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坚固的地面上,早被这一层飘落的薄薄的初冬的雪覆盖,雪水瞬间浸湿了她校服裤子的布料,深入骨髓般的寒冷,令她几乎颤抖了一下,她却仍然将背脊挺的很直。
一旁站着的陈恣,也没有想到,桑意会选择用这样的方式,来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切,他的目光落在她那张苍白的小脸上,以及挺得很直的腰板上。
屋外的雪花明明还在不住飞舞,落在她身上,可他如此真切的看到了一个不屈的,永不言弃的灵魂在发着光。
陈瀚海其实很明白桑意的能力所在,这几个月的相处以来,他也不得不承认纵使赵梦爱慕虚荣,好逸恶劳,不讲诚信,可桑意这个人,却和她的母亲完全不同。
她行得正,站得直,不仅学习成绩如此优秀突出,是梧州市的中考状元,甚至连绘画都如此精通,令他那一向严苛的朋友,赵德明也心甘情愿的收下了她这个学生。
而瀚海集团旗下,涵盖的产业种类极其多,无论是在艺术和设计这一块,或是各方面,都确实需要相关的人才。
此时,陈瀚海手里的手机响了一下,他扫了一眼后,立即拿了起来,备注为玄德大师的人回复了他的消息:【瀚海,我起了一卦,这女娃你可以留下,对你确实有利。】
站在一旁的陈恣很清楚的明白,这样的天气,以桑意的身体情况很难撑下去,他冷着脸走上前去,张了张唇,正欲向陈瀚海开口。
陈瀚海却出了声,他径直俯视着,在这种沉默中,等待了良久,头顶和肩膀,已经落下一层薄薄雪粒,脸色苍白透明的桑意:“合同今晚我会让我的秘书起草好,明天你签字。”
听到这个答案,桑意心里瞬间松了一口气,刚才她鼓起勇气选择了孤注一掷,而这样的结果是她想要的,至少她不必再无处可去,或是辗转漂泊,没有固定的学校,来完成这三年的高中学业。
她低下头去,泪水差点再次掉出眼眶,连声感谢了陈瀚海好几句:“谢谢陈叔叔,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陈瀚海转身回了房间,没再说什么。
一阵细碎的踏雪声,兀然在桑意耳边响起,她的头顶不再落下纷纷扬扬的冰冷雪花,她愣了一下,仰起头看去,模模糊糊的视野里是陈恣,迎着雪花站在她面前,将一把撑开的伞,遮盖在了她头顶。
“你快起来吧。”他那双黑棕色的眸子锁住她,语气里头一次有了急切的担忧。
“谢谢……”桑意向他道了声谢,唇色却越发白的厉害,寒冷几乎令她大脑的思考与反应,都开始变得迟钝了起来,就连后知后觉的心脏,也因为察觉到她刚才剧烈的情绪波动,而隐隐作疼了起来。
她艰难的发动冻僵的膝盖,从地上站起了身来,然而下一秒,她整个人却径直往冰冷的雪地里栽去,不省人事。
陈恣反应极其迅速,瞬间扔掉了手里的伞,一把伸出胳膊,揽住了桑意纤瘦的腰身,将她抱在了怀中。
太烫了,他能感觉到桑意浑身都在颤抖发烫,明明唇色冷的发白,身上却热的厉害,体重在他看来,更是轻的如同一片,可以随风而逝的羽毛一般。
来不及再多想,陈恣迅速将桑意从地上公主抱起,站起身来,迈开腿,大步走进了温度暖和的别墅内。
王妈也立刻迎了上来,她注意到桑意紧闭的双眼,和红的厉害的脸,向陈恣说道:“少爷,小姐她这很明显是着凉感冒了!得马上量体温,吃退烧药才行啊!”
陈恣点了点头,抱着桑意往她房间里走去。
此时,一道声音却兀然自他背后响起,令陈恣停下了脚步,正是陈瀚海,他语气冰冷而严肃,朝他说出了这样一句话来:
“陈恣,我早就教过你,做我的儿子,心不狠,心不硬,就无法驰骋商界。你别忘了,当年,你妈也是在这样的下雪天里去世的,如今想到她,你还有这种同情心,给桑意吗?”
