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虞历经八年战乱,遍体鳞伤,即便迎来了五年太平,仍有不少百姓衣不蔽体,食不果腹。
眼前的小娘子一身行头,足够平民百姓几年的花销,如此奢侈作风,其身份必是扬州四大家之一。
朴,钱,卢,崔。
她是谁?
“公子是不是怀疑自己在做梦?”钱铜理解他的反应,告诉他:“不是梦。”为了让他能尽快回魂,伸手握住了他的胳膊,在他极为短暂的惘然注视之下,拧了一把。
力道不算轻。
看他目光里迸发出幽幽寒气,钱铜松了手,“瞧,是真的,天下掉馅饼的事,公子今日遇上了,可觉得欢喜?”
宋允执神智清醒得很。
奈何一时不备栽了跟头,没力气避开她的攻击,只能任由胳膊上的疼痛蔓延,明朗的黑眸也因此灼灼在跳动。
沈澈的反应比他大多了。
被皇帝与长公主捧在手心里的天之骄子,沙场上的玉面将军,从小到大他心中仰望的那轮明月,人人敬之,怕之,爱之...
如今被一个小娘子绑了不说,还拧他胳膊。
这等侮辱,于宋世子而言,还不如给他一刀来得痛快,沈澈使劲全身力气抗议:“呜呜呜——”
钱铜转头把他也打探了一阵后,会错了意,“二人既是友人,我便一并收了。”
她一脸的勉为其难,合着劫来的人还要她先择一番,他堂堂皇后亲侄子,沈澈:“呜呜呜——”
钱铜没理他,费口舌的事情,不必她亲自来,唤了声扶茵,“你来说服他们。”
馅饼反过来说服人来吃,扶茵便拿出了馅饼该有的姿态,“两位公子,我家娘子看得上你们,是你们的造化,别不识好歹...”
扬州物资富饶,包括人,纵然两位公子一个比一个生得好看,可皮囊处处皆是,像娘子这般有钱的,则不多。
沈澈:“呜呜呜——”
“前来扬州谋生的楞头青年,码头一抓一大把,不过他们可没有二位的气运,遇到了咱们娘子,你们可知娘子是谁?”
话音一落,两道目光齐齐朝她望来,等她揭晓。
沈澈暗道:你说,说完就可以死了。
扶茵:“以后你们就知道了...扬州可非人们想象中那般满地是黄金,街头上那些无头苍蝇,四处打转的外地人多的是,你们跟了娘子,乃三生有幸,从今往后,这辈子银钱不必再愁了。”该说的都说了,扶茵挺胸道:“是去是留,二位公子自己拿主意吧。”
没有谁不喜欢钱财,扶茵笃定了他们不会走,让人松了绑。
两人身上的药在这时已去了五成,一恢复自由,沈澈立马扔掉嘴里的布团,怒目瞪向钱铜,想告诉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娘子,长得好看没用,得长眼,“大胆女贼,你可知...”
话没说完,被宋允执打断,“小娘子的好意,在下无福消受。”
离开前,他快速地扫了一眼小娘子腰间的玉佩,拽住沈澈的胳膊,不顾他反抗,头也不回地走去门口。
“宋兄...”沈澈脸色铁青,如此屈辱,是可忍孰不可忍,“就这么算了?!”
宋允执没答,对他使了个噤声的眼色。
沈澈气不过,“该死的扬州...”
扶茵盯着两人踉踉跄跄离去的背影,半晌没反应过来,是自己说的不够清楚吗?都穷成这样了,哪里来的勇气拒绝投到嘴边的财富,回头茫然看主子,“娘子...”
钱铜也不太懂。
如今的青年都这般有气性了?若有人告诉她,“我许你一辈子荣华。”就算对方把她五花大绑了,她也愿意。
眼见二人身影消失,完全没有回头的打算,扶茵吸一口气,庆幸道:“得亏娘子备了后手。”
两人被带到的地方是一间茶楼。
想必因那位小娘子劫人的举动,茶楼老板特意清了场,楼内空无一人,从二楼雅间下来,穿过大堂,便是茶楼大门。
跨出门槛,是一条可供马车行驶的宽敞街巷。
街上行人熙熙攘攘,显然适才楼里所发生的一切,并没有引起半点惊动。
沈澈一脸愤然跟在身后,宋允执行在前,一转身便看到了茶楼右侧的一株参天海棠,端详一阵后,拉住沈澈,压低嗓音道:“你假意相劝,咱们回去。”
沈澈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啊?”
