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李长寿的人从领队往下,本也起了加入之念,目睹如此惨烈情状,无不悚然,当场便断了反抗之念,想着不如就跟从公主。
万幸,从她方才出言为众人说话的举动可见,这位末代公主年纪虽小,又看似柔弱,实却颇见担当,必不会弃他们于不顾。
崔交人手死伤大半,只剩最后十来人,悉数困在了一处,然而,面对重重包围,依然不肯放弃,全部人都聚到崔交身旁,竟是摆出要拼至最后一刻的姿态。
谢隐山在旁静静观战,见此情景,唤弓弩手。
弓弩手迅速到位,将崔交等人团团围住。
列队完毕,谢隐山望向马车方向。
公主仍立在那里。胡德永等人绕随她,有的坐在地上发呆,有的正跪地抹泪,见此情景,泣声陡然放大。
在满耳的杂泣声中,她眉眼微垂,如入定一般。
瑟瑟仓促地爬下马车,死命推她转过身去,不叫她再看。
正带着李霓裳回往车厢,忽然,似有所觉察,她倏地转过头来,墨玉莹珠搓出来似的剪水双瞳,向他闪望了过来。
二人四目相交在了一起。
“得罪了!”
谢隐山道了一句,面无表情地转面,正待下令,乱箭射死崔交等人,孟贺利的呼声传入耳中。
“有人来了!”
谢隐山循声望去。
一人一马正从野地里疾驰而来,如狂风卷云般出现在了视线里。
竟是裴二到了。
谢隐山只道他人还在潼关,尚沉浸在离情中无法自拔,不料竟也会来此地,急忙迎了上去。
“小公子!你怎来了!”
裴世瑜翻身下马,朝他大步走来,人到近前,谢隐山又见他面干发乱,衣襟凌乱,模样看去极是憔悴。
他望一眼马车的方向,若有所悟,立刻道:“公主已被留下了。她答应回来!”
“放他们走!”裴世瑜停在了他的面前,如此说道。
谢隐山一怔,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转头,又望了眼身后。
这一幕已引来全场之人的注目。公主止步在了车厢门后。胡德永等人停下悲泣,各都定定望了过来。
谢隐山略一思忖,又上前一步,低声解释:“天王已改主意了,不会杀长公主——”
“我叫你放人!”
他的话被再次打断了。
“小公子……”
“住口!”
谢隐山还待解释,才叫了他一声,见他如被利针刺了一下似的,神情突然转作凶厉,拔剑一下便横在自己脖颈之上。
“你方才叫我什么?”
谢隐山见他猛地靠来,压向了自己。
“你是我裴家之人吗?这是你能叫的吗?”
他看去面无人色,声音不知何故,竟也在微微发抖。
“姓谢的,你给我听好!从这一刻起,你若是再敢如此叫我一声,我便立刻杀了你!”
小公子的双目赤红,宛如染血,说到最后,更是咬牙切齿,一张俊面扭曲得几乎不像是平日的他了。
倘若说,方才谢隐山还只是困惑的话,那么此刻,他已是全然感到心惊。
“小公……”
他下意识又脱口而出,忽然,压在颈项上的冰冷剑刃一重。
伴着一道尖锐的刺痛之感,一股热流沿着他的颈项汩汩而下。
谢隐山猝然闭口,抬目,撞见对面那两道狰狞的目光。
浓重的杀气,扑面而来。
谢隐山又瞥见他那只腕上青筋纵横的握剑之手,心中顿时生出强烈的感觉,倘若自己再说错一句,他或当真会痛下杀手。
“裴郎君!快放开信王!”
他二人距众人有些远,山口又大风猎猎,方才的对话,后方并未听见。众人只远远看到裴世瑜神情骇人,两句话没说,便拔剑架在信王的脖颈之上。
孟贺利带着几名亲兵冲到近前,又见剑刃已在信王脖颈上割出一道不浅的伤口,不禁变了脸色,欲上前营救。
裴世瑜毫无反应,只盯着对面的谢隐山,寒声道:“放人。”
谢隐山示意部下后退,沉吟了一下。
他不确定究竟发生了什么,令小郎君的态度突然变化至此地步。但他心中有种强烈的不祥之兆。总觉单单若是因了背着他阻止公主离去这件事,绝不至于叫他又与自己敌对至此地步。
看他这模样,恨恶之强烈,犹甚当初。
谢隐山立刻便做了决定。
事实上,他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天王要他将人带回去,这年轻人却要他放人。
天王不在眼前,他只能先照面前人的意思,退让一步。
“照裴二郎君的话去做!”
