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和他结婚的???
祁放倏然顿住,再抬眸,眼底已难掩错愕。
他再次打量起眼前这个身形娇小的姑娘,“你可考虑清楚了。”
结婚不是儿戏,不是她一时任性,或者一时同情,就能随便决定的,尤其是在她家里明确提出退婚以后。
严雪却弯起眸,一双又圆又亮的眼睛瞬间成了月牙儿,“我都来了,肯定考虑清楚了。”
本来她看中的就是对方条件合适,说是来相亲,不过是怕对方有哪里自己不能接受,留条后路。现在人见了,虽然性子冷淡了点,也不怎么会说话,但长得的确极品,能冒着风险出手拉人心也肯定不坏,她没什么好后悔的。
严雪笑盈盈仰起脸,“还是说你想反悔?”
她生得娇小,头顶还不到祁放下颌,因此越发显得那双唯一露在外面的眼睛又大又漂亮,挂着霜色的睫毛密密长长。
祁放默默注视伸到自己面前的小手半晌,突然转身便走,“等着,我去请假。”
个子高最直观的好处就是腿长,严雪要费劲走上半天的路,他没花多少时间就到了。
负责这一队的工队长刘大牛正在坡上盯着人往下放圆木,见他上来,刚要问,他已经先开了口,“我有点事得先走,今天记我早退。”
祁放来林场两年多了,别说迟到早退,逢年过节都没离开过,简直像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难得他有事请假,刘大牛也没问,摆摆手,“这都快下工了,记什么早退?”
“那我走了。”祁放点点头,再沿原路下来,神色已经彻底恢复如初。
他把严雪带去了营地的宿舍,一排紧依山坡而建的地窨子。
这种建筑也算是高寒地区的特色了,建的时候先在地上挖出来一个一两米深的长方形土坑,再立柱脚,架上高出地面的尖顶。因为地势低,不受寒封侵扰,比建在地上的建筑要暖和许多,甚至能达到零上。
依山而建,一来是可以不用全都向下挖,更省力;二是用树枝和雪覆盖后更加隐蔽,离远了根本看不出来。
当年东北抗联,杨将军他们住的就是这种地窨子。林场没什么隐蔽的必要,但每一年冬天的伐区都不一样,基本一年一换,挖这个又省事,又方便取暖。
严雪随着对方走下几阶台阶,立马感觉到了与外面不同的温度。
借着门口投射的光线,她打量了下里面,发现大概有十来平米的空间。
靠内的大通铺上一溜儿排开十多个行李卷,一群糙老爷们的宿舍懂的都懂,没太大异味,只能说是温度不够。
祁放将摘下来的安全帽放到其中一处,示意严雪可以坐在那,自己先去把煤油灯点上。
严雪猜这应该就是他的床铺了,说实话整理得很干净,在一众蹭得甚至发亮的被褥间显得格格不入,看得出有良好的卫生习惯。
祁放正蹲身点着屋中间一个铁皮炉,见她打量四周,不咸不淡吹灭手中的火柴,“这边就这条件。”
别说她一个城里长大的娇小姐,山里的姑娘都没几个吃得了这苦。采伐队除了活较轻的检尺工,剩下伐木、归楞、运输,岗位上清一色的大男人。
严雪倒觉得还好,和她另一段记忆里的上一辈子相比,不论是关里农村还是这关外的林区,条件都没好到哪里去。
她拍着裤腿上的雪,防止雪化之后全湿在棉裤里,“你们一整个冬天都住在山上吗?”
语气倒像是真的想知道,而不单单是以此为切入点开始一段谈话,更没有想象中对这简陋条件的嫌弃。
相比小时候,她显然会隐藏情绪多了。不像第一次见面,一开始还带着点懵懂的好奇,后来见他话很少,摆弄的又是些她不感兴趣的东西,就流露出不耐来,还自以为隐蔽地问妈妈什么时候能回家,她想回家吃冰糕。
祁放淡淡掀了掀眼皮,“最早十月就得进山,铺小火车道,盖房子。”
也是,每一年的伐区都是重新划定的,不先铺小火车道,东西根本运不上来。
严雪点点头,那边祁放将劈成大瓣的柴火丢进铁皮炉,拍拍手起身,靠在了她对面的门柱上,“这事你家里人知道吗?”