这句话却几乎瞬间点燃了陈恣的怒火,那双黑棕色的眸子里,仿佛霎时迸发出了足以将陈瀚海完全吞噬,烧成灰烬的炙烈熔浆。
陈恣抱着怀里的桑意,转过身来,直视着陈瀚海,朝他一字一顿,说出了一句,令他意想不到,瞬间哑口无言的话来:
“陈瀚海,你忘了吗?也是在这样的下雪天,我妈和你第一次相遇的。你永远也不要忘记,是谁害死了她,是你,你才是真正的刽子手!”
陈瀚海什么也不再说,转身离开了客厅,去他书房里,继续开始了他的念佛,打坐。
陈恣抱着桑意走进了她房间内,王妈快速掀开了床上的被子,又为她脱下了身上半湿的校服外套和脚上的鞋。
陈恣这才轻轻将桑意放在了床上,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俯身为她盖上了被子,细心将她身上的每一处的被角掖好,可俯视着她那张孱弱的小脸,他还是能感觉到,她浑身犹在因为寒冷而细微颤抖着。
“王妈,你再多拿一床被子来。”陈恣冲身后的王妈命令了一句。
王妈赶忙点了点头,快步走出了房间内,没几分钟就快速抱来了一床新的羊绒毛毯。
陈恣接过以后,仔细盖在了桑意身上,多了一层温暖的加持,她的表情终于舒展了一些,身上的颤抖也逐渐消失不见了。
“少爷,您先陪小姐测体温,我去拿退烧药和热水过来。”王妈将一个体温计,放到了床头柜上,朝陈恣说了一声,便利落转身往外走去。
陈恣回头看了她一眼,没忘记叮嘱:“冰袋也拿一个过来。”
王妈快步离去了,他拿起柜子上的体温计,走到桑意面前,轻轻抬起了她的胳膊,转过脸去,伸出骨节修长的手指,将温度计放到了她的腋下,许是感觉到了温度计的冰凉,她纤瘦的身体,颤抖了一下,而即使隔着那层衣服布料,他也能感受到她的体温有多烫。
这样下雪的天气里,又已经入了夜,通往山顶别墅的路早已结冰,很难行,若是她烧的严重,家庭医生能否按时赶过来,还是一个问题,因此陈恣只能在心里,祈祷桑意不要发高烧。
完成这一切后,接下来需要等待五分钟的时间,才能量好体温。
陈恣高大的身影,在她床沿坐了下来,眸光落在床榻上,少女紧闭着双眼的小脸上,她眉心拧紧,长睫颤抖了好几下,似乎正被困在一个,他无法涉足的梦魇里。
“少爷,冰袋来了,先降降温吧。”王妈的声音兀然在陈恣身后响起,他忙伸手接了过来。
一层细密的汗水,已经顺着桑意因为发热而涨的通红的脸滑下,她的唇色却仍然白的厉害。
陈恣将她鼻梁上的厚重镜框取下,拂开她额前被汗水浸湿的刘海,用手里的冰袋,轻轻贴近她发烫的皮肤,为她降温,紧闭着双眼的桑意,似乎感受到了这种凉爽,拧紧的眉头,微微放松了一些。
其实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来照顾她,明明她的母亲,和他料想中一样是个品行低劣,爱钱的骗子,和陈瀚海此前找的那些浅薄虚荣的女人,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他只知道,当他看着她直直跪在雪地里,当他看着她晕倒,在她失去亲人,被抛下时,心底里有一个角落,在隐隐跟着疼痛。他能如此真切的感受到她的痛苦,并且看到她坚强的灵魂。
陈恣并非不能理解这种感受,因为他曾经也失去过。
叮铃,体温计的声音响了起来,他迅速站起身来,走到桑意身旁,将体温计拿了起来,在看清上面的数字后,他稍微放下了心来—38.2度,不算高烧的范畴。
然而,当他将她放回床上躺好,站起身来为她掖被角时
,他的衣服下摆骤然被拽了一下,陈恣表情惊讶,一双黑棕色的眸子,低头看去。
竟然是桑意纤长的手指,抓了他衣服一下,她仍然紧闭着双眼,与发烧的梦魇搏斗,她的本能,却令她无意识的,朝他迷迷糊糊说出了一句,含糊不清的呓语:“别走……”
陈恣愣了一下,隐隐看到她眼尾有泪水滑落的痕迹。
原来,是梦魇中,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她,以为他也会走,就如同她那个不声不响,便将她抛弃在了陈家的母亲一般吗?
