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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出鞘(沉筱之)


奚泊渊身边还坐着一个身形干瘦,慈眉善目的老者,腰间的葫芦上也刻有一个凌泉纹,大抵是奚家某位长老。
一进到堂中,奚泊渊就目不转睛地盯着阿织,目光十分不善。
等阿织与众人见过礼,他直接开了口:“就是你,不顾待客之道,把我晴妹打伤的?”
话音落,阿织还没来得及答,一旁那位奚家长老咳了一声,片刻,他老神在在地端起一盏茶,眯缝着眼品起茶来,大有不欲管此事的意思了。
阿织道:“误伤令妹的确是我的不是,当日我拔剑心切,不得已引剑诀入体,乃至于剑气震荡,伤了旁人,我这就跟苏师妹赔不是了。”
听了这话,奚泊渊不由地一愣。
他来前听人说打伤晴窗的这个姜……姜什么来着,脾气犟得很,绝不可能轻易认错,为此,他还准备了一箩筐话要责问,未料她认错态度如此之诚恳,倒把他下头一茬话给堵回去了。
奚泊渊“唔”了半晌,没想到要说什么,随后大手一摆,“照这么看,你在受罚过后,已经知道自己的错处了?”
“是。”阿织道,“弟子在思过谷思过数日,已将当日教训铭记于心,日后若非情势危急,绝不莽撞行事。”
奚泊渊又“唔”了一会儿,说道:“罢了,你既已认错,姜家也已责罚过你,奚某也不是一个不讲道理的人,此事就算了结了。”
他本来是站着问话的,说罢这话,就准备坐下了。
“是。”这时,阿织抬起头,直视奚泊渊,“阁下既这么讲道理,那么请问阁下,我这个‘不是’已经赔完了,可以请令妹把玉珏还给我了吗?”
奚泊渊还没坐稳,险些原地一个趔趄。
一旁默不作声吃茶的奚家长老刚呷进一口茶,差点喷出来。
“姜遇,不得无理!”不待奚泊渊说话,姜昱珩先一步斥道。
奚泊渊摆了摆手,强忍下脾气,“那个玉珏的事我知道,说起来,这块玉珏算是我跟徐知远拿的。晴妹想学剑,奚家、仙盟,都没有适合她学剑的地方,刚巧我在仙盟结识了徐知远,他是姜家子弟,我就请他帮我找一个既能学剑,又不可耽误修炼的地方——我听说很多宗门的灵脉,都是要与人分用的,那不好,影响修行。徐知远原本也为难,耐不住我再三追问,只好把玉珏相借晴妹,说姜家有个叫水鸣涧的地方,灵脉不错,眼下只能用玉珏才能进出。“
“既是相借,那么有借就有还。玉珏你们借了,水鸣涧你们也进了。而今你们并不住在水鸣涧,想必那里的灵脉你们也瞧不上,玉珏是不是该还了?”阿织道,“渊公子适才不是说自己是讲道理的人么,本是与逝者不相干的人,一直强占着逝者遗物,这不好吧?”
“你这个人怎么——”奚泊渊脾气到了嗓子眼,几乎要忍不住。
“姜遇!”姜昱珩也拍案而起,拂袖道,“我看你是还想回思过谷思过!”
这时,汪州越众而出,跟奚泊渊、姜昱珩几人施以一礼,转身看着姜遇:“你要说道理,那么请问,水鸣涧本属姜家,姜家洞府,向来是能者居之,大师伯过世两年,徐师弟远去仙盟,你一个资质平平的山门弟子,凭什么占着水鸣涧?”
他早有备而来,腰间竟带了两把剑,说罢这话,他把其中一把扔在地上,语气嘲弄地说,“昨夜不当心,弄坏了你的木剑,险些忘了你眼下已没有佩剑了,地上这把灵剑还没出过鞘,是师兄我专程为你寻来的,这样,你拔出这把剑,我们比一场,你要是赢了,我不保证其他人,至少明月崖的弟子,对你占着水鸣涧,再无二话。”
阿织看着地上的剑,片刻,掀起眼皮,望向奚泊渊:“我要是赢了,就把玉珏还我?”

阿织握住灵剑的一瞬间就蹙起了眉。
不同于姜遇,阿织与剑为伴太多年,跟灵剑之间的感应,非常人可比拟,是以她剑引诀都不需要念,握住剑柄,她就知道自己和姜遇一样,竟拔不出这剑。
可是,手里的这把剑分明不是绝世孤品。
再者,魂魄都换了,难不成还是这具身躯的问题?这怎么可能?灵台、灵根皆存于人魂,血肉之躯固然重要,对于修道之人来说,它不可能阻碍修行之路。
汪州见阿织这幅样子,知道她又拔不出剑,心中已是胜券在握,他拱手道:“姜师妹,请指教!”
