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就成我宠的了...”
午后阳光西照,斜进门槛,钱铜盯着脚下一片移动的光影,从中辨别出了几枚屋外翠竹的片叶,耳边的嘈杂声渐渐远去,只听得到枝头上的鸟雀翠鸣。
在众人眼里,她的性子如长相一般,该是个乖巧懂事的姑娘。
但她并不是。
夫妻俩把嘴巴都说干了,也不见她有半分动容,“父亲母亲说什么也没用,我心意已决。”
直到钱家家主被她的执拗气得扬言要动家法,院子里的下人们这才意识到了严重性。
消息很快传了出去,隔壁的老三老四闻信携着三夫人四夫人、几个姨娘陆续赶了过来,起初还劝慰家主不要动气,待了解到事情的原委后,个个又反过来劝说钱铜。
七八张嘴,对着她一人的耳朵,把所有的利害都给她分析得一清二楚。
所有人都是为了她好。
钱铜抬头,巡视了一遍众人,目光含笑道:“这一幕倒挺熟悉,两年前我也经历过。”也是这一堆人,左右了她的人生,逼她就范,彼时她只能听他们摆布。
但这回,他们不会赢。
听她提起两年前的事,以钱夫人为首齐齐闭了嘴,一屋子人不再吭声。
钱夫人心疼地呼了一声,“铜儿...”
钱铜今日来不是要听他们的愧疚之言,只是在等一个结果。
正值安静,外面走进来了一位老妪,穿朴素长袍,头上的发丝梳理得一丝不苟,面容端庄而肃然,行至钱家家主跟前,垂首行了一礼,再抬头便道:“老夫人传话,知州府的亲事就此作罢,两年前老夫人曾承诺于七娘子的话,至今不变。”
两年前老夫人许了什么承诺?
钱家家主头一个想了起来,老夫人曾当着众人的面应了她,除四大家之外她要嫁谁,自己说了算。
好好的知州府不嫁,她要嫁给谁?
钱闵江一屁股坐在软塌上,不能忤逆老夫人,唯有冲钱铜低吼:“你糊涂!”
就当是她糊涂吧。
等到了自己想要的话,钱铜正欲起身告辞,一旁的三夫人突然开口:“兄长,咱们这话也就在屋里说,那知州府吊了咱们两年,真有心成亲早答应了,蓝小公子一颗花花肠子,耳根子又软,成日被一群小娘子哄得找不着北,咱们铜姐儿过去也是遭罪,要我说,铜姐儿说得也对,这节骨眼上咱还是避避风头为好,别去攀那劳什子高门了,找个知根知底,品行好的,踏踏实实过日子为真,前头多少年的战乱,咱们没有依附谁,不也熬过来了?”
微微俯身问身前的钱铜:“去岁我那侄子也曾来过府上,铜姐儿见过吧?”
人往高处走路径艰难,要往低处走道就宽了,既不许知州府,接下来的人选便有得说。
钱四夫人也开了口,“即便不嫁高门,咱铜姐儿也该找个门当户对的,三嫂说的表公子只怕不妥,我心中倒是有个人选,人品好,模样也周正,最紧要一点,离得近...”
宋允执和沈澈已被带到了客房。
一个坐在屋内的梨花木圈椅内,一个则站得笔直,盯着满院子的春色,皆无言沉默。
钱家的宅子乃祖宅,原本只有中间的三进,后来靠着凿盐的手艺与朝廷长期合作,不断扩建,面积越来越宽阔,已占了东面街巷的三分之一。
宅子大致一分为三,以长廊兼并窗墙隔开。
中央设有佛堂的居所乃老夫人所住,西边靠河的六进院子偏僻些,住着钱家老三和老四,东边靠近街市的一列乃家主一家三口所住。
因着家主独女的身份,钱铜一人得了东面的西厢房,足足三进,在南边的一面墙上开出一道专门供自己进去的大门。
白墙黛瓦,墨落留白。
堂内乃山石流水,一排游廊错落着大大小小的漏窗,人往里看,一筐一景,时而一枝怒放的白玉兰,时而满枝粉桃。
转角处的天窗,竹影婆娑。
一仰头,艳阳配着海棠。
所望之处,瞧不到一样奢华的东西,却又处处透着奢华,要养护这些花草树木,不知要花费多少人力和心思。
从踏进后门,沈撤的心情便发生了百转千回的变化,惊讶、叹息、艳羡、酸楚、复而又回到愤怒...