宋允执:“此女子乃四大富商之一,猎物送上门,你要还是不要?”
接二连三的挫败,沈澈是被气糊涂了,听宋允执一说,慢慢冷静,两人此行微服,目的便是为了混入奸商内部,找到他们猖狂横行的证据,一举歼灭。
为防打草惊蛇,他们脱离了前来的纠察队伍,扮成谋生的商贾,走的是扬州最乱的码头,连知州都不知情。
原以为能大展身手,没想到接二连三被人算计。
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看那位小娘子知道自己得罪了谁后的惊惧之色,却不太明白,“既如此,咱们为何要走...”
宋允执:“此女不简单,你我身份不清不楚,应得太爽快,反倒让她生...”
“两位公子,还没找到落脚之地?”一道阴阳怪气的嗓音突然从一侧巷子传来。
两人转目相望。
左侧街巷浩浩荡荡走来了一队人马,最前方的中年男子双手拢着衣袖,两腮凹陷,一脸刻薄相,正是先前在码头上拉生意的柴头。
再见到两人,柴头没了先前的好脸色,“一身穷骨头,装什么清高,敬酒不吃吃罚酒,来扬州之前也不打听打听,什么人不该得罪。”不待二人反应,抬手往前一招,“给我打,留半条命即可!”
话音一落,他身后的武夫手持木棍轰然上前。
街头的摊贩与百姓早已习惯,鸟雀状散开,纷纷逃离是非之地。
沈澈心中郁气还没缓过来,被这一幕气得发笑,“找死...”
崔家的武夫从前都是混土匪窝,作威作福已久,寻常人见了就跑,没想到对面两个看似孱弱的落魄青年,竟还有还手的能力。
尤其是武士青年。
木棍没有砸到他身上,反而落入了他手中,被他当成了剑来使。
街巷内,公子绿色衣摆飞舞,沾了一身的海棠花瓣,花落抽枝,极为招眼,手里的木棍长了眼睛一般,不断地敲击在对方身上。
躲在暗处的人们看得目不转睛。初生牛犊不怕虎,又是一场惨案。
当今皇帝乃先帝六代之后的族亲,常居蜀州,一家子习武,长公主也不例外,虽早早嫁入金陵有名的书香世家宋家,婚后也不耽搁她训儿。
为此,宋允执除了继承父亲的文采之外,还有一身好武艺。
沈澈乃皇后的亲侄子,从小跟在皇帝姑父身边舞刀弄枪,后来从文,功夫也没落下。
两人身上的药力已去了七分,解决眼下这些狂徒不在话下,很快崔家的柴头便意识到了不对劲。
再打下去,自己也要遭殃。
“撤!”柴头面容扭曲,拽住身旁鼻青脸肿的两人,不甘心地退出了街巷。
一众恶徒离去,余下一片沉寂与狼藉。
手执木棍的公子,弯腰搀扶了一把狼狈的同伴,站直身后便抬头往楼上看去,清寒的墨眸与二楼窗牖前的小娘子对了个正着,青丝上掉落的几枚花瓣,也没能柔和他此时的神色,面容沉静地问道:“热闹看够了?”
小娘子倚靠在窗前,手里正拿着他那把破了洞的牛皮青铜剑,没料到他会突然瞧过来,愣了愣,似是不知他在说什么,探头看了一眼满地的海棠花瓣,心疼地道:“公子打坏了我一树海棠,打算如何赔?”
宋允执随她视线扫了一眼满地残花。
一株垂丝海棠价抵十户中人之产。
沉默片刻后,他扔了手中木棍,再一次抬头迎上她纯净的目光,问道:“多少?”
