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显武扬威,展示军力,好叫他看到天王军的威势,借此警告裴家,日后若也有举兵逐鹿之念,先掂量一番轻重。
他神情如常,走到天王面前,向他行了一礼,随即转身,走下高台,在身后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之下,穿过大营走了出去。
无人加以阻拦。
他径直出了营门,从停马柱上解下圈住龙子的马缰,正欲纵马离去,孟贺利从后匆匆追了出来,叫住了他。
“裴郎君等一下,天王另有一话,要我传你!”
裴世瑜停步转头,见对方奔到自己的面前,站定,又似怕被人听到了,望了下周围,这才压低声道:“天王命我对郎君说,携公主回河东后,哪日若逢梦兰之喜,务必派人来告一声,他好为郎君与公主备上贺礼。”
此话传毕,莫说裴世瑜莫名其妙,连孟贺利也觉得古怪,好像哪里不对,然而却又说不上来。
裴世瑜眺望了一眼方才来的方向:“他这是何意?”
“应是……应是天王盼郎君与公主早日喜得贵子?”孟贺利胡乱猜道。
又是因了姑母的缘故?他竟连这都要过问。
虽然裴世瑜绝对不会照他之言行事,但这也不是什么不好的话。
而且,被这一句提醒,忽然想到,将来若真有那样一日,究竟会是何等感觉?
才出起神,又忽然想到,和她至今仍未圆房。既不曾有过那事,又哪里来的什么梦兰之喜?
怎的这宇文纵竟似比自己还要着急。
不过一天不见,想到她,忽然归心似箭。
也不知她此刻在做甚,是否在记挂他。
“替我道声谢。”
他随口说了一句,按住龙子的背,轻轻一跃,人便坐上马背,转向疾驰而去。
第101章
夏夜炙热, 土路上泥尘飞扬。远处,野地的对面,闪烁着寥寥几点昏黄的火色, 那是聚在潼关附近的乡野村落里的人家所发。
裴世瑜踏着月光, 走马在道。
白天出天王营后,他便马不停蹄地往回赶,到了此刻,人虽不乏,但早已是饥肠辘辘。龙子更是跑得浑身流淌热汗, 毛发湿漉漉地覆在后颈之上, 宛如方从水里出来一样。
好在地方已是不远,只剩最后十来里路了,怕她记挂,打算一口气赶回去再作休整。
思定, 他夹紧马腹,正待催马加速,冷不防此时, 道旁河边的一簇野草丛里,钻出一名童子。
童子应来自附近村落, 只见他一手举着只网兜似的东西, 一手提一口灯笼,口里嚷着话,似一边呼朋引伴, 一边追逐着前方的飞舞流萤, 只顾扑罩,根本没有留意路情。直到冲到土路中央,这才发觉马蹄扬风而至, 人当场吓得呆住,手里的东西也掉在了地上。
裴世瑜全无防备。电光火石间,猛提马缰。
龙子亦极灵慧,长嘶一声,奋力扬起半身,随着勒缰引导的力道,在空中硬生生地转了个向,这才避开了人,不至于踢踏而过。
稳住龙子后,裴世瑜坐于马背,望一眼童子,见他仍呆呆不动,知马蹄并未碰人,童子只是被吓住了而已。
他不欲耽搁行路,更不会与如此一个莽撞小童计较什么,本待要走,又留意这童子身上衣衫虽然破旧,但补丁整齐。想到便是再穷乡僻壤战火不绝的地方,孩子也是父母心肝之肉,怜他确被吓得不轻,此刻两眼仍是直勾勾的,顺手正要从龙子背上的负袋内摸块干粮给他压惊,忽然,目光停了下来。
童子方才提的灯笼掉落在地,顶盖摔脱,从里飞出一只只的流萤。萤光一闪一灭,微微照亮地面。
裴世瑜若有所思,转头眺望远处夜色笼罩下的镇子的方向,心念一动。
“你在作甚?”他用马鞭指了指地上的灯笼,冲那童子问了一声。
童子此时才醒神过来,看着面前这个坐着高头大马看去神气十足的年轻公子,吓得脸色发白,扑在地上喊着饶命。
