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枝没理他,手脚利落地把灶里的柴火灭了,又掀了锅盖往桶里舀水,只是她嫌他徐泽跟在身后碍手碍脚的。
她索性把水瓢往桶里一丢,没好气的说:“我打水洗澡你也跟着不成?”
“也……也不是不行……”徐泽羞涩挠头。
“……”
陶枝又羞又气,感觉喝昏了头了的是自己才对,怎么会一时情急说出这样的话。
她羞愤难当,也顾不上解释了,只将他往外推,“行你个头!快走开,别跟着我!”
这回徐泽倒没抵抗,顺势被推了出去,脸上甚至一直挂着笑。捉弄她的目的达成了,他甚是满意,便喜滋滋地哼着小曲儿去堂屋收拾碗筷。
今日晚饭用的还算早,徐泽洗完碗又去溪边担了两桶水回来,等到洗完澡进卧房时天色才刚擦黑。
陶枝正靠坐在床榻边的柱子上晾着头发,见他进来,便手疾眼快的拢紧被子往里头挪了点。
卧房里没点油灯,四下昏暗。
徐泽进了卧房动静不小,窗户新糊了毛纸,仍能透进来一点子光,陶枝望过去时模糊地看见他褪了衫子,光着膀子坐在草席上。
陶枝脸上一热,别开眼不敢再看,随后默默侧身躺下。
徐泽躺好后一时还没有睡意,扭头望着床榻上的人,试探道:“陶大丫,你睡了没?”
陶枝沉默了许久,还是应了声,“怎么了?”
“明日淘井,我和罗聪他们说了,得管他们两顿饭,到时估计有七八个人,不如我一早去镇上,让常掌柜替我料理两桌席面送来?”
“你一张嘴倒是有排场,竟要去请酒楼的席面,也不知是哪家的阔少爷……”
这人一说话尽给她添堵,陶枝阴阳怪气了两句,心里才舒坦些。
近几日开销大,盘算下来手头已经没多少银钱了,她正愁这个呢。若是按他的性子来,多少银子都不够花的,亏她还想着如何节省些。
“明日我也得给他们搭把手,灶上就你一个人张罗,我这不是怕把你累着了嘛……”徐泽无奈道。
陶枝听他这么说,意外之余还有一丝感动,今时今日她也有人疼惜了。
只是她方才与他呛声,面上仍有些过不去,陶枝嘴硬道:“烧火做饭有什么累的,我可没那么娇气。”
徐泽悻然,如此只当自己自讨没趣了。
他往日里手松惯了,想着不过是两桌席面,也值得这样调笑他?他又不是没有……
徐泽思及此处,便伸手往枕头下面摸,掏出来几个铜板仔细数了数,竟然只有七文钱。他想着钱袋里应当还有余的银子,便忽地坐起身来,去翻白日里穿过的衣衫,还真从钱袋里倒出来两枚碎银子,只是不足半两。
陶枝听见他数钱的动静,早已竖起了耳朵。
幽暗的卧房内传来一声叹息,紧跟着是一声嘟囔,“我银子呢?怎么才这么点……”
陶枝听着他声音窝窝囊囊的,甚至有些可怜,心里早就没了和他作对的心思。
她不想下榻,于是支起身子趴在床榻边上,好声好气的说:“不是我要数落你,这两日里里外外的开销你心里也该有数,剩下的银子,哪里够请镇上的席面的,我这儿满打满算也不过五两。我原先在家里从早到晚是做惯了的,人再多也不过是多炒两个菜的事,我定能应付得来。明日你起个大早去镇上买些酒肉回来,其余的就不必操心了。”
“那都听你的。”徐泽这下终于能安稳躺下了,“我明早再拐到小东村去一趟,叫上张卫和乌大哥来喝酒吃肉。”
陶枝深知他的脾性,没再多说什么,只从床尾的木匣子里取了两锭银子给他,“既是请人帮忙淘井出力气,酒菜钱别省着了,你拣好些的买上。”
“那是自然。”徐泽得意道。
陶枝也累了一天,躺下后倦意袭来,“睡吧,你还得早起呢。”
徐泽应了声好,昏暗的屋内便沉寂了下来。
“陶枝……陶枝……”
“又怎么了?”