“少爷,热水和退烧药都拿过来了。”此时,王妈端着托盘走进了门来,将手里的东西放到了床头柜上。
陈恣顺势坐回了床沿,将躺在床上的桑意,半扶了起来,朝王妈说了一句:“我来喂她吃药。”
将桑意半抱在怀中后,他取了桌上的药,伸出骨节修长的手指,捏起白色的退烧药片,缓缓喂进了桑意的嘴里。
桑意的表现令他有些讶异,没有半分的抗拒,仿佛吃药对她来说,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和司空见惯的事情,那么苦的药片进了嘴里,连眉毛也未曾皱一下。
陈恣迅速拿起一旁的热水,低头吹了吹,喂到了她唇边,看她顺利吞下了药片,才放下了心来。
“少爷,还记得,您小时候有一次,夜里发烧的时候,夫人也是这样照顾您的。”王妈看着这一幕,语气欣慰,表情兀然多了几分怀念,朝他说出了这样一句话来。
听到这句话,陈恣放回水杯的手停顿了一下,他坐回床沿,并未接她的话,目光却缓缓望向了窗外,雪花仍然在簌簌的落下,一片接着一片。
“小姐烧的不算严重,吃完退烧药,应该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夜也深了,少爷,您先上楼去休息吧,晚上我来守着就行。”
王妈明白自己刚才那句话,实在多余,不该说出嘴来,赶忙转移话题,冲陈恣憨笑了一下,如是说道。
然而,陈恣目光落在桑意始终那只未曾放开的,始终攥紧他衣服下摆的手,回答了一句令王妈出乎意料的话:“我来守着她就行了。”
“少爷,您这样身体真的吃的消吗?明天还要上课,我就睡在旁边的保姆间里,一旦有什么事情,您必须叫我!”王妈显然没有想到陈恣会选择这样做。
陈恣却表情坚定,冲她点了点头,王妈这才稍微放了心,转身离开了房间,轻轻带上了房门。
第二天早上,桑意被窗外略微刺眼的晨光唤醒,她缓缓睁开眼睛,只觉得浑身都有些无力,昨夜她做了一整晚的噩梦,如同被困在了一片,令她永远无法醒来的黑暗里,身上还总是忽冷忽热,直到现在才感觉身体舒服了不少。
她一边坐起了身来,一边欲伸手去摸床头柜上的黑框眼镜,却骤然感觉到了自己手里似乎还握着一块布料,这个发现令她惊讶无比,快速戴好了眼镜后,她才彻底看清楚了面前的景象。
陈恣枕着手臂,趴在她床沿,还未醒来,自己手里握着的则是他冬季校服外套里的衬衫下摆,而一旁的床头柜上还摆着药片,温度计和化成了水的冰袋。
她瞬间明白了过来,昨天晚上,竟然是陈恣照顾了发烧的她,并且守了她一夜,这令她心里不仅惊讶,而且自责无比,狠狠骂了自己一句,她怎么能拽着人家衣服,不松手呢?
思及此,桑意赶忙蹑手蹑脚的下了床,想让陈恣在床上睡一会儿,她的声音却还是吵醒了对方,他瞬间醒转了过来,揉了揉太阳穴,声线疲惫,望着她问:“你醒了?好了吗?学校别去了,我帮你请一天病假吧。”
“我已经好了,谢谢你,陈恣,我不用请假,明天就是月考了,不能耽误学习。”桑意赶忙点了点头,朝他精神抖擞的回答道,不忘感谢他。
陈恣没再说什么,高大的身影站了起来,脚步却又虚浮,转身往她房间外走去:“随便你吧,我去楼上洗漱。”
桑意望着他背影离去,很清楚的明白,他明显是一整夜都没有休息好,而当她走到客厅里时,去看到了桌子上,一份摆好的崭新合同,陈瀚海果然已经命人写好了。
她坐下来,翻了一遍,陈瀚海答应了资助她学费和一定的生活费,直到完成大学学业,并且允许她高中这几年,留在陈家居住,而她需尽的义务以及偿还的金额,在下一张纸上,也写的清清楚楚。
确定了没有什么问题后,桑意从自己房间里拿来了笔,在最后一页的纸上,工工整整的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直到坐上公交车,回梧州实验的路上,桑意看向窗外的一切,仍然觉得并不真实,今天的世界比起昨天的世界要陌生了无数倍。
她成了事实上的孤儿,母亲抛弃了她,父亲早已去世,她失去了一切的庇护,万事只能依靠自己,而她甚至没有时间来悲伤,因为她必须保持自己的成绩,年级第一的排名。
到了教室里,早读还有五分钟就要开始,桑意在座位上坐好,迅速掏出了书本,打算争分夺秒,利用好一切时间。
她身旁座位上,比她早到了学校十几分钟的陈恣,却一直趴在他课桌上补觉,连书本也没有拿出来,她望了陈恣一眼,很明白他缺觉的原因是什么,心里的愧疚油然而生。
“恣哥哥!怎么又睡着了?”顾斐斐动如脱兔般,拿着手里的语文书,凑到了陈恣面前,朝他喊了一声,对方却毫无反应。
顾逸飞悄悄凑过去,看了陈恣那张紧闭着眼睛,深邃立体的脸一眼,小声朝她妹感叹了一句:“恣少黑眼圈好重啊,快成熊猫眼了,不会一晚上没睡吧?”
