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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风雪(蓬莱客)


“是!谨遵天王之命!”
“天王!”朱九颤声,“大丈夫能屈能伸……只要今晚能够脱身,天王必能回来……”
“不必多言!”天王突然怒喝。
“旁人是旁人!我堂堂横海天王,岂能如丧家之犬一样被人在后如此追逐!生死有命!今日若是死,便是天亡我,有何可惧?”
“阿大!披挂!”
阿大奔来,将他牢记捧出的甲胄放下,服侍天王,一件一件上身。
“还不走!”阿大最后跪地为他穿靴,他拧颈,冲朱九再次怒目喝道。
朱九咬牙,刀背往李霓裳坐骑的臀部猛地一击,马匹带着李霓裳飞快前行,朱九接着跟上。
李霓裳不断回首。
浊浪拍岸,追兵火把的光焰将前方不远之外的整片树林染成血色。天王映着火光,纵马逆流而上,渐渐消失的背影,如刀刻般,清晰地留在了她的眼帘内。
她一直望着,直到那身影消失在,潸然泪下。
这一夜的后来,李霓裳藏在附近山林之中。
遥远的厮杀声仿佛持续到了天亮。
天明后,朱九遇到了一名昨夜从宫中杀出的玄甲卫。那卫兵全身糊满了血,看见朱九,便跪地痛哭。
玄甲卫说,当宇文敬和一众追在前的叛众看见天王倒提一杆破喉金枪,玄甲崩云,怒马裂地般从对面现身之时,无无惊呆。他神威凛凛,枪锋未动,百步之外,便叫众人吓破了的胆,竟无一人胆敢冲来。
宇文敬魂飞魄散,当场吓得失禁,掉头就跑,其余他的党羽被震慑,纷纷下跪。不料这个时候,出现了一队蒙面军,十分悍勇。天王以一当百,车轮血战不休,最后刀刃卷了,长枪折断,在杀死几十人后,他终于筋疲力尽,浑身是血地倒了下去。
那些人也惊骇于他的神勇,唯恐他在诈死,不敢靠近。这时,阿大驱赶火马冲进来,抢走天王尸首,抱着天王跳河自戕,尸首随波而走,被浊水吞噬。
一代枭雄,就此殒命。
玄甲卫说完,伤势过重,气绝而亡。
朱九僵立许久,突然,他仰面朝天,大吼之声,朝着河流的方向狂奔而去,身影消失不见。

第161章
李霓裳坐在一丛乱木之后, 眼泪干了湿,湿了干,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忽然, 耳边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混着铠甲兵器随了走路而发出的碰撞之声。
她起身,用尽全力,将那名死去宫卫的遗体,拖曳到了匆草丛之后, 随即瘫坐在地。
"搜仔细些!"
追兵的呼喝声由远及近, 靴履踏碎枯枝的声响,从她面前经过,渐渐远去。
她方呼出一口气,忽然, 一道声音再次响起:"这草上有血!"
杂沓的脚步声骤然折返,方才过去的那一队人,又奔了回来。
李霓裳双目盯着身前的草丛, 慢慢地攥紧了玄甲卫的刀。
有人朝着这个方向走来,就在草叶被长矛挑开的刹那, 她欲挥刀出去, 那手又骤然停在了半空。
草丛外显出的,竟是瑟瑟的一张脸。
李霓裳惊呆,握着刀, 一时无法从这突然的反转中理清思绪, 无法动弹。
瑟瑟看见她,仿佛松出一口长气,走了过来, 抬手,将那一柄染血的刀,从李霓裳的手中轻轻拿开,接着,命身后的士兵抬来一顶肩辇。
“没事了。都过去了。公主跟我回吧。”
她握住李霓裳的手说道,一双布着血丝的疲眼里,露出了温柔的笑意。
李霓裳宛如一具木偶般,被抬进了她昨夜刚离去的地方。
唯一的区别,便是换了一批宫卫,那些都是来自武节的军士,宫廊里,广场的地砖里,到处还残留着来不及清理的血迹。
血腥气浓得化不开。被瑟瑟送入她昨夜睡过的那间寝屋,一进去,李霓裳便弯腰干呕,却只吐出几口胆汁。
瑟瑟温柔地服侍,将她牵到榻上,哄她睡下,待她慢慢闭合眼睛,命脸色苍白的婢女服侍好她,蹑步走了出去。
沉重的殿门,被宇文敬一脚踹开,门环撞在蟠龙柱上,发出沉闷的一道鸣声。
宇文敬的衣袍染血,靴底还黏着血泥,踏过宫砖之时,踩出一道道的印痕。
他在大殿的中央停了片刻,闭目,深深呼吸了一口这其间的气,睁开眼,冲向那方紫檀御案。
他的手摸过案上的鎏金笔架,又抓起半干的朱砂御笔,模仿天王的动作,在案头划出几道红痕,又拿起一方龙钮玉玺,端详片刻,放下,快步走到那张悬于屏风的紫微星图之前,扬起头,小心翼翼地抚了抚其上的紫微帝星。
身后响起脚步声。他转头,见是瑟瑟进来了,道:“你来的正好!我正想问你,公主呢!你可找到她了?”
瑟瑟笑着走来,道:“放心吧,已经接回来了。”
“我去看看她!她在何处?你和我说便是,无须你同去,我对此宫,再熟悉不过。”宇文敬迈步待去。
瑟瑟笑道:“她受惊不轻,又大病初愈,好不容易睡着了,还是等她歇息好了,你再去看吧。”
宇文敬迟疑了下,点了点头,又道:“也好。长公主何时来?议婚之事,我看早日定下为好!”
瑟瑟道:“你急什么。最多十来二十日,她便能到。你还怕她改主意不成?如今恶首虽死,但孟贺利、商俭,梁胄,还有众多那些你的老相识,等他们得知消息,长公主都还需要你出面压制。”
宇文敬思之有理,再一次环顾周遭这个他往日只敢低头的地方,忍不住哈哈狂笑起来。
“全是我的了!从今往后,这里的一切,全部都是属于我的——”
狂笑声还在殿梁间回荡,忽然,他觉后心一凉。
他慢慢,低头看去,一截赤红的匕首尖,从自己的胸前透出,血珠正从匕尖滴滴答答地落,很快,便在他的脚前聚成了一滩。
"你……"
他睁大眼睛,艰难转身,看见瑟瑟立在身后。
她发间的一支步摇分毫未动,唇角还噙着笑意。
“属于你的,原本就只有做梦。此刻,你连梦也没做了。”瑟瑟笑道。
宇文敬的喉间发出"咯咯"的恨声,颤抖着,伸手要抓瑟瑟,只还没沾到她的衣角,人便往后倒去,将屏风压倒。
那一幅星图掉落,盖在了他的脸上,遮住他一双充满不甘与愤怒的眼。
瑟瑟看着他的躯体渐渐停止挣扎,面上笑容消失。
她在原地立了片刻,转头,见李霓裳不知何时,停在身后。
她慢慢走了过去,下跪。
“你们很早之前便与他勾结在一起了,是吗?”李霓裳问。
瑟瑟垂目:“是,长公主知他对公主怀有非分之心时,便命我私下与他结交。”
李霓裳闭了闭目。
“