当被领到这一间厢房,瞧见满屋子的梨花木家具后,沈澈想要铲奸除恶的心思已达到了鼎盛,嘴里又酸又涩,“当初我求着陛下赏一处游园,陛下说建国之初,大把功臣等着他赏赐,让我再等等,等了五年,没等来的院子却在这儿住上了。”
有了那只蛊在身,对方把人带到后,连门都不屑得关了,宋允执面朝着庭院,手攥拳,怵在门槛外,半晌都没挪动。
虽说长平侯府的世子什么没见过,沈澈也并非拱火,愤愤不平道:“宋兄,你那庭院不及此处七分。”
两人今日进的是后门,所住之处必也是府上最为普通的客房,里头的陈设却是上好的梨花木,也不知那女贼所住的主屋奢靡成什么样。
一个扬州的商贩,竟猖狂到如此地步,比天潢贵胄过得还滋润。
这不正常。
“蓝天权来了扬州,只怕早已被腐化,咱们不能再等了,得尽早想法子,除掉这女贼,免得她再继续搜刮民脂民膏。”
宋世子开口道:“钱铜。”
沈澈:“什么?”
宋世子:“她叫钱铜。”
沈澈愣了愣,从圈椅上直起身,“钱家,那个盐商?”
宋允执点头,把院子周遭的都打探了一遍,转身进了屋,坐在另一张圈椅内,手里的青铜剑也搁在了木几上。
沈澈讥诮道:“陛下建国之初,扬州四大家狗眼看人低,联手拒绝支援,陛下心怀仁义,登基后为恢复民生,暂且没来清算,给了他们五年残喘的机会,这些奸商竟还不知收敛,作风奢靡至此,钱家是不是忘了,他手里的盐印已临近期限?”
不是不知收敛。
战乱太久,太平的日子太短,铁打的富商流水的皇帝,他们不过是在观望,看当今的皇帝在龙椅上到底能坐多久。
沈澈此次任务,是来此处调查商户压榨百姓的把柄,而他的目的远不止如此。
入虎穴者,必操利器,方能一招致命,宋允执没被他的情绪所左右,“既来之则安之。”
两人在客房等来了丰盛的午食,又坐到黄昏,眼见夜色渐浓,仍不见小娘子的身影,沈澈忍不住问看顾的小厮,“她什么时候来?”
小厮态度客气,“公子且等等,待主子处理完手头上的事,便会来见公子。”
这一等,便等到了月上枝头。
今日两人一下船,便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几度徘徊在生死边缘,再危险的处境也抵不过疲惫,沈澈支撑不住,坐在圈椅内打起了瞌睡。
宋允执没去吵他,饮了几盏茶,驱散困倦之意。
夜里院子里的灯火不多,反倒是枝头上的皎月更明亮。
又饮完半盏茶,他目光再抬起来看向对面廊下时,便见到了一圈移动的光影,迷蒙滂沱,慢慢地朝着厢房的位置走来。
离得近了,能听细碎的脚步声,一直蔓延到门口。
橘黄色的光影跨入门槛后变得清晰,往上移了几分,照出了小娘子的一张脸,冲他轻笑,抱歉地道:“公子久等了。”
她换了衣裳,已不是白日那一身。
由宋锦换成了浮光锦。
宋允执冷眼看着她走进来,脚步停在了沈澈面前,手里的灯笼凑近,光亮笔直地照射在他的眼睛上,吩咐身后的婢女,“宋小公子困了,带他去歇息。”
沈澈从睡梦中猛然惊醒。
一睁眼,便被眼前的光亮险些闪瞎,下意识一掌扫过去,小娘子及时撤回灯笼,立在他对面,接受着他的怒目相视。
沈澈护住眼睛,斥道:“你这女贼,我早晚会杀...”
时候不早了,钱铜没功夫听他骂完,打断道:“我想单独与你兄长说几句话。”
沈澈早就怀疑了她的目的了,呛声道:“我与兄长生来便同吃同住,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话,是我不能听的?”
