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珠再怎么不上心,也难免从霍临的只言片语里拼凑出些轮廓。
霍氏最近拿下了两个关键码头,手续都已走完。霍临要亲自去盯进度,说是短差,但底下人已经备好了五天的换洗衣物。
因为这个计划,霍临对于自己的先见之明更加满意,幸好提前把小珠挖来同他一起,否则要好几天见不到人。
“港口的天气比城内好,视察很无聊,我们会有很多时间去甲板上晒太阳,下午可以去海滨沙滩吃小吃。”霍临听起来很期待,不像是在讨论工作内容,而像是在规划一场旅行。
小珠看着他,不知道该回答什么,他很浅地笑,在小珠唇上快速地轻吻一下。
他们好像是比之前更亲密了,但又好像没有什么变化。
霍临看码头的资料时,小珠就缩在一旁能晒到太阳的沙发上等他。可能是太无聊了,小珠拿着手机,无所事事地搜索起了未来几日的天气,发现那几个海滨小镇确实如霍临说的那样,天气晴朗,万里无云。
霍临把资料看完,抬起头活动脖颈,目光很精准地落到小珠坐着的沙发上,发现时间已经过去两个小时,小珠蜷在沙发上睡着了。
办公室里温度和湿度都十分适宜,窗外照进来笼罩在小珠身上的阳光被层层过滤去了毒辣的暑气,只剩和煦,小珠也不自觉变得懒散。
有人在离工作状态的霍临不到五米的地方睡觉,这是以前从来不会出现的场景。
霍临站起来,走到小珠身边,蹲下来看她。
小珠趴在抱枕上侧躺,两条小腿交叠在一起,折在她的胸前。她穿一条白色的衬衫裙,棉质的布料很柔软,贴着她的脊背,顺着脊骨的线条往下延伸。
阳光照在她的左半边脸细小的绒毛上,在白皙的肌肤上泛起毛茸茸的光晕。眼睫敏感地在光线里轻微抖动,另半边脸在发丝的阴影下,则显得要安谧许多。
是连阳光都能打扰到她的脆弱样子。霍临在心里很轻地想,举起手掌拦在了小珠脸侧的上方。
她皮肤好薄,让人怀疑能够看到底下血管里血液的流动,睡梦里不自觉地收着下唇,留下圆圆的唇珠暴露在外面。
小珠感觉到鼻子底下有点痒,于是醒过来,半睁开眼,看见霍临离她很近的脸,还有拂在她嘴唇上的一根手指,以及遮在她上方的手掌。
小珠眼神蒙蒙的,好像还没有完全苏醒,对着虚空里看了好一会儿,才用睡得有一点哑的声音问霍临是不是要回去了。
霍临说不着急。小珠就掩着嘴打哈欠,还伸了个不是很像样的懒腰,然后把霍临的手拉下来垫在自己脸颊底下,耳朵贴着他的腕骨,又闭上眼小憩。
过了一会儿后她重新睁开眼,这次眸光明亮许多,清凌凌地看着霍临,问他:“你的脉搏怎么跳得这么响。”
霍临眼眸闪动,报复性的捏住她的脸。
俯身到她脸颊边,像是要亲吻,但是又没有,用呼吸若即若离地磨蹭着,在她耳边小声说:“我知道你是故意的。”
小珠呼吸微顿,耳垂上“啵”的一声,被他很清脆地亲了一下。
第二天上午九点,小珠和霍临抵达码头。
天气如预告的那般好,海鸥振翅的声音听得小珠也跟着多了几分雀跃,但在走出通道、看到眼前大船时瞬间沉落下去。
船体上硕大的白象标志,仿佛经久不见的大凶预兆又卷土重来。
霍临仿佛能察觉到她的失神,握着她的手立刻紧了紧。
微微朝她这边侧弯腰,单手环住她给了她一个拥抱,告诉她说:“没事的。枪击事件的话事人已经被处理了,我们来只是谈项目。”
霍临要见的人是“白象”的新任掌权者。
白象在缅甸向来是尊贵、繁荣和力量的象征,能以此做徽章标志且长盛不衰的船队自是实力不俗。
然而正如白象的另一层象征义:变革和新开始,“白象”的队伍也从未安稳过。
自从缅甸商会换届之后,“白象”内部也争斗不断,袭击霍临的那一任领.袖早已被斗出局,现在的“白象”已然大换血,新掌权者看清了霍氏的本事和地位,想方设法要消弭上一任遗留的冲突与隔阂,促成和霍氏的合作。