他转向孟贺利,下令。
孟贺利不敢多问,应是,转身便奔了回去,命人收队。
弓弩手撤去,杀气腾腾的场景消失,只余弃了一地的刀弓与死伤之人。
崔交等人死里逃生,犹立在原地,不敢轻易放松,神情更是惊疑不定,直到李长寿的人也全部得以解除行动限制,这才相信是真。
崔交方才身上不慎中剑,受伤不轻,全是凭了意志才坚持站着不倒,此刻再也坚持不住,跌坐在了地上。
“上苍保佑!上苍保佑公主!逢凶化吉!”
胡德永等人见状,激动不已,跪地朝天磕头。
谢隐山颈侧受的那道剑伤不浅,血流个不停,他也顾不上,见裴世瑜紧闭双唇,挽剑一插回剑鞘,再无别话,转身便要离去,怎放的下心,正待追上再问一声,看见他那坐骑忽然自己跑了过来,往身后奔去。
龙子早与李霓裳相熟,在众人当中认出了她,见她远远立在对面不来,便自己撒腿,欢快地朝她跑去。
李霓裳正定定地望着那道突然到来,又立刻转身而去的背影。
从头到尾,他没有朝她看过一眼。哪怕只是一个瞬间的一眼。
如此最好不过。
如此也是她的所愿。
“上车吧。”
片刻后,瑟瑟低道,轻轻在耳边劝她。
李霓裳任她带着自己转身,垂目,却在眼角的余光里,出现一匹朝她奔来的骏马之影。
是龙子向她跑了过来。
晨曦映出龙子雄健的奔影,风拂动它颈背之上那一簇随它奔跑而飘飘拂动如流苏般整齐的油亮马鬃,将它衬托得既漂亮,又神气。
忠诚而单纯的骏马不知过往它曾常常一并驮过的男女主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它如一个懵懂顽童,迈开欢腾的步伐,只知朝自己几天未见的喜欢的熟悉身影奔去。
李霓裳转身就朝龙子奔去。
然而,未等她奔到龙子面前,便听到一道尖锐的唿哨之声响起。
声音发自裴世瑜。
他发哨声,阻止坐骑继续前行的举动。
李霓裳抬目,看见了他到来后,投向自己的第一道目光。
他侧身而立,微微转面向她。
有那么一刹那,她觉他的目光幽远,如来自陌生之人的远远注视,无恨,亦是无爱。
她止了奔向龙子的脚步,定立不动。
龙子也停在两个人的中间,不知所措,抬头看一眼李霓裳,又扭颈,望向身后的男主人,不安地在原地踏动前蹄,似在困惑,为何她不来接自己了,他亦不容许它再前行。
在龙子的空蹄声中,裴世瑜的身影动了一下。
他走到坐骑的身旁,握住马缰,牵马,带着它掉了头,迈步离去。
李霓裳望着前方一人一马掉头而去的背影,僵立无法动弹之际,骏马似也敏感地察知到了什么,频频回望。
李霓裳迈步,又追了几步。
“多谢你了。”
她再次停下,隔着几步,对着前方的那道背影,轻声地说。
她知他根本无需自己这轻飘飘出口的如浮毛般的空虚道谢。
但她必须说出来。
不只是因他今日为她一众人解困。
亦是为了认得他之后,因他而获得过的前所未有的欢喜与希望。
他慢慢地停了脚步,背对着她,立了片刻,转脸向她。
李霓裳终于看清他今早的模样。
他的一张面容疲倦而苍白,双眉墨黑得刺目,眼底如在沁血。
晨风拂着他额前凌乱的黑发。他的目光在她的脸上落了片刻。
“不必道谢。就算是对那夜的弥补罢!”
他的声音嘶哑,语气却极是平淡,一如看着她的冷漠目光。
“公主原本大可不必那样。”
“原是我配不上你。”
他顿了一下,目光从远处崔交等人的身影上掠过。
“愿公主余生顺遂无虞,所得皆愿。”
他再不看她第二眼,丢下她,纵身跃上马,驱着龙子便走。
谢隐山不顾颈伤,方才一直在留意着这边,越看越发不安,总觉出了大事。见状,急忙追上。
“裴二郎君!你停一下!你去哪里!”