她才睡着,眼皮都懒得掀开,迷迷糊糊应了一声。
徐泽把铺盖卷起来,抱到她的床榻边铺好,又伏在床沿上,一本正经的说:“等家里的事弄完了,我就出门挣钱去,打猎也好,扑卖也好,不能让你手里短了银子使。到时候让你顿顿有肉吃,有好衣裳穿,我们再养两条黄狗,等冬天到了,就窝在家里烤火逗狗玩……”
陶枝听他絮絮叨叨个没完,好似催眠一般,眼皮重得怎么也抬不起来。
月光如水,映得窗下一片雪白。
许是夜深了,女子绵长的呼吸变得格外清晰,徐泽终于察觉到她睡熟了,这才兴致缺缺地闭了嘴躺下睡觉。
这日陶枝醒来,屋子里就只剩她一人了。
支起窗户一看,还早,不到辰时,不用着急。
陶枝慢悠悠换了衣裳,上下收拾齐整才去灶房洗漱。
早饭做的简单,一个人吃不了多少,拣两颗荠菜切碎了,戳一筷子猪油下锅一炒,配着粟米稀饭,也吃得很满足。
她先刷了锅,把茶水烧上,才找来昨日换下来的脏衣裳,取了木盆舀了水蹲在廊下洗。陶枝才把衣裳晾起来,就听到隔壁殷婆婆家的大黄狗叫得一声高过一声。
陶枝把盆里的脏水倒在墙根下,开门一看,原来是徐泽领着乌泱泱的一群人回来了。
乌仁和张卫她是认得的,罗聪和谢印山昨日也见过,剩下四个汉子倒是初次见面。只见几个生面孔手里都提着东西,徐泽反而空着手回来的,想来是罗聪这个懒汉献殷勤,使唤起了旁人了。
人高马大的几个人站在门口黑压压的一片,陶枝赶紧招呼他们进到院子里来。
“嫂子好!”“弟妹好!”
张卫、乌仁和陶枝打完招呼,就叫上徐泽房前屋后的参观了起来,也是今日一早徐泽赶去小东村叫人,他们才知道这小两口现如今已经分家别住了。
张卫眼红得不行,调侃了他几句,“徐二哥自从你娶了媳妇,日子也是一天天好起来了啊,这么大的院子,又没有你大哥大嫂在眼前烦心,可不是逍遥又自在嘛。”
“那是!”
陶枝提了茶壶出来给众人倒茶,就看见徐泽扬起下巴的洋洋得意模样。
薄唇一勾,眼角眉梢都是喜色,初秋的风撩过,束起来的墨发便从耳后飘过来,剐蹭着他坚毅的下颌线,显得格外意气风发。
她心中暗叹,原来生得好看的人,做这样的表情都不让人觉得厌恶。
但陶枝此刻没多少心情欣赏他的美色,倒完茶就匆匆回了灶房。招待客人、安排人淘井是徐泽的事,她只需要管好这两顿饭就行,烧的这两大锅茶水也够他们喝一天了。
陶枝这边择菜切洗,后院那边已经安排人下井了。
井壁生满了青苔,井底的泥垢又湿又滑难以下脚,以防不测下井的两人腰上都绑着绳子,赤着脚踩着砖缝慢慢下到井底。地面上的人,有两个负责提桶上来,一个换桶的,三个挑脏水去倒的。
张卫年纪最轻,被徐泽打发到前院来问陶枝灶房里需不需要帮忙。
正好灶上烧茶把用水用光了,陶枝便让他去溪边挑两桶来。她把两只空木桶拎出来,穿在扁担上,嘱咐道:“出了院子,一直往东走就是。”
两口灶都生着火,这口锅里用篦子蒸着粟米干饭,另一锅用焯好水的猪杂炖着酸菜,桌案上摆着切好的肉片、蒲瓜、豆角、茄子几样时令蔬菜,一早买来的炸好的小鱼干、肉丸子,还有一碟子豆腐,一大碗切碎拌好的韭菜鸡蛋,就等着腾出锅来一炒就能吃。
陶枝把两口灶膛里的柴火都给足了,便想着忙里偷闲去后院瞅一眼,也不知他们进度怎样。
她才从灶房边上的巷子里走出来,便看见众人都脱了上衣,光着膀子干得热火朝天。
井下的污泥混着脏水,一桶一桶的吊上来,换桶的人立刻接上,挑水的则飞快的将扁担挑在肩上,一路疾行挑到后院的菜地倒掉,这种淤泥用来肥田正好。