他还真不能听。
对于不长眼色的便宜弟弟,钱铜也没恼,威胁道:“你兄长还未服药。”
这一招果然管用,愤怒的宋小公子及时闭嘴,担忧地看向自己的兄长。
宋允执也想试探她到底要干什么,与沈澈使了个放心的眼色,道:“无碍,你先出去。”
经历了一日,沈澈已没有了先前的自信,有些不太放心,“兄长,此女不简单,你可千万要小心。”
宋世子的本事确实了得,唯有一桩,没与小娘子打过太多交道,已栽了一回在女贼手上,万不可再掉以轻心。
钱铜觉得他太多心了,说得自己像是洪水猛兽。
她没那么可怕。
待宋小公子走后,便坐去了郎君身旁,手中灯笼搁在两人的脚边,浅暖色的光侵入到她身上浅绿色的浮光锦,一丝丝地泛着金,犹如夏季夜里的萤火虫,圈出星星点点的浮光来,她的脸颊也映出了斑点星光,夜色下的她皎洁干净,美色无害,与懵懂无知的少女相差无异。
极大的反差让宋允执晃了一下神。
小娘子扭着脖子一直在看着他,捕捉到他面上的那抹异常后,弯了弯唇,问:“公子觉得好看?”
宋允执及时偏过头。
钱铜也随之垂下目光,神色腼腆,说出来的话却大胆至极,“就算公子说不好看,我也不会当真,毕竟人心隔肚皮,我怎知公子是不是口是心非,我宁愿相信公子的眼睛。”
他眼睛怎么了?
宋允执想问个清楚,便见她从袖筒内掏出了一张宣纸,递了过来,“公子明日便照着这上面的内容答。”
宋允执警惕地问:“答什么?”
钱铜:“问题。”
宋允执看向她手里的宣纸,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迹。
直觉告诉他,不是什么好东西,宋允执盯着她,“你所图为何?”
“若明日公子答好了,便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钱铜没直接回答他,手里的宣纸轻蹭在了他袖口上,轻柔的嗓音里诱惑之意异常明显,“郎君喜欢这处院子吗,以后它就是你的了。”
家里人许给她的人选太多,搪塞不过去,为了能让宋郎君名正言顺,权衡之下,她答应办一场招亲考核。
就在明日。
今夜她是提前来送答案的。
考核的内容于门外汉而言,并不容易。
有了这份答卷在手,宋郎君明日必会杀出重围,拔得头筹,成为钱家的上门女婿,前提是,“宋郎君,会认字吗?”
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听人问他这样的问题,公子的冷眼里下意识露出了被冒犯后的警告与孤傲。
钱铜明白了。
虽为武夫,郎君相貌清隽灵秀,一瞧便知是个聪明人,应该识字,“宋郎君今夜把这些背下来,明日便照着上面的答。”
“时候不早,我就不耽搁郎君记诵了。”钱铜把那张宣纸铺开,轻轻地搭在了他的胳膊上,弯身去提脚下的灯笼。
起身时脖子上便多了一把冷冰冰的青铜剑。
钱铜隔着灯火的光芒仰起头,夜色的映衬下,她浅色的瞳仁内没有半分恐惧,只溢出一片茫然来。
宋允执提醒她:“药。”
剑并没出鞘,钱铜继续起身,细弱的肩头把剑身挑到了一边,冲他轻松一笑,故作小声与他道:“我骗小公子的,郎君的蛊,暂时不需要用药。”
短短一日,小娘子已在他心目中留下了极为诡计多端的印象。
宋允执手里的剑,再一次抬起来压在了她脖子上,挡住了她的去路。
钱铜疑惑:“又怎么了?”
宋允执:“你是谁,此乃何处?”
此女利用幼童下药,再放风给巷口的柴头,让他们陷入两难之地,从而主动投靠,后又以金钱引诱许下大饼,在他放松警惕时种下蛊虫挟持。
一套计谋,天衣无缝。
可见心思缜密,行事狡诈,既要将计就计潜入钱家,便不能让她看出破绽,他得主动问名。
本以为对面的小娘子又会耍花招,隐瞒自己的身份,却见其笑盈盈地回答了他,“我姓钱,单名一个铜字,今岁十九,属虎的。”
说完,颇为期待地看着他的反应。
她倒不必答得如此详细。
青年漆黑如水墨的眼眸沉思片刻,似乎捕捉到了什么,面色闪过一丝讶然和不容置信,抬眸朝她看去,“扬州四大家之一的钱家?”