此时附近也慢慢聚来了另外几名童子。皆与他年纪相仿,也都是一手拿着网兜,一手提着灯笼。想必是这童子方才呼唤的伙伴。
众童子原本都怯怯望他,很快发现,这年轻公子的神情很是和气,当中一名胆大些的便说,如今天热,河边生了很多萤虫,他们正在捕捉,捉来关在灯笼里,聚得多了,拿回家便能照夜,可节省家中的蜡炬。
裴世瑜笑吟吟道:“你们去替我捉。捉来全部关在一只灯笼里。越多越好。”
他从袋内摸出些铜钱,向着童子们丢了过去。
众童起初不解,待看见他竟撒钱,欢呼一声,争相捡起铜钱,让他在此稍候,立刻便去捉虫。
裴世瑜伸了个懒腰,舒展了下筋骨,翻身下马。
等待的工夫,他从袋内取了两块马粮,喂了龙子,自己也胡乱吃了几口干粮。
众童子正卖力在附近的野地里扑追着流萤,回来应当还要些时间。天热难耐,他感到身上汗津津的,沾满路尘,就这么回去,万一熏到她,见河水清澈诱人,索性便牵着龙子一道下河。
清凉的河水浸漫马腹,跑得正燥热的龙子在水中欢腾不已。裴世瑜脱得浑身只剩犊鼻裤,下河与龙子尽情嬉游了一番,待上岸穿回衣裳,众童子也回了,已是捉来许多萤虫,照他所言,全关在一只灯笼里,光照明亮,几能看清地面。
裴世瑜大喜,又给众童每人发了几个钱,叫各自早些回家,随即继续上路。
童子们依依不舍,追在他的马后又跑了一段路,口里争相喊谢,有嚷“郎君长命百岁”的,有“郎君大富大贵”的,当中,竟还有童子喊什么“子孙满堂”。
裴世瑜听见身后的声音,忍不住嗤一声,自己轻笑出声。
没有想到,今夜竟会有如此一段意外的有趣经历。几个乡野夜道偶遇的垂髫小儿,竟也半懂不懂地祝福起他的将来。
他才二十岁。还是太过年轻了。
他无法想象,自己将来有朝一日发秃齿豁子孙满堂的一幕。
转念一想,若是和她一道老去,则无论会变作怎样,好像也不是一件不能接受的事。
他便如此,神怿气愉地骑马走完了回来的剩余一段路,小心地呵护着手里的萤火笼,不叫路上的大风将灯笼吹破,终于赶到,将坐骑交给出迎的随行,兴冲冲来到住的地方,看见屋内透出灯色。
他推开房门,正欲叫她来观灯笼,抬目,一怔。
婢女很快到来,说今夜瑟瑟娘子来过,走后不久,公主也在侯雷与鹤儿的伴随下出去了,应是去了潼关驿去探长公主了,此刻尚未归来。
裴世瑜环顾空屋,眉眼间的笑意渐渐消失。
“瑟瑟都说了什么?”他略一沉吟,问道。
婢女摇首,说当时只她二人留在屋中,鹤儿也被公主打发了出去。
裴世瑜立刻牵出刚入厩的龙子,再往驿馆赶去。匆匆抵达,问了声来出迎的驿丞,被告知,她方才已经出去了。
“公主说,郎君若是到来,可去驿旁的渡口见他。”
裴世瑜二话也无,当即又往渡口赶去。
渡口不远,距此驿不过数里路而已。转过一道河湾,渡口便在眼前。
侯雷正立在附近,忽然看见月下骑马来了一人,认出是他,急忙来迎。
裴世瑜找到李霓裳的时候,她正独自面向黄河,坐在野岸之上。
月光静静地照在宽阔的河面之上,远处的河面之上,水烟渐浓。大河汤汤,正不停地从她的脚下流过,水流不停地撞击着岸岩,和着回荡在河面上的大风,发出阵阵拍水的回声。
她似一直望着远处夜色下的万叠青山,也不知在想着什么。又或是水声过大,盖住他靠近的脚步,直到他停在她的身后,距她不过数步了,她的背影依然一动不动,仿佛一尊石像。
回来之时,因那一段意外路遇而生出的全部喜悦之情此刻消失殆尽。
裴世瑜望着这道夜风中的纤影,一时不敢发声惊动,只在原地默默看着。
片刻之后,仿佛是她自己有所感应,回过头,两人的目光交在了一起。
他立刻面露笑容,走到她的身旁,高高举起手里的灯笼,指着笑道:“你猜,这是什么?”
