法。
如今看来,她过关了。
强撑度过这一天一夜,脑力和身体都使用过度,陆鸢鸢疲惫不已,腰和腿都发酸。稍稍一安下心,她的脑袋就歪了歪,靠在殷霄竹身上,睡了过去。
但这一觉没有睡多久。
朦胧中,她感觉自己泡在了没过胸口的温水里。
一睁开眼,看见自己如今的模样,她眼睫就颤了颤,难堪地缩紧脚趾,想要重新缩起身体。然而没办法。
蚀骨的毒已解,后劲却没完全发散掉,她没什么力气,是一只被迫露出肚皮给人摸的动物。
热腾腾的雾气里飘着草药的气息,皮肤上细小的划伤、蛇咬痕都不疼了。但因为泡着热水,一些红色的痕印似乎分外显眼,尤其锁骨附近。
殷霄竹俯身,眼眸森寒,深不见底。他并没有与她对视,而是看着她身上的痕迹。
他挽起袖子,那双手修长如玉,赏心悦目,此刻却不去拨动琴弦,而是拿着布巾,仔仔细细地给她清洗身体。
她醒来了,他也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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