小娘子没答,但微笑的眉眼里写着:你赔不起。
四目对峙,一个乃被人追杀的落魄青年,一个乃浑身闪着光芒的金主。
底下的青年经历了更漫长的沉默,似乎在金钱与自尊之间衡量了许多,最终在同伴的示意下,那颗高傲的头颅随着嗓音一道低下来,“我跟你走。”
因公子的态度转变,两人再次被请上了茶楼。
没套麻袋,双手也没被绑,心甘情愿地坐在了‘劫匪’对面。
杉木所制的茶床之上又添了两盏白瓷茶杯,春季里的第一道嫩芽经沸水浸泡后,散出沁人心脾的清香,小娘子的浅色眸子便透过那缕若有若无的白烟,目不转睛地盯着公子的脸。
肆意之姿,犹如在欣赏她的囊中之物。
公子刚经历了一场厮杀,发丝间还残余了些许花瓣残叶,但神色冷静,眼里蕴着寒霜之意,无声地落在她手里的那把青铜剑上。
当今圣上登基后,明文规定不许百姓无故携带兵器,私自持兵器者徒一年,能像他这般大摇大摆佩剑者,只有一个身份。
他是一个武夫,干的应是镖局的生意。
施在他身上的药散得差不多了,也见识过他的功夫,钱铜没把剑还给他,当着他的面搁在了自己怀中。
破旧的牛皮剑套跌落在她堆积起来的雪白罗裙里,如坠云层,霎时给人一种很奇怪的碰撞之感,公子避开目光,终于抬头,迎上了她的眼睛。
近距离的对视,比起适才在楼上楼下的那一眼清楚许多,他确实拥有一张好看的皮囊,钱铜有些恍神,但绝非心虚,礼貌问道:“公子贵姓?”
宋允执漠然道:“宋。”
身旁沈澈朝他看去,太过仓促,两人私底下只串通好了隐藏身份,打入奸商内部,并没有想好要用何化名。
小娘子也盯着他,等待着他的下文,然而公子惜字成金,说完了姓氏便没了下文,钱铜不得不追问:“名呢?”
“昀稹。”
沈澈眼皮一跳。
宋侯爷与长公主独子,宋允执。
字:昀稹。
在朝中人有的称他为宋世子、宋将军、宋侍郎,鲜少有人知道他的字。
“宋昀稹。”微妙的三个字被小娘子含在口齿之间,轻念了一遍,边念边观察着公子眼波里的变化,见其黑眸沉静,如粼粼清波,丝毫不畏惧她的猜忌,便也不再怀疑,莞尔夸道:“好名字。”
接着问道:“年岁几何?”
这回她在公子的眼里看到了细微的波动,但那点波动逐渐被她眼里的执意压了下去,沉默片刻后,他道:“去岁已及弱冠。”
与她猜想的相差无异。
“那...”他眼里的防备太明显,钱铜到底顿了顿,双手握住跟前的茶盏抚了抚后,撩眼去看他,“许亲了吗?”
面对一个敢公然行劫之人,即便是一位小娘子,宋允执也不敢掉以轻心,从坐在她对面的那一刻开始,随时都在防备她耍花招。目光正随着她动作移到了那白瓷茶杯上的一截粉嫩指尖上,闻此言,眉目不由轻蹙,视线落回在了她脸上。
小娘子双眸幽静,瞳仁黑白分明,不似以往看他的那些目光或羞涩或疯癫,眼底除了映照进去的潋滟春光,无献媚,也无戏谑之意。
彷佛只是为了好奇。
然而并不妨碍他对此类问题的排斥,冷硬地道:“与你何干?”
“好好说话!”扶茵先出声。
沈澈后出声,“放肆!”
扶茵诧异地看着突然跳起来的落魄郎君,人都在油锅里了,不明白他哪里拿的底气,冷脸击了一下手掌,四名牛高马大的武夫推门而入,如四座大山,双手交叉与胸前,堵在门口,摆出了仗势欺人的架势。
两个草根,下船便得罪了一群地痞,只怕崔家的人此时已在外面等着了。
扶茵不怕他嚣张。
沈澈心中却在估量,宋世子说的没错,果然是一条强大的地头蛇,就是不知道已冒出了几寸。他性子虽冲动,但不笨,配合着宋世子的冷静,一言不发。
僵持之下,钱铜退了一步,“那我们换个问题。”她转头问沈澈,“你呢,小郎君,叫什么?”
且不论为何到了他这里就不称公子,成了小郎君了,沈澈还真不知道自己该叫什么名字,再看宋允执,灵机一动,“他乃家兄,我单名一个‘澈’字。”
对于突然多出来的弟弟,宋世子没否认,神色始终不动。
小娘子接着发问,问的都是沈澈,“你们哪里人?”
“做什么的?”
“家中有几口...”