言罢,还不等阿织再试,冥蛇剑出鞘,青紫色的电光朝阿织扑袭而去。
阿织目光一凝,知道眼下不该多虑,横剑在身前一挡,手中到底是灵剑,剑虽不出鞘,居然接下了冥蛇这一式。
一旁的奚泊渊看两人过了几招,不由皱了下眉。
姜家以剑术著称,他还以为能看一场精彩纷呈的比试,这个叫汪州的弟子倒也罢了,剑术不说出众,尚算过去,他对面那个叫姜……姜什么来着,几乎每一式都是生扛过去的,也不知她是走运,还是身法当真快到了这个地步,每次冥蛇来袭,她都能险伶伶地避过。
这与凡夫俗子的武斗有什么分别?
奚泊渊着恼地看了身边一眼。
跟他一起来的那位或许知道场上的比试不堪入目,枯瘦的手捧着茶碗,还在眯着眼品茶呢。
奚泊渊觉得没意思,汪州身在局中,渐渐却感到吃力。
不知为何,他每一招都用了十成功力,照理姜遇早该败了,而今却伤不到她分毫。
她一直不出招,照这么下去,拖到他灵力枯竭,胜负就难说了。
好在,他早有准备。
冥蛇的电光忽然张开,形如一头狂蟒,张口向阿织咬去,汪州却并不借机强攻,他蓦地后撤数步,从怀中掏出一张符咒。
符咒在半空中缓缓燃成灰烬,下一刻,周遭物换星移,忽然出现一个山石堆砌出来的剑阵,几乎与昨夜明月崖外的那个一模一样。
修道之人斗法,只要不出阴招,法器、符咒,只要是身上有的灵宝尽可以使用,汪州盯着阿织,怪只怪她莽撞地答应比试,什么都没准备。
昨晚他在洞府外布下剑阵,她非但没有中计,还让他在同门面前狼狈不堪,今日他的这道阵符,正是要为自己找回场子。
阿织一看这剑阵就皱了眉,临时摆得不行,怎么精心画进符咒里的还是这么糟糕?
这是灵符结成的法阵,她想破有一百种法子,最简单的,直接用灵诀击破阵身,或是如昨晚一样,结出阵纹击碎符眼。
只是,昨晚有夜色与风沙掩护,兼之四旁的弟子修为太低,若不凑近了看,很难分辨出她结的是阵纹,今日姜昱珩、莲柯夫人俱在一旁,奚泊渊与奚家那位长老更不是等闲之辈,倘若她动用魂力,他们立刻就能发现她不是姜遇。
一旦有人追查到她的真正身份,追查到……青荇山,麻烦可不小。
眼见着风沙与剑雨袭来,阿织忽然将手中未出鞘的灵剑祭出,灵剑浮在半空,剑身急转,顷刻变作一道光幕。
这是徽山教的防御招式,只要手边有灵物,便可以攫取其中灵气加以扩散,形成一道屏障,用剑最好,但不限于用剑,小雪日,姜遇拔剑时引起剑气震荡,姜昱珩护下众弟子,用的就是这一招。
阿织张开的屏障并不如姜昱珩的那般铮然有力,奇怪它似乎格外有灵性,总能在剑雨袭来的一刻,在最恰当的位置形成光幕。
汪州见她防得滴水不漏,目光变得阴鸷,他忽然朝结界外看了一眼。
下一刻,阿织忽然感到掌心一阵剧痛。
一道剑诀从她祭出的那把灵剑溢出,顺着她的掌心,直要打入她的百骸。
汪州居然在剑鞘上做了手脚!