“去告诉那个姓宇文的!从今往后,再敢踏入河东一步,我裴世瑜手中之剑,必不相饶!”
裴世瑜头也未回,只厉声喝了一句,纵马疾驰。
一人一马,彻底消失在了荒野尽头处的一片晨曦影里。
险情终于得以解除。
众人纷纷松出一口长气。有的瘫坐在地, 大口喘息, 有的奔去救治受伤的伙伴。
一片骚动声里,李霓裳独自仍立原地。
骏马带着他远去了。
她心中清楚地知道,这一次,他当真和她断绝。
从他转头的那一刻起,断得干干净净。
无须再想。
既已做出抉择, 舍弃了他, 那便彻底抛开。
然而,她的脑海里,却无法抑制地一遍遍浮现着他转面向她时的模样。
那是如何一张剧变的面容。
她记得分明,天生城的那个黎明之前, 在他起身离开她的时候,也不至于神郁气悴到如此的程度。
仿佛在他的身上,一夕之间, 他全部的曾如烈日般灼灼耀目的少年意气,被彻底斩绝。
她眺望着视线尽头的那片曙色, 正心绪翻涌, 心神不宁之时,身后传来问话之声。
她转过头,见是领队来了, 询问是否可以稍作整休。
死者需掩埋, 包括崔交在内的受伤之人要治疗,至于胡德永等人,昨夜连夜赶路, 又经历如此一番惊魂,此刻都是饥渴交加,疲倦不堪。
李霓裳环顾四下,颔首。
车厢狭仄,瑟瑟在车厢后侧一片有所遮挡的树荫下铺上地簟,走来,请李霓裳过去暂作休息。
李霓裳知多想也是无用了。
她的关切与对他造成的相害比,是如此虚伪和无力。
他更不会需要。
最后望一眼他消失了的方向,她按下纷乱的心绪,默默回到马车旁,先去看了下姑母,见她卧在车厢内,她忠心的老女官在旁服侍着,便照瑟瑟安排,转坐到为她铺的位子之上。
此行太多颠沛,经历了几番的周折,至此,身边更无多余侍人。她看见瑟瑟为自己取来水壶和吃食,犹不停歇,又差一名小兵打水过来,挽起衣袖,知她还要服侍自己净面洗手,想到她曾受的腿伤,摇头阻止。
“不用。我自己来。你也去休息。”
“我不累。车里闷坐一夜,全是汗。公主稍稍擦把面颈,人会舒服些的。”
瑟瑟笑着说,不肯停手,坚持亲自用清水拧了把巾子,递了上来。
李霓裳没有接。抬目看了下前方,视线转回到瑟瑟的脸上。
“谢信王的颈伤应当不轻,血好像止不住。他们或许没有携带伤药。我们这里有。”她微笑着,轻声说道。
瑟瑟顿了一下,没有回头。
她慢慢地抬目,看见李霓裳说完话,便拿起湿巾,低头自己擦拭起了面脸。
片刻后,她起了身,走去,向那领队要来伤药,又唤来方才那打水的小兵,命将伤药送去对面。
“说是公主所赐。”
她叮嘱了一声,回来继续伴着李霓裳。
李霓裳人乏倦无比,打起精神,先为小金蛇补充食物和清水,随后,自己胡乱吃了几口东西,知离动身还要一些时候,便和衣蜷身卧下,闭了眼目。
瑟瑟从车厢里取下一幅薄盖。
这时,方才那名送药的小兵跑了过来,在马车旁探头张望,看见瑟瑟,正待喊话,瑟瑟发觉,转头竖指压唇,示意他噤声。她将薄毯轻轻盖在李霓裳的身上后,起身,轻轻走了过去,绕到马车之前,问是何事。
“那个信王不要!”