他有点怀疑对方是偷跑出来的,只是不知道她哪里来的介绍信,应付这一路来的检查。
没想到严雪竟然说,“知道,我奶奶和我弟弟都知道。”很认真回答的语气。
这让祁放的目光不自觉落在她脸上,琢磨起他这话里的意思。
说实话祁放有点意外,不过没提父母,应该是对要不要退婚这件事严家人意见也不统一,有人想见风使舵,有人想信守承诺。
可明明他都同意退婚了,他们还把人送过来吃苦,是该说太过死板还是太过天真?
祁放一时没有做声,严雪不知道他是不是问完了,既然他不说话,她就先说了,“你是要反悔吗?”又问了遍之前的问题。
如果是,虽然有点麻烦,她也不是非要强求的性子。
“没。”这回祁放回应得倒快,就是神色半隐在煤油灯昏黄的灯光中,有些辨不清。
没有想反悔,那就是出于郑重,才先问了她的想法,又问她家里人的意见……
严雪发现这人虽然时常半敛着眼眸,一副对什么都不上心都不感兴趣的样子,靠在门柱上的姿态也懒懒的,但做事还算仔细,也很认真。至少反复确认女方意愿这行为非常绅士,有别于这个年代一般男人的大男子主义。
她在逐渐温暖起来的室内吐出一口气,“我想问一下,这边林业工人的家属都能干什么?能找到工作吗?”
既然两边都没有想反悔,她最关心的还是这个,毕竟这才是她的立身根本,决定了她以后能不能站稳脚,把弟弟接来。
而关心这个,就代表她是真的打算今后在这里生活,祁放再不可置信都不得不信。
望着那张在记忆里已经变得模糊又重新清晰起来的脸,他正要开口,外面咯吱咯吱的踩雪声渐进,有人几步冲下来推开了门,“今天雪可真他妈大……”
话说完,才发现屋子里一站一坐的两个人,不由一愣。
好一会儿,对方才从严雪脸上收回视线,赶忙解释:“我回来拿个东西,没注意屋里有人。”
说着快步去角落的桌子那拿了饭盒,就要出去,只是临走前,目光忍不住又在严雪身上溜了一圈,小声问祁放:“你妹子?”
不是他没往其他方向想,主要这俩人之间看不出一点暧昧,祁放一如既往冷冷淡淡,严雪也不见任何不好意思。
面对他就差凝成实质的好奇,祁放并没有多做解释,“已经下工了?”
“我们那队干得快,提前了一会儿。”见祁放没否认,对方觉得自己懂了,“你们聊,我先走了啊。”
两人都不是什么人前张扬的性子,等脚步声远了,才继续之前的话题。
“你……”
“你……”
刚开了个头,“砰”地一生门响,又有人进来了,“我拿个东西啊!”
解释得实在太急太主动,还借着找东西自以为隐蔽地瞄了严雪好几眼,说他不是知道了点什么没人会信。
不止他,门口紧接着还又探进来两颗年轻的脑袋。
这俩大概不是这个宿舍的,见祁放和严雪看来,立马表示自己那屋暖瓶没水了,过来借一点。
然后说完才发现嘴上讲着要借水,却连个水壶都没拿,赶紧回去取。
跑得太急,出去的时候就忘了关门,严雪清楚听到两人上去后自认为小声地跟人说:“是长得漂亮。”
就有那么点意外吧,又不是很意外。
山上女人少,采伐队一水儿的糙老爷们儿,突然来个这么年轻这么水灵的姑娘,没人好奇才怪。
就是这帮人大概在空旷的地方干活久了,交流基本靠吼,很多工作还要喊号子,哪怕故意压低,嗓门也真的很大……
严雪看了祁放一眼,发现这男人似乎也有些无语,很有骨感的手指还按了按眉心。
这回等人走了,两人沉默了更久。像是都怕这边一开口,那边又有人进来。
好一会儿严雪忍不住失笑,“你这些同事还挺有意思。”
也就这种没吃过苦的大小姐,才不明白这样的条件意味着什么,还能带着天真说一句有意思……
祁放嘴角轻扯,刚要说什么,又有脚步声靠近。
这回就连他向来冷淡的语气里都带上了不耐,“还有什么事?”