这剑是汪州借给她的,一开始她不能拔剑出鞘,只把它当凡物使,眼下她祭出剑身形成光幕,灵力相借,藏于剑鞘的剑诀自然能伤她。
阿织当机立断,立刻撤了光幕,看着汪州的目光渐渐变凉。
她担心被人看出破绽,本打算拖到汪州灵力枯竭,一击制胜的,敌不仁我不义,眼下看来,她是不必客气了。
汪州见她撤了灵剑,命门大开,心中大喜。他知道眼下是得胜的最好时机,闭目快速催动阵诀,刹那间,风沙之中竟响起闷雷之音,一道道滚雷随着剑雨追至。
阿织闪身躲避,落在山石上,雷诀将山石击碎,落在树桠上,下一刻,树根倾塌。
若在外人看来,阿织眼下已被汪州逼迫得狼狈不堪,眼看就要败下阵来。
姜木晗、莲柯夫人等人脸上都露出得意的神色。
然而这时,原本百般聊赖的奚泊渊忽地怔了怔,聚精会神地盯着结界中的阿织。
一直品茶的那位奚家长老也“咦”了一声,眯缝着的眼终于睁开了。
阿织被雷诀剑雨追得避无可避,最后在剑阵中央落下。
闷雷之音不止,她抬目看向汪州,忽然一笑:“瞧好了。”
说着,把不知何时拢入袖中的数颗石子打向四方。
这看上去就像小娃娃的招式,奚泊渊却愕然出声:“换阵?不、不是,她是——”
“她是逆阵。”一旁的奚家长老接话道。
逆阵就是通过改换阵中之物的方位,将法阵中原本倾泻的灵力倒灌入阵眼。
想要逆阵,需得对法阵的各个方位了若指掌,乾、坤、震、巽、坎、离、艮、兑,一点都不能错。
适才阿织看似被雷诀追得狼狈不堪,实际上正是借着雷诀的掩护移形换位。
而她最后洒出的一把石子,正是阵成的最后一击。
然而这还没完,灵力倒倾的一刻,阿织拿脚尖勾起那把被做了手脚的灵剑,并指打出一道灵诀,灵诀撞在剑身,灵剑随之往冥蛇撞去,不偏不倚将冥蛇撞入了阵眼。
阵眼处汹涌的灵力似乎有了宣泄之口,当即往冥蛇灌去。
冥蛇引过雷诀,此刻已脆弱不堪,根本承受不住这倾山倒海的灵力,剑身骤现裂纹,下一刻终于崩开!
灵剑崩碎反噬其主,汪州的身形也飘飞出去,狠狠落在地上,吐出一口血来。
结界乍破,胜负已分。
等汪州吃力地爬起身,脖颈处忽然抵上了一个冰凉的事物。
是阿织拿着那把他借给她的灵剑,抵在他的喉咙口,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汪州望着阿织,不知怎么,忽然想起在从前无数次比试后,自己也曾这么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说“拔剑啊”,“剑引诀不会么”。
只是今日,他们二人调转过来了。
“哐当”一声,阿织将手中灵剑扔还给他,淡淡问:“你就仅此而已么?”
“那么——”她一顿,忽然笑了笑,“跟你比试,我还费不上拔剑。”
“姜遇!”莲柯夫人看着崩碎的冥蛇与身受重伤的汪州,忍不住道,“姜遇,你也太不像话了,修剑之人的佩剑何等珍贵,你下手居然如此狠,半点不顾同门之谊!”
“师婶说的是,修剑之人的佩剑何等珍贵。”阿织道,“不过适才汪师兄说过什么,想必您是听见了,昨晚他弄坏了我的木剑,今日我弄坏冥蛇,算是和师兄扯平了。”
姜昱珩斥道:“姜遇,不得无礼——”
“说到无礼,”阿织回过身来,直视姜昱珩,“小雪日,明月崖弟子择剑,当时我引剑诀入体,师叔你分明看到了,为何没有阻拦?为何直到剑气震荡,才出手护下门下弟子?”
引剑诀入体的法子诚然是姜遇苦翻剑书找来的,说到底算不上偏门,对于这些有山门庇护的弟子,拔剑念念剑引诀就行了,然而许多修士历练在外,难免撞上生死攸关的危急时刻,一个内息被封时的保命法门,若不是出了岔子,哪里能够伤人?
“是师叔您觉得我拔剑的方法没什么大不了,所以并不加以告诫,还是您其实清楚其中危害,却选择放任自流。我是因此才决定第二次择剑。说到无礼,师叔这样算不算无礼?山中来了贵客,你们让我跟贵客赔不是,师叔是不是也该给贵客一个解释?”
阿织说罢这话,径自朝苏晴窗走去,伸出手,“玉珏。”
苏晴窗委屈地望了一眼奚泊渊,片刻,从腰间解下玉珏,递还给阿织——这是适才奚泊渊答应阿织的。
阿织拿回玉珏,头也不回地走了。
姜昱珩看向奚泊渊,解释道:“渊公子,实在对不住,其实这事——”
不等他说完,奚泊渊豁然站起身,黑着一张脸走了。
姜昱珩又看着一旁吃茶的奚家长老,“竹杌长老您看——”
竹杌长老搁下茶盏,笑眯眯地拍拍姜昱珩的手,安慰道:“弟子闹事,不碍事、不碍事。”
说着,招呼了苏晴窗,晃着腰间葫芦,也慢悠悠地离开了。
“砰——”
回到住处,奚泊渊卸下背后重刀,往案几上一砸,一言不发地祭出一枚传音石。
传音石浮在半空,发出幽蓝的光,片刻后,那边传来一个淡淡的声音:“嗯?”