李霓裳慢慢起身,转向了他,顺着他话,将视线投落在灯笼之上。
她的目光里,此刻依然带着几分恍惚,神思似仍浮在别的什么地方,并未归窍。
为防萤虫逃脱,灯笼糊得很是严实,从外看去,内中只见一团光亮。
“是什么?”
片刻后,她抬目望他,轻声问他。神情仍见几分心不在焉。
裴世瑜并未应答。他端详她片刻,放下灯笼,望了眼月光下那静阒的河岸。
“你要是觉着闷,人也不累的话,我陪你去河边骑一会儿马?”
他提议道。
“今晚月色不错。你记不记得之前有天晚上,咱们也曾一道骑马沿河跑了许久。”
那明明是段逃亡的路,然而过后,在记忆里,仿佛只剩下了月光下的那条大河,还有河岸之上,纵马逆流而上的他和她。
李霓裳摇了摇头,面露歉色,又望了他片刻,终于下定了决心。
“我有一事……”
她才开口,一只手忽然被他握住。
她被他的举动打断了话。
“或者,你要是吃得消,咱们可以今夜就可以动身!我立刻带你回河东去!”
不待她回答,他拉起她,转身便走。
手被他紧紧地攥住,李霓裳无法挣脱,只能被动地随他前行,口里低声地恳求:“你停下来。你停一下可好!”
他仿佛没有听到,非但不停,用唿哨声呼唤龙子。
骏马听到主人召唤,立刻冲了过来,停在两人身前,欢快地晃着马尾。他将灯笼往马辔上一插,欲将李霓裳强行抱上马背之时,她一把攥住了马鞍,抵住不放,垂目道:“我不能和你去河东了!”
他慢慢地停了下来。
“你在说什么?”
片刻后,耳边响起他轻轻的发问之声。
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在心中聚满她此生或是最大的一股勇气,终于,抬起眼,对上了他正投来的两道目光。
“对不起。我不能和你回河东了。”
她重复了一遍方才说出口的话。
水声阵阵。乌云被风拖着,缓缓地掩在了明月之前。月光暗了下去。
在重云的深处,传来一阵连夜急飞的孤雁嘹呖之声。
龙子被插在自己头上的正随风晃动的灯笼吸引,晃着脑袋,努力地伸长舌头,想去够它,悬在空中的灯笼晃得更是厉害,光晕倒映在了他的眼里。
等待许久,不见他有所回应。他始终一言不发。
李霓裳只见他的眼底烁动着两点暗光。
歉疚与伤感如身畔的东去流水,一波一波,不绝而来。
她忍下目中的泪意,待继续说话,他的影忽然动了一下。
只见他抬掌,压下因屡试屡败而躁怒起来的坐骑的脑袋,接着,拔下灯笼,双目看着她,掀开了灯笼的盖。
一只流萤被放飞出来。
紧接着,第二只,第三只……
无数的流萤带着点光,振动着轻盈的翅膀,从忽然为它们打开的豁口里争先恐后地涌出,在灯笼的周围绕旋了片刻,各自找到方向,随即四下散飞,渐渐远去。
眼前因她未曾料想到的这一幕骤然变得明亮,又转为了昏暗。
当最后一只萤虫远去,随风彻底消失在了视线里,那个萤光曾照满她床帐的夜晚,也随之浮现在了眼前。
她再也忍不住,渐渐泪盈余睫。
“你再说一遍方才的话。我没听清。”
他提着空灯看着她,面无表情地道。
李霓裳含泪,因了哽咽,几无法成声。
“对不起,我……”
一缕阴沉的杀意,自他的眼底掠过。
不待她说完,他已将手里的空灯猛地掼地。
竹骨扎的灯,怎经得住他的力道,落地即扁,裂在脚下。
她猝然停下,望着已然转怒的他。
“侯雷!”
他朝身后冷冷呼了一句。
他到之后,原本陪在此的鹤儿便退到丈夫身旁。谢隐山很快也找了过来。几人一道停在稍远的地方,忽然听到他这一道含怒的呼人之声。
“少主有何吩咐?”侯雷忙走了上去。
“去杀了那个贱妇!连同胡德永在内!来的人,全部杀了!”
他切齿说道。
侯雷一惊,下意识地望向李霓裳。
不过一个迟疑,便又听到他转为暴怒的命令之声。
“没听见吗?”