小珠深呼吸,点点头。
但仍然不自觉地扭头四处看了看,才微垂下巴,借着遮阳的宽檐帽挡去大半表情。
港口附近修了一个私人的高尔夫球场,合作方就在那里等待。
霍临带着小珠甫一露面,便受到热烈欢迎。小珠趁人不注意时,把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看了一遍,果然没有任何一张眼熟的面孔,那晚在渔庄见过的所有“白象”的人,全部都没有出现。
确实,她其实没什么好惶惑的,霍临亲身到达的地方一定经过打点,既然霍临把她带在身边,就肯定提前排除了有可能暴露她假妻子身份的风险。
所以,理论上来讲,她认识的人之中,唯一一个与“白象”有关的丹威,也不可能会在。
小珠的心脏在猝不及防之下震得腾空,又从半空中飘悠悠地晃下来,但落不到实处。
理智上知道不可能的空虚层层堆叠着,可厄运的预示仍在她太阳穴旁边跳动。
霍临在她旁边与人社交,他说话的声音渐渐穿透其它噪音落到耳际。
一群人列队欢迎霍临的到来,霍临今日的穿着也较平时隆重几分。
黑长大衣上别着一枚胸针,戴着与她相衬的礼帽。
嘈杂的问候和客套连绵不绝。
霍临身形高大,目视前方,朝着人群的半张脸上没有一丝微笑,唯有下压的帽檐彰显着一点礼貌。
小珠微微抬头看他,觉得他并不是在致礼,只是懒得和人有眼神接触,免得心烦而已,因为所有人在他眼中大约都像不值钱的蝼蚁。
每当这种时刻,她又会升起一点怀疑,霍临是这样的人,为什么自己会站在他的身侧。
小珠下意识地将自己的脊背挺直了一些,等到发现自己的动作以后,又默默地恢复原状。
好在无论她做什么,全都没人发现。
漫长的见面礼节终于结束,东道主请霍临移步草坪,邀他打球。
小珠也在一旁看了一会儿,在无聊到要打哈欠之前提出想出去走走。她身边有霍临的人跟着,东道主也殷勤地拨了几个对这里很熟悉的马仔陪同,要玩什么喝什么,都能及时服务到位。
马仔很机灵,发现小珠对停在海面上的大船瞥了好几眼,就问她要不要上船看看,小珠犹豫了一下,点头同意。
大船停在那里看着气派,但走上去之后似乎也与陆地的房屋没什么区别。小珠在船上爬了几层楼以后,看着阳光下亮得刺眼的海面,有一些后悔,转身想要离开这里,却在岸边的礁石堆旁看见了一群人。
其中有一个,变了些样,但还是很熟悉。
是小珠对着佛寺的钟声许过愿,希望他短命、腐烂、死前一定要痛不欲生的人。
礁石边曾经撞碎过一艘货船,遗落的玻璃反射着刺眼的日光,盯得久了眼睛发酸。
小珠在灼目的眩晕里想到,理论常会输给意外,相较于人为的努力,命运的优势在于它无法被完全地计算,因此可以见缝插针地带来惊喜。
小珠站在原地良久,才揉揉眼睛,很随意地问:“那是群什么人?”
她指着礁石下方,蚂蚁一样背着货物来回走动的人。
马仔辨认了一下,有点嫌弃地说:“那些是‘船囚’,都是些犯过事或者被老爷厌弃的人,不能再上陆地去,只能在船上当苦力,和奴隶也没什么区别。”
“奴隶?”,小珠浮起一个浅笑,看起来有点好奇的天真:“我从前在书里看到过,说地中海有一种桨帆船奴隶,每天被铁链锁在甲板上,一直划桨直到死去。他们也是这样吗?”
马仔听她讲故事,也忍不住笑了:“那倒不是。”
他压低了声音,悄悄告诉小珠:“您放心,这些人也没那么可怕的,真有问题的早就处死扔海里了。现在还能活着的这些人,以前大多也是有头有脸的,就是跟错老板遭了连累。以后要是能有机会,再打点打点,说不定还有出头之日呢。”
“哦,也就是说。”小珠用充满同情心的语气,“那他们以后还有起复的可能?”