小兵将伤药递了回来。
瑟瑟一怔,抬目望去。
对方的大队人马已集合完毕,列队在远处待发。
那人还坐在一块石上,他的那个部下正往他的伤颈上缠绕布条。
但应是裴二郎君当时下手颇重,伤口不小,血一时难以止住,仍在渗透而出,染得他半边肩胸皆是斑斑血痕,看去触目惊心。
仿佛有所察觉,他慢慢转颈,投来两道视线,幽幽望她。
瑟瑟捏了捏手心中的药瓶,不再犹豫,迈步径直走了过去。
这趟出来仓促,更没想到会出如此意外,随身准备不周,未携伤药。布条缠绕过紧,无法呼吸,稍松,则渗血压制不住。
孟贺利试了数次,皆是无法止血。方才公主派人送药过来,信王又拒。
孟贺利也不敢问原因。
回去的路不算近,他不敢冒险。战场上许多人,并非是死于伤重,而是死于失血过度。他只能先用手隔布压着伤处止血,正折腾得满头大汗,看见那女子手握药瓶走来,知她与上司有过一段特殊关系,暗松口气,撒手后退。
谢隐山依然那样坐着,任颈血不断地渗流而下,看着她,一言未发。
瑟瑟亦沉默着,走到他的面前,麻利地接过孟贺利的事,敷药在那道伤口上,再以柔荑用力按压,待血终于慢慢地凝固,渗血渐止,她用一片已割好的布,一圈圈地绕着他的颈项,开始为他裹扎伤处。
高大而魁梧的男人如此坐在石上,头脸便与她的颈胸齐平。
“若是缠得太紧,叫你透不出气,和我说一声……”
她盯着停在自己胸前的一颗男人颅顶,低声地提醒,说出了过来后的第一句话。
话方出口,忽然自觉似是不妥,容易叫人想到别处,立刻闭口。
男人没有应答。
她的胸在妇人当中,不算最为丰盈,但却恰好,是他喜欢的样子。
一掌握住,便叫人不想放开,足以把到入睡时分。
又或者,其实是因她长成那样,他才会喜欢那个样子的?
他忽然又记起有一夜,应当也是差不多如此的情景。她曾俯首贴唇在他的耳边对他说,她有过很多男人,但他是她最喜欢的一个。
无论在榻上,还是在榻下,他都是最好的一个。
男人始终闭着目,不曾发声,人更是一动不动,安静地任她引布绕颈。
片刻后,面脸前一空。
清凉的晨风没了遮挡,迎面拂过,激得他脑后毛孔陡然竖张,睁开眼,见她已为他处置完伤,人往后退去,迈步待走。
谢隐山从石上起了身。
“你随我来。”
他说完,转身向着附近山口处的林子走去。
瑟瑟看着他的背影,一顿,慢慢跟了过去。
来到林边,离人群远了些,谢隐山停步,转过身。
瑟瑟停在他的对面,中间隔了几步的距离,笑。
“信王有何吩咐?”
男人依旧静默。
瑟瑟等了片刻,又笑。
“方才公主赐药,信王为何不要?”
依然不见应答。
瑟瑟面上的笑容消失,目光微微闪烁,只立着,不再试图引他说话了。
谢隐山的视线从她藏着几分戒备之色的面上掠过,轻轻哼了一声,终于开口。
“你在怕甚?我会强行扣你下来?”
瑟瑟面露几分尬色,很快,神情转为自若,自嘲地笑了一下。
“我的面皮向来厚若城墙,叫信王见笑。”
谢隐山不再应她,打开腰间蹀躞带上随身系的一只小皮袋,从中摸出一件小物,朝她抛了过来。
瑟瑟被迫接住,低下头,见是一枚玉石扳指。弓弩手在射箭之时,常套在拇指之上,用来保护手指不受弓弦磨砺。
扳指看去有些年头了。坚硬的玉面之上,留了些许勾弦长年反复擦损的痕迹。
瑟瑟不解地抬头,对上对面男人的两道目光。
“此物是我早年之物,早已不用,留着也是累赘。你拿着吧。日后若有性命之虞,叫人送来这个,我便知道了。”
他淡淡地道,言罢,不再停留,迈步从她的身旁经过,向着远处那支整装待发的队伍走去。
瑟瑟眼中显出几分吃惊之色,愣怔一下,醒神过来,转头,看着他的背影,迟疑了下,道:“你留步。”
男人步伐未停。
瑟瑟将粗大的扳指往自己的纤指上一套,迈步便追,将他从后拽住。
男人抵不住她的拖曳,被强行拽回,又被推到了更深一些的林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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