井下湿冷,空气稀薄,避免井底的人出事,过一阵子就需要人来替换。幸好今日人多,有得轮换,且有一整天的工夫,大家伙干累了就歇上一歇。
虽是第一次见人淘井的场面,终究男女有别,陶枝趁没人发现,又悄悄回了灶房。
张卫挑了水回来,一进灶房就闻到了灶上炖菜的香味,也是馋的不行,再看桌案上也摆得满满当当,赞道:“嫂子今日做这么多菜,我们可有口福了。”
“这才几个菜,今日淘井辛苦,只怕你们不够吃呢。”陶枝客套道。
“那倒是,一碗米才蒸两碗饭……不如和点面多贴几个饼子,饼子蘸汤准能管饱。”
张卫献完计,后知后觉的往自己脑门上一拍,不好意思的笑了。这话说的,显得他多能吃似的。
他只道给他们送茶水去,提着一篮子陶碗和水壶一溜烟就往后院跑了。
陶枝经他一提,也有些担心自己准备得少了,连忙又把大陶钵搬出来和面。
她往钵子倒了半袋面粉,又舀了一大碗水,边往钵里倒水边用筷子搅拌。和匀的杂粮面,揉捏成略有些潮湿的面团,再揪出不大不小的面剂子直接用手按平,往这炖菜的锅边一贴,既好吃又省事。
酸菜猪杂汤炖得汤鲜味浓,光是闻到香味就令人口舌生津。陶枝把烙好的饼子铲下来,再把汤盛起来,刷完锅往灶下添了些柴就开始炒菜了。
这边饭菜的香味随着炊烟飘散开来,勾得后院井边干活的众人,愈发饥肠辘辘。
罗聪率先撂了挑子,把木桶提上来就势往地上一躺,哀嚎道:“干不动了,歇会儿,歇会儿……”
徐泽看他那死鱼样儿不免好笑,过去踢了一脚,骂道:“到边上躺去,别挡着路。”
与罗聪一同前来的几人见他躲懒,也没了做活的心事,其中一个姓曾的把扁担撇下,擦着汗说:“徐二哥,我看大家都累了,要不等用了饭歇了晌,再接着干?”
徐泽看大家伙都累得不轻本想应了,却被乌仁伸手拦下。
乌仁冷声道:“井底的污泥都快清完了,等一晌午,井底的水又蓄上来了,不知又要白费多少工夫,还不如此时一鼓作气弄完了了事。怎么诸位就带了张嘴来吃饭,没带脑子来做事吗?”
乌仁脸上带疤,本就生得凶悍,一番话下来众人都不敢呛声。
“乌大哥说得有理,淘井这事儿歇不得,等会井水涌出来还得加快速度,等水清了也就完事了,我估摸着也就半个时辰的功夫,做完了大家再好好歇息。”说话的是谢印山。
去年他们巷子里淘过一回井,他也去帮过手,因此晓得乌仁也是就事论事。
徐泽听二人都这么说,眼神就递给了躺在井沿边上装死的罗聪,不耐烦道:“起来。”
那罗聪哀叹了两声,总算爬起来了,姓曾的也默默捡起脚边的扁担挑到了肩上。
这回大家一门心思地埋头苦干,也没人再喊累了。中途陶枝过来叫吃饭,徐泽让她晚两刻钟再摆饭,就快弄完了。
今日云多,还起了风,院子里反而比屋内凉快,陶枝把桌椅长凳都搬到院子里来,摆上碗筷和今早买的两坛酒。
片刻后,听得后院一阵欢呼——
“成了!”
“大伙辛苦了!好酒好菜都敞开了吃!”
“人都给我累瘦了一圈……”
大家伙原地歇了一阵就往前院去,边走边七嘴八舌的诉着苦,只有乌仁一声不吭地喘着粗气缀在人群后头。
徐泽一把揽在乌仁的肩膀上,笑着说:“大仁哥,今日你可要多喝两碗。”
乌仁斜睨了他一眼,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意,嘴下却没饶人,“我吃酒不用你劝,也不知道你的酒备够了没有?”