两人在来时的路上便造好了身份,沈澈对答如流。
“金陵人。”
“家族做的是走镖生意,因头上无人,金陵混不下去,我与兄长便来扬州谋生。”
“父母已逝,只余下我和兄长。”
钱铜对他所说的话并没有怀疑,“若只是谋生,二位的目光也太短浅了些。”
“我能给你们更多。”钱铜扶了扶头上的镶珠金冠,语气缓慢,“你们或许不认识我,但你们所在的这间茶楼是我的...”
在她偏头间,那道金光再次灼烧了宋允执的眼睛,闭眼的一瞬,继续听她语气阔绰地道:“外面的街巷,有一半都是我的。”
猎物的气息愈发浓烈。
两人不觉屏住了呼吸,宋允执也在那道金光中暗自定下了目标,“查的就是你。”
“我并非亏待属下的主子,若公子跟了我,一日之内,保准你们在扬州能拥有一套自己的住所。”许好了两人未来,钱铜推了推跟前的茶杯,“这杯春茶,敬我与宋公子初次相识。”
被她下过一回药,谁敢再喝她的茶。
宋允执不动。
钱铜也不介意,端起了自己那杯,一饮而尽,饮完后并没有搁下,白瓷茶杯在她的手指中翻转一阵,问道:“宋公子可认得这陶瓷?”
宋允执早在第一回上楼见她,便留意过她身旁之物。
此物不凡,但不应该是他此时的身份能认出来的东西。
“茶杯乃‘类雪’白瓷。”小娘子自问自答,突然伸手把茶杯递给他,“我在上面镶嵌了一只金蝉,公子帮我估量估量,这东西在金陵,值几个价?”
白瓷上镶金蝉,此等奢靡做派,宋允执原不想理会,却听她道:“公子若是猜对了,我就把剑还给你。”
一个合格的武夫,应该剑不离身。
她一手递茶杯,一手攥住剑柄,非要让他给出一个辨别的答案来。
无非是在怀疑他的身份。
宋允执探身,五指如同苍劲的竹节,修长又好看,巧妙地从她的指缝之间穿过,接了那盏被她已辗转翻过好几回的白瓷杯。
她所说的金蝉,是一颗黄豆般大小,镶嵌在了瓷杯的底部。
然就在他注目的一瞬,金蝉突然窜动,竟是只活物,没等他反应过来,掌心便传来了一道刺痛。
宋允执瞳仁一缩,白瓷茶盏被他甩出去碎在了地上,抬眸怒目而视。
沈澈也看到了,愤然起身,怒指钱铜,“你对他做了什么?!”
“别动。”钱铜及时禁锢住了宋公子的手腕,提醒他,也提醒一旁激动地想要拔剑相向的‘宋’家小郎君,“蛊虫死了,公子也将命不久矣。”
沈澈眼里滴出了血,惶恐地观察着宋世子的脸色。
宋世子眼里则滴出了寒冰,紧紧盯着眼前大胆包天的小娘子。
钱铜似是察觉不到公子们的愤怒,轻拍了一下他压紧的指关节,“放松,捏太紧了,公子也不好受。”
诚如她所说,那金蝉钻入血脉内,稍一用力,整条胳膊便会传来麻痹之感。
此女接二连三的诡计,令人防不胜防,着实可恶又可恨。
“公子放心,此蛊虫苏醒之时,只会让公子暂时使不出力道,不会伤及性命。”钱铜知道他生气,不去看他的眼睛,掰了一下他的手指没掰开,手指头便一个一个地往他指缝里钻。
察觉到她的意图,宋允执不由瞠目,厉声质问:“你做什么?”
奈何他如今用不上力,反抗无效,且小娘子有一颗顽强的心,细嫩的手指很快与他十指相扣,“啪——”一下摊开了他的手掌。
只见掌心内有一个针眼大的小口,正冒着血珠,钱铜叹了一声,抬眸看他,“瞧,都出血了,说了不让你用力。”
温柔的眸光,来得毫无缘由,灼得他一阵战栗,他从未与女子有过肌肤碰触,手指间的缠绕让他血液加速,神色绷紧,面部变得僵硬。
他并非任人宰割的善类,这一刻他有了要改变计划的打算,不想与此女再纠缠下去。
他要杀了她。
“兵不厌诈,是公子输了呀。”钱铜一面安抚他的情绪,一面从袖筒里掏出绢帕,把他掌心内的血珠抹干净,方才迎上公子火光四溅的深邃眼眸,“对不住了,不是我不相信宋公子,人心难测,在我把命运交给公子之前,公子的命也应该要掌握在我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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