“立刻去!”
侯雷从未见他如此愤怒过。他的嗓音微微发抖,脸容泛白,神情僵硬得近乎扭曲。
他不免为之心惊,怎敢不从,应了声是,才后退几步,看见那信王也疾步来了。
他起初应是不解,见状,略略一顿,转头望了眼身后不远之外那驿所的方向,便停下脚步,沉默不语。
显然,他也无意阻止少主的意图。
侯雷不再犹豫,转身待去执命,听到身后又传来一道声音。
“不要!”
是李霓裳所发。
她从震惊中醒神,冲上拦住侯雷,随即转向裴世瑜。
“不要这样!”
年轻男人恍若未闻,神情中的狠戾未减半分。
他冷冷扫了眼再次停步的侯雷。
侯雷不得已,含了几分歉意,向公主躬身行了一礼,绕过她,待迈步再去,看见她已疾步走到少主的面前,双膝落地,跪了下去。
河面疾风大作,将人吹得几乎立不稳足。
“求你了!”
李霓裳说道。
他慢慢低头,盯着跪在面前的她,眼角一阵疾跳。
“是我的过。说好的事,竟反悔了——”
大风迎面而来,吹得她双目酸痛。话出口,更是被风吹得支离破碎。
她最害怕,不愿面对的这一幕,终还是无可避免地到来了。
许诺是她,转头负约,也是她。
她不敢眨眼,极力地睁大眼睛,努力地解释。不敢希冀得他谅解,但愿能够叫他稍稍平息一些怒气。
“我改了主意,固然是与我的姑母有关,但绝非全然是出于她的缘故。”
“是我自己的原因。”
“我过不去我自己这一关。”
双眼再也吃不住肆虐的河风,泪水流了下来。
她抬手胡乱抹去眼泪,想继续解释,然而胸间却如塞满棉絮,哽得她喉头发痛,无法发声。
侯雷与谢隐山已悄然退远。周围别无杂声,只风声合着水声,夹杂着一旁龙子的响鼻之声,充塞耳鼓。
她终于揩干泪痕,透出来一口气,待再开口,人却被他从地上忽然一把拽起。
他依旧一言不发,只将她胡乱拖曳到了龙子的身前,双手托攥住她腰,将她人一把抛上马背,自己跟着上来,纵马便去。
李霓裳没有反抗。既不关心他带她去往何处,也不在意去往何处,全程只闭了眼,靠在他的身前,感受着这于她而言,或是此生当中最后一次的与他共骑。
风声渐止,龙子停在了天生城的营门之前。
驻在此的全部人马白天都已随天王去了,今夜,偌大的营城之中,只剩下了少量的守备。
李霓裳被他带着,穿行在空荡荡的漆黑营城里,耳边响着自己和他踏着石板地面所发的步足之声。
他打开一面掩合的门,推她走入一间漆黑的屋中,一条一条地燃起那一夜烧得将尽的红色残烛,直到一排烛枝齐燃,红光盈满整间屋子。
“抬起眼,好好看看,这是哪里!”
耳边响起他的声音。
李霓裳怎不知这是哪里。
“就在数日之前,当着数千人之面,就在此地,我又娶了你一次。但我没有想到,你还是不认。”
他的神情依旧紧绷,但怒气已从他的脸上消失,生硬的声音里,隐着几分盛怒过后的哑涩。
“李霓裳,我娶过你两回了!”
“第一回,第二回,在你这里,全都不行。”
他微微一顿。
“没有关系。我不在乎。我还可以给你第三次机会!”
“你跟我回去,我与你再行一次婚礼。你我真正的婚礼!行过之后,你就是我裴世瑜的妻。”
“自然,你若当真不愿,我也绝不勉强。”
“我去外面等你!”
“你好好想想!想好了,你再来找我!”
看着面前的背影, 李霓裳的喉头,又一次哽塞住了。
何其有幸,叫她此生遇到了他, 见识到了什么叫做意气少年, 风流如画。
是他为她破开了门,叫她知道了门外原来还有光。
也是他,骄傲如此,然而,多情又是如此。
“你留步!”
就在他将要迈步出屋之时, 她终于能够发声, 叫住了这个直到此刻竟还肯一退再退,用最骄傲的姿态,实却行着最卑微之举的多情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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