顾斐斐也瞄了一眼,表情惊讶极了。一旁的桑意将他们的对话一字不漏的听进了耳朵里,脸上微热,有些心烦意乱,连书本上的字也有些听不进去了。
此时,桑瑜却走上了前来,她将一盒花茶,无比自然的放到了陈恣桌面上,不忘朝顾逸飞笑了一下,叮嘱他:“这是我给他的花茶,提神醒脑的,麻烦你提醒他喝。”
“好咧,好咧,我一定告诉恣少!”看到桑瑜冲自己笑,顾逸飞脸上的表情迅速变了,连声回答她道,整个人兀然变得拘谨了不少。
“没出息!”顾斐斐没好气地白了他哥一眼,抱着手臂,转身径直回自己座位上去了。
李文的身影走进了教室里,语文早自习马上开始了,她眼神犀利,照例要到台下来巡查读书,背书的情况,径直朝着教室后排的座位走了过来。
察觉到了危险临近,顾不上什么了,桑意不自然的咳嗽了好几下,又伸手在陈恣课桌上敲了好几下来提醒他,对方却仍然趴在桌面上,没有动弹半分。
“陈恣,你站起来读,下课铃响再坐!”果然,下一秒,李文威严的声音响了起来,语气里带了几分怒气。
完蛋,桑意心里无奈至极,只觉得懊悔不已。
陈恣这回终于听到了,高大的身影,捧着语文书,略微有些摇晃的站了起来,李文这才移开了目光,继续她的巡查和抽背。
早读结束后,第一节课就是数学课,数学老师姓蒋,十分严格,他们背地里给他取了蒋老虎这个外号,上课铃声还未响,他就已经拿着一沓厚厚的数学测试卷走了进来。
“我去,蒋老虎改这么快的?不要命了?不是昨天才考完的吗?……”果然,议论声已经此起彼伏的在教室里响了起来。
铃声已经响了,蒋春来清了清嗓子,望着台下的人,发了一句指令:“好了,大家安静一下!咱们班上,昨天那套冲刺卷子的分数已经出来了。”
教室里瞬间鸦雀无声,大家脸上表情紧张,都想快速知道自己的成绩,桑意心里也有些没底,毕竟那套卷子很难,最后有三道超纲大题,她不确定,自己解题的思路是否正确。
蒋春来接着说出来的话,却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期:“昨天那套卷子非常难,但我们班上有三位同学,在整个年级里都算发挥的最好,排名前三。第一名就是桑意,她考了148分。”
惊呼声瞬间在教室里响了起来,桑意有些不好意思,脸上红了一下,心里却高兴极了,虽然没拿满分,但那种难度的卷子,能只扣两分,她已经基本觉得满意
“第二名是白言川,他考了145分,第三名是陈恣,142分,你们几个先上来领卷子吧,大家把掌声送给他们!”蒋春来接着宣布了后面两位同学。
震耳欲聋的掌声,在班里响了起来,桑意顾不上什么了,站起身来,先去领了卷子,紧接着白言川清隽的身影也走上台,领了卷子,第三名陈恣的身影,却久久未上台,蒋春来已经叫了好几遍名字。
桑意忙转头看了一眼,原来陈恣仍然趴在桌子上睡觉,什么也没听见,她赶忙伸手推了推他,对方却仍未醒来,顾逸飞也无奈的望了她一眼:“恣少好像睡的太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