“我……”被那双骤然瞥来的眼睛望着,来人着实磕巴了一下,“是有点事……”
话还没说完,脑袋便被后面跟来的人拍了下,“跟咱哥还磨唧,啥你有事?是作业区出事了。”
谁也不知道刚才还是祁放,怎么一转眼就成了咱哥。
不过也没人在意这个就是了,作业区出事才是大事,毕竟林业采伐是很危险的工作,每年都有人因为工伤致死致残。
祁放立马去床铺拿自己的安全帽,“人伤得重不重?”
俯身时,刚好和严雪望过来的视线对个正着,他一顿,严雪已经主动开口,“我也去看看。”
年轻姑娘快速给自己包上了围巾,“在这也是干等,你们放心,我不靠太近,也不乱走,不会给你们添麻烦。”
她待在地窨子里的确是干等,而且想想之前她差点被圆木砸到,有些事警告一万遍也不如亲眼所见。
祁放没说什么,几人一边往外走,一边把事情说了个大概。尤其是一不小心把咱哥叫出来那个,表现得非常主动。
本来临近下工,各工队的工作都开始收尾了,不该出什么事才对。可油锯手负责伐木,跟别的工种不太一样,速度够快的话,是可以把两三天的树木一次性伐完,腾出时间进林子里搞副业的。
毕竟林场运输能力有限,伐再多,每天也只能运那些立方。
严雪没去的另一个工队,就有人想明天进山炸松塔,急着把活干出来,结果碰上了个不太好伐的大家伙。
这种树直径宽,体积重,很考验锯手的水平和经验。有时候明明锯透了,但就是不倒,需要往树要倒向的方向丢一件大衣或者棉帽子,用风带动树倒下去。
但今天本来就下雪,对方丢棉帽子时又着急,明明喊的是“迎山倒”,提醒周围人树是朝着山上倒去的,真倒的时候却横着下来了。
因为锯手会早三天进山,和大部队隔出70米的安全距离,其他人倒是没事,跟他的两个助手之一却被分枝压在了下面。
“人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不过半边身子都血刺呼啦的。场长已经去调摩托卡送他去医院,还叫了大家去机库开会,估计是要强调安全问题。”
说话间几人已经到了存放拖拉机、发电机的机库,因为人多,机库的门并没有关,严雪也就停在了门外。
果然是强调安全问题,林场场长铁青着脸,把犯错的李树武喷了个狗血淋头。
急功近利致人受伤,还是为了出去搞副业,这么大的责任,背一个处分都是少的。
场长当场就把人从锯手的位置上撸下去了,换了曾经也是锯手的工队长刘大牛。除非他今后表现好,拿到资格重新去局里参加培训,不然怕是很难回到这个岗位上。
“另外,我还听说有人把没做安全措施的家属带到了作业区。”处理完这件事,场长话锋一转。
也不知道是听谁说的,大概并没有听明白,他看向的是人群中无论身高还是长相都过分突出的祁放。
一上山就是好几个月不回家,偶尔有家属上来探望并不算啥稀罕事,但那是平常,这时候撞在枪口上,搞不好也要跟着挨批。
果不其然,这事被场长抓了典型,“安全作业安全作业,年年采伐年年强调,可就是有人不把自己和他人的生命安全当回事。少见一会儿能咋的,就你一个有家人吗?真出了事谁负责?”
说实话着实有点冤,但现在出言解释,就等于当众让对方没脸,何况人本来就是冲着祁放来的。
祁放没说什么,只淡淡望向另外一边的梁哥。
单他一个人也就罢了,可现在机库内外不少人都在有意无意打量他,他这一动,那些视线也跟着落了过去。尤其是不小心把咱哥叫出来那小年轻,见此甚至小声问祁放:“他告的状?”
梁哥虽然没听到,但人是他带上来的,他本就心虚,自己猜测比真听到了更让他心里没底。
他忍不住做出不悦,“都看我干啥?”