钱铜点头,“嗯,郎君高兴吗?”
宋公子是个有自尊心的郎君,得知她是个财主,也没有要恭维她的意思,短暂的沉默后,倔强道:“我不觉得被人挟持,是一件值得高兴的好事。”
对此,钱铜无法反驳,“以后你就会高兴的。”他的好日子还在后头。
一日之内他承受了太多刺激,钱铜怕吓着他,决定把最大的好事留在明日他旗开得胜之后再告诉他。
宋郎君没再说什么,默默地收回了铜剑。
这就对了。
他谋的是财,她正好有,能给他一片似锦前程,他没有理由拒绝。
钱铜喜欢与聪明人打交道,但她想了起来,还有一个不太聪明的,临时生出了个念头,转头看立在身后目送她的郎君,“我给宋小郎君找一份差事如何?”
不等他回答,“今夜就走。”
又道:“就这么决定了。”
从念头起来到执行,她不给人一点考虑的机会,似不屑得在他们身上浪费半点时间,把‘威胁’二字展现的淋漓尽致。
没等宋允执反应,她人已提着灯笼走到了门口,吩咐身边的婢女,“货运那头正好缺个记账的,宋小公子挺合适。”
一命攥在她手,简直肆无忌惮。
宋允执候在屋内,很快便听到沈澈由远而近的咆哮声,“我凭什么要去?”
“女贼,你别太放肆!”
“天已黑,我怎么走,路都看不清...”
“小公子不必操心这些,自有人为你领路。”扶茵把人押送到了门口,给了两人半刻的时辰告别。
沈澈“啪——”一声合上房门,咬牙压低嗓音对宋允执抱怨,“那女贼要给我派差事,她以为她是谁...”
说完气得在屋内打转。
“你当去。”待他冷静了一阵后,宋允执才道。
隔墙有耳,两人不能明说,宋允执隐晦道:“钱娘子既肯给你机会磨练,是你的造化,能当上账房先生,不是你平生夙愿?如今已完成心愿,何尝不好。”
弦外之音,沈澈自然听明白了。
他本次来扬州的目的,他没忘。
四大家横行这么些年,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推到的,今日歪打正着进了钱家,难得的机会,可...如此好的院子,他一夜都没住。
“她给宋兄安排了什么活?”还非得把自己支开,沈澈想起来,好奇问。
宋允执看了一眼被他搁在桌上的宣纸,对于她的目的至今没猜出来,只道:“答题。”
同为天涯沦落人,宋世子中了蛊,甚至比自己更惨,可沈撤却察觉出了两人在待遇上的差别,默默看了一眼宋世子的脸后,再次提醒道:“宋兄,你要当心此女。”
明月一般的小世子,谁人不爱,千万别被一个商女占了便宜。
宋允执点头,“我心中有数,你自己小心。”
区区一个商女,再恶劣又如何,战乱中闯出来的人,还怕她真能要了自己的命,正事要紧,沈澈对宋世子拱了一下手,“我走了。”之后拉开门,跟着扶茵出了院子。
夜色恢复安静。
小厮端了一盆水进来后,出去合上了房门。
宋允执没去看那张宣纸,和衣躺在了屋内的软塌上,早年他有些择床,从军后好了许多,今日之内发生了种种变故,一时难以入眠。
到后半夜才逼迫自己闭上眼睛,养精蓄锐。
次日阳光穿透窗扇了,外面迟迟传来动静,听到脚步声,宋允执警惕起身。
门外小厮叩门:“宋公子可起了?”
宋允执拉开房门,小厮把手中装着一套锦缎长袍的托盘递给了他,“请宋公子换身衣裳,待用完早膳,奴才带公子去往前院。”
钱铜有时很佩服后宅妇人的本事。
平日里让她们跑两里地去看顾一下盐井,都觉得累,竟然能在一夜之间,给她凑出了九位公子出来。
每个都沾亲带故,个个都能唤上一声表哥。
钱夫人昨日‘痛失’知州府这门亲事,一夜都没睡好,眼下明显染了一片淤青,此时被三夫人、四夫人和三房四房的几个妾室拥护着来了前厅,一番拍马屁后,钱夫人痛疼的心渐渐愈合,开始享受起了这份奉承。
钱夫人:“首要一点,入我钱家的人,脑子得活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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