奚泊渊听到这个声音,破口大骂:“离谱!太离谱了!你根本无法想象我这边发生了什么!”

第8章 无支祁(一)
“……姜家的传信上怎么说的?说他们有个弟子,出手不知轻重,不小心打伤了晴妹,我火急火燎地赶过来一看,晴妹根本没什么大碍……我来都来了,不能白跑一趟,总要讨个说法。”
“他们答应得好好的,说让徐知远那个师妹过来跟我赔个不是,谁想这什么师妹,压根就不是个吃素的。她今早倒规规矩矩地来了,赔完礼,跟我一摊手,说‘不是’赔完了,玉珏呢?”
奚泊渊说着,深吸一口气,“提起这个玉珏就离谱,此前我在伴月海碰上徐知远,问他徽山有没有什么修炼的好洞府,他一直跟我支支吾吾的,我后来跟他说,他要为难就算了,他又说不为难,随后给了我这块玉珏,结果你猜怎么着?这个玉珏,是他师父的遗物!”
传音石那边“唔”了一声,问:“姜家姜瑕?”
“是,姜瑕的遗物!”奚泊渊道,“你说这个徐知远,你哪怕就是个耗子,你怎么着吱个声儿啊?是遗物你不早说?你嘴长着是个摆设吗?”
“但我能怎么办?那什么师妹跟我讨玉珏,我被架在那里了,只能跟她解释,这玉珏是我跟徐知远借来的。好了,最离谱的来了,那些姜家子弟里出来一个姓汪的,好像是明月崖的大弟子,他说那什么师妹也不占理,平白霸占了个洞府……唉,我也没怎么听懂,终归他是为我说话,还说要跟那师妹比一场,她赢了,才算她有理。”
“我想这个姓汪的少说也是个大弟子,怎么着都不该弱吧?结果他那个师妹,连剑都没拔,就把他的佩剑给崩了。”
奚泊渊越说越气,负手在屋中来回踱步,传音石就悬在他的肩头。
他本就生得高大,脾气又不怎么好,见他这样光火,一旁的竹杌与苏晴窗都不敢说话。
奚泊渊:“我真的不明白,你说你既然是个废物,那你强出什么头?我让你为我出头了吗?我长眼睛,是专为看你这种废物出丑的吗?连我这种稀松二五眼都能看出你那个阵符画得歪瓜裂枣,平白给人倒灌灵力逆了阵,他飞出结界那口血就差没吐我脸上!”
“后来我又听那什么师妹说,她当日误伤晴妹,好像是因为念了剑引诀?唉,可能是我耳朵被姓汪的那口血给糊住了吧,不知道听错没有,这什么师妹,好像一直拔不出剑?她阵术分明不赖,闹不明白为何……总之,听她那意思,晴妹当日受伤,姜昱珩也有责任,就是晴妹她姑父……唉,我被他们搅得一团乱,这会儿脑仁儿还在疼,这徽山我是一天都不想待了!”
传音石那边笑了一声:“眼下知道后悔了,你当初那股怜香惜玉的劲头哪里去了?”
奚泊渊看苏晴窗一眼。
他这人有个毛病,最见不得女人哭,尤其是亲近的女人,奚家嫡脉这一辈没几个女的,奚泊渊又还没娶妻,最亲近的,大概就是这个他看着长大的苏表妹了。
他觉得自己疼妹妹是应该的。
奚泊渊解释:“我刚到徽山,晴妹一见我就哭了,帕子都哭湿了好几条!”
“那怎么?你是嫌她费帕子?”传音石那边的声音淡淡的,“行,我给你捎几条过去,银子算你的。”
奚泊渊:“……”
“你多少提醒她,修什么剑道,改修帕子道不成了?一辈子哭了不愁没帕子用。”
苏晴窗听了这话,忍不住了,“奚琴哥哥,我还在旁边呢!”
奚琴顿了一下,似低低笑了一声,又道:“哭湿几条手帕罢了,你就要为她强出头,改日竹杌老儿的酒葫芦被姜家人砸个粉碎,你是不是该把徽山夷平了?他们两个,一个帕子精转世,一个葫芦精托生,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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