这一出声,简直就像是不打自招,前面正在批人的场长当时就顿了一顿。
再看下面这架势,祁放一脸平静,反倒是梁哥眼神闪烁,显然是在虚张声势。场长本就不算好的脸色瞬间更差,可还是清了清喉咙,“这次我就不点名了,谁的问题谁自己回去检讨,下次就不是通报批评这么简单了。”
话说得好听,可严雪离得远,还是听到身边有人嘀咕:“刚才还要抓典型,咋又不点名了?”
“谁知道,不都看他女婿吗?搞不好这事儿跟他女婿有关。”
“那他一开始就不应该提。”
“谁管他家那点破事儿,倒是老郭家这回倒霉了,老郭前年刚没,这又搭上个儿子……”
虽说在林场久了,总能看到身边的人受伤,一提起来还是难免唏嘘。
等会散了,林场调配过来的摩托卡也加好油开了过来。
祁放从机库出来,就看到严雪盯着不远处刚被抬出来的伤员,一弯起来就会变成月牙儿的双眼里早没了笑意,反而流露出怜悯。
他也望过去,“本来年前一放假,他就要结婚了。”
这让严雪垂下长睫,变得更加沉默。
“我去给郭家报个信,顺便把你送下去。”祁放看了她一眼,说。
严雪没反对。
他就去跟负责送人去镇林业局医院的人说了声,带着严雪一起上了摩托卡。
这种轨道机车是当地机械厂自己用汽车改的,后面挂个车厢,十分简陋,性能也很一般,主要应用于铁道建设和维修。但小火车和内燃机总有调度不方便的时候,每个林场备一台,防的就是这种不时之需。
车子跟随时要散架一样,从山上开到林场,等祁放跟严雪都下了,还要开向镇里。
两人谁也没问谁的意见,都选择了先去受伤的郭长安家,将事情通知给他的家属。
过来开门的是个五十来岁的小老太,身后还跟着条虎头虎脑的小尾巴,大概刚刚正在和孩子说话,一张脸上满是慈爱的笑容。
严雪突然觉得有些残忍,她和祁放即将说出的话。
祁放向来冷淡的神色似乎也有一顿,但还是开口说了,小老太的笑容当即凝固在了脸上,身子往下一歪。
从郭家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天地寂静中,身后院子里无法压抑的哭声格外刺人耳膜。
就和上辈子严雪六岁那年,从她家里传出的哭声一样……
“这种工伤林场会负责的吧?”踩着脚下通往招待所的路,她轻声问。
祁放“嗯”了声,然后就又没了话。
好一会儿,他才打破萦绕在两人间的沉默,“林场小年才放假。”
嗯,所以呢?
严雪抬脸望向男人,发现对方刚好也在转眸看她,“我这几天都不能下来,你再仔细考虑考虑。”
他还是觉得她不合适也不应该待在这里。
有些苦吃一天是新鲜,吃一周吃一个月,就只剩折磨了。
这里没有她爱的衣服鞋子,没有电影院剧院,甚至连电都不通。只有每天晚上趁着林场发电给小修厂修理机械,才能蹭一点儿,最多也只能蹭到九点,九点后就只剩一片漆黑。
这里的职工普遍文化不高,好多职工家属甚至连字都不识,她想找个说话的人都很难说到一起,更别提还要面对今天这样的事。
与其到时候后悔,还不如趁着还来得及多了解了解,该走就早点走……
第二天一早,严雪是被广播声吵醒的。
林场每天早上广播都会准时响起,一来让大家了解下外面的讯息,二来也能提醒林场的职工该上班了。
严雪没有睡懒觉的习惯,两辈子的经历也没给她睡懒觉的机会,很快就彻底清醒,摸向烘在炕上的棉衣棉裤。
昨晚祁放把她送到招待所就走了,应该是去宿舍将就一晚,今天起早上山。
发生了那样的事,也不怪他让她再仔细考虑考虑。如果不是没有更好的选择,她也想考虑考虑。
不过林场虽然苦了点,危险了点,对比当地其他工厂待遇绝对算好的。镇里有医院,有中学,林场内部也有小学、招待所和食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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