马仔挠挠头:“这不好说,不过依我看,他们现在过得也不错。”
马仔嘿笑一声,对这位善心大发的贵夫人说:“其实说是奴隶,但船上的生活也没想象的那么糟!只要懂得打点经营,也滋润得很呢。”
小珠的手心攥紧了。但再继续问下去,对方就必然要起疑。
小珠“哦”了一声,点点头,收回目光,说对这条船上的画廊感兴趣,于是让几个人陪着,去二楼慢悠悠逛了两个小时。再出来时,那些蚂蚁一样的船囚已经消失不见了。
回到地面上以后小珠才知道,霍临一直在等着她一起吃饭。
东道主其实安排了宴请,但霍临只让其他一同来港口的工作人员去参加,自己却拒绝了,他另有安排。
霍临提前包场了一间海边餐厅,以特色的音乐和轻松氛围闻名,还可以定制表演节目,环境也很有特色,像闹市里的热带雨林,两个人可以依偎在野芭蕉的巨叶下共进午餐,很有童话氛围。
这是他给小珠准备的惊喜之一,结果没有想到一直等到了下午一点,小珠才姗姗来迟。
小珠走进餐厅,大门直通一条狭窄的甬道,墙壁做成了凹凸不平的形状,仿若崖壁,头顶上方全是各种热带植物仿真叶。穿过所有这些装饰物,才终于看到了霍临。
霍临坐在桌边翻看一本厚厚的小说,他脱去了外套和领带,只留里面的白短袖,身后纱帘轻拂,附生兰的枝蔓垂到他肩膀上。
小珠勉强打起精神,坐到了他的对面,玩了一会儿盘子里的刀叉,才抬头跟他说:“怎么不打电话给我?我看画太入神,忘了时间。”
“不想催你,也没必要。”霍临看到她来,就立刻收起了那本厚得可以当砖头的小说,随手放在了旁边的置物架上。
篮子里还有很多供客人打发时间的东西,这里并不是一个严肃正经的用餐场合。
霍临的语气听起来仍然兴致勃勃,仿佛没有等待超过一小时:“接下来的安排很宽松,我们可以在这里用餐到下午三点。”
小珠想起来了,他把这次出差看作短途旅行,但现在却浪费时间在这里等待。
霍临略带期待的眼神让小珠感到压力和一点疲倦,于是撇开目光看着桌上的蜡烛。
她不喜欢霍临自说自话地安排可爱的餐厅,不喜欢霍临没必要地在她身上浪费宝贵的休息时间。
但她不能对霍临说不喜欢。
小珠抬起嘴角,露出一个可怜兮兮的笑容:“那太好了,我好饿。”
正好这个时候第一道餐点端了上来,小珠做出大快朵颐的样子,认真投入到食物当中。
霍临的礼仪和教养都是非常好的,用餐时很少讲话,这给小珠省了很多事,但他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依然让她很有压力。
好在咀嚼的时候可以无责任地发呆,小珠低着头,脑海里不断复现刚刚看到的,丹威的模样。
前段时间江席言问过她,以前的房子里有没有什么需要整理出来带走的东西,因为不久之后他们就要离开曼德勒到仰光去,再想回来拿就没这么方便了。
小珠点了几样,把钥匙交给了江席言,江席言就派人去替她取。
取回来的东西里意外拿错了一样,小珠发现,是她不在的时候,南达学校的玛敏敏老师寄来的信件。
信中颇为忧虑地说到,南达最近的状态很不好,上课时经常突然哭泣,怎么询问她都不回答,又周折问了南达亲近的几个朋友才知道,有传言说南达的父亲得了重病,又有传言说是失踪了,总之情况很差,让南达非常的担心,所以整天在学校闷闷不乐。
信中还问及南达的母亲为什么最近也没有到学校里来探望,南达现在很需要亲人的陪伴,如果有母亲在的话会好很多。不论发生什么,他们都衷心地祝愿南达和她的父亲能够一帆风顺。
小珠当时看完这封充满揪心而担忧的信,高兴得差点大笑出声。
她期待丹威能立刻生满烂疮,惨死在病床上,而且还想到了,到时候南达的处境会有一点麻烦,丹威的妻子肯定容不下南达。
但那也不要紧,小珠会把玛温的房子、霍临之前给她的那张银行卡,还有协议里承诺给她的报酬全部转移给南达,有了这些财产,足够南达富裕地生活下去。