“那肯定管够!”徐泽说罢畅快一笑。
这边众人陆续都上了桌,动筷之后无人不赞陶枝的手艺好,便如饕餮一般大口吃了起来。两坛酒都开了封泥,有人道干吃酒没意思,不如边吃边划拳。
陶枝夹了些菜留在灶房里吃,她知道这些汉子们和徐泽有些狗屁倒灶的交情,平日里也都是些混不吝的人物。怕的是有人酒后失态,听到什么污言秽语脏了耳朵,索性不与他们同席。
席间众人推杯换盏,劝酒声此起彼伏,男人们高声划拳,拍桌子的闷响声与碗碟的碰撞声交织,显得格外喧闹嘈杂。
陶枝匆匆扒完饭,用灶上的余烬温上一锅热水,就往后院去了。她试着把系着绳子的木桶抛进井里,用力往上拉绳,果然打上来了半桶清水。
陶枝心下一喜,这下自家有了井水,也不用每日跑那么远去挑水了,只是还需要在井口支个轱辘才好。
陶枝见后院的石板被踩得污糟糟的,看了心烦,便挽起袖子,去前院取来扫帚和水瓢,把地上泼洗一遍,再仔细扫净。
一时无事,前院里还闹得正酣,她也不想去凑这个热闹,还不如去菜地里看看,锄草松土,再给移栽过来的荠菜和韭菜浇浇水。
推开竹篱笆一看,陶枝气了个半死。
这些人做事也没个章法,竟然直接从菜垄上踩了过去,好好的一垄荠菜踩得稀烂,幸好韭菜是割过的,被踩陷在土里也能长出来。
整个菜地西边高东边低,挑上来的淤泥被倒在了东北角上,泥水就顺着地势淌到了东南角的凹陷处。那里堆着前几日她开荒割下来的杂树荒草,原本打算晒干了烧掉的,可巧又被这泥水泡了,她想着沤烂了也一样能用,便没管了。
陶枝走到田垄间一一查看,荠菜没几根能活的。
她心想着过几日再回娘家一趟才好,眼下正是播菜种间苗的时节,阿奶应当早早就种下,她正好去讨一些萝卜秧儿和崧菜种子来,也就不愁冬日里没菜吃了。
陶枝把剩下的几块地里的荒草割完,前院里的吃喝笑骂声也还未停歇。
她回到后院把锄头镰刀放好,又在井口打了水洗了脸,才到前院去,正好碰到徐泽喝得醉醺醺的去灶房找酒。
“陶枝,你上哪儿去了?”
徐泽见了她笑得五迷三道的,摇摇晃晃的走到她面前,一对桃花眼中水光潋滟,含着绯红的底色,一看便知今日喝了不少。
但她知道他酒量不错,这副醉态反而古怪,于是拉着他的袖子进了灶房。
陶枝半掩住门,往外头看了一眼才转身,正想问他怎么回事,却忽然被一具滚烫的身躯抵住,陶枝连忙往后退了一步,撞得身后的木门“吱呀”一声,被合上了。
“你做什么……”
陶枝试图从他身侧的空隙里钻出去,肩膀又被他牢牢握住了。
“怎么都找不见你,想你了。”徐泽目光灼灼的盯着她。
陶枝只觉得他和个狐媚子似的,动不动就用美色来引诱她,她耳边一热,垂眼看自己的脚尖,嘀咕道:“又犯什么病了……”
“我想亲你。”
陶枝只觉得浑身的气血都涌上了脸,“不行,外头这么多人呢,徐泽你别发酒疯……”
“那抱一下?”他不依不饶的追问。
“不行,你一身酒气臭死了。”
徐泽放低了声音,委屈道:“陶大丫……你心真狠……”
方才他们喝酒时聊到自己的相好的,又对肌肤相亲之事大谈特谈,他便想到了自己明媒正娶的妻,他们俩还并未有过夫妻之实,就连互表心意都还是别别扭扭的。
或许是酒壮怂人胆,他见到她时,才有些抑制不住想与她亲昵。
不管了,反正又不是没有抱过,徐泽想。
徐泽俯身便把陶枝扣在了怀里,腰肢软软的,小小的一只,扑腾时和兔子一样可爱。
陶枝面色绯红,心中如擂鼓一般,挣脱不得只能小声的叫他,“徐二!你放开我!”
“不放,让我再抱一会。”徐泽耍起了无赖。
陶枝没了法子,心急火燎地想着伸手往他腰上拧,只是一触到他劲瘦的腰身又犹如烫到了一般,立刻收了手。
两人僵持了片刻,忽听得外头有人喊。
“徐二哥,还有酒吗?”
徐泽叹了口气,这才不情不愿的撒了手,还一脸无辜的望着她。
陶枝重获自由,呼吸都顺畅了起来,只是脸上还顶着两团不正常的红晕。她有气没处撒,于是狠狠踩了他一脚心里才痛快些。
“墙角这儿还有一坛,你快去搬吧。”陶枝绕过痛得正吸气的某人,气呼呼地说。
此时徐泽也痛得清醒了些,自认有些心虚,便听话去搬酒坛。
“对了,你问一下谢大哥,井口还缺一个轱辘,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做。”陶枝这回离他远远的,在灶前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