小珠又担心,南达作为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突然拥有这样一大笔钱以后会变得鲁莽风流,所以想到了慈善总会,计划等丹威一死,就把南达送到这里来约束。
而且小珠在这段时间的学习中还了解到了信托基金的概念,到时候她要借助霍临的力量,寻找一位可靠的律师,帮南达设立一个基金账户,让南达必须规矩行事,无法肆意地消耗这笔财富。
这些计划在她脑海里已经反复上演了多次,每一次预演都能够让小珠感到满足。直到那天在杜安莲的家里,听说了药品注射的真相。
当小珠豁出一切地追问玛温的下落时,丹威只是轻飘飘的一句“吃了一点药,就死了”,遮盖了他杀人的行径、令人作呕的下药的目的、玛温死前的痛苦。
玛温是怀着他的孩子跟着他出海的,他把玛温当成一个玩具,在无人性的公海上扯碎了。
明白了这些以后,小珠再也无法从原本那个简单的计划中感到快乐了。
她甚至有点不希望丹威那么快死掉,如果丹威就那样轻松地病死,她的仇恨还能寄托到哪里去呢?
小珠每天都在油锅上煎熬,但又不能跟任何人说出自己的心事,也不能去任何地方问丹威的情况。
她只能用玛温的身份焦虑地给玛敏敏老师寄去一封回信,希望玛敏敏老师能够及时跟她更新丹威的近况。
然而,还没有等来回信,小珠就看见了沦为奴隶的丹威。
他看起来确实过得不怎么样,原先那么神气、手底下一大帮船工的人,现在肩上扛着货物,在烈日下跟着号子往前搬。
可是远远不够!
他甚至都没有缺胳膊少腿,而且未来可能还有起复的机会,比他应该有的结局好太多了。
他活着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让小珠心如蚁噬。
小珠没有想到情况会这样变化,一时之间有些措手不及。
同时,摆在她面前的还有另一个问题。
她应该把这件事告诉霍临吗?
江席言曾嘱咐她,她身边不能出现任何可能知道她身份的人,否则将彻底摧毁霍临的计划。
霍临把曾经见过小珠的人都处理得远远的,小珠猜测,霍临既然知道丹威,肯定也曾对丹威下过手,但那时丹威恐怕已经沦为船囚,无法再踏入缅甸的土地,所以从霍临的危险名单里除去了。
但丹威现在意外又巧合地出现在这里。
其实丹威的存在对霍临来说也是个很大
的威胁,只要丹威见到她一面,就会立刻把“霍夫人”这个谎言戳破。可是,霍临能满足她的要求么?
霍临只需要让丹威闭嘴,或者失去发言的权利,就可以解决他的威胁,但小珠想让丹威死。
让一个人死,而且死得很痛苦,不是开玩笑的。
她有这个立场和资格,去要求霍临为了她杀人么?
这是犯法的,而且是违背道德和良心的,任何一个有理智的人都不可能答应她。
她一旦告诉霍临这件事,霍临会提防起来,会立刻把丹威弄走,弄到很远的、小珠无法接触到的地方去,到时候丹威就远在天边地好端端地活着,小珠则会每天想到丹威还在呼吸这件事,并感到无尽的痛苦。
——所以,她不能说。
唇角忽然贴上一阵温度,从她嘴唇下沿蹭过。
小珠抬起眼,看见霍临坐在她对面,用明亮的、笃定的眼神看着她,伸手帮她擦掉嘴巴上蹭到的酱料。
他的指腹很温暖,神情也很平静,像亘古的高山,把小珠从混乱的思绪中扯回人间。
小珠突然握住了他的手。
霍临也感到惊讶,但没有挣脱,眨了眨眼望着她,依旧那么平静。
小珠抿抿唇,拿起一旁的湿毛巾,把霍临的指尖一点一点拭净。
她已经决定要隐瞒,她将为了自己的利益把霍临也扯入危险之中,因此对霍临感到有些抱歉。
霍临看着小珠仔细对待他的手指,感到一种满足,还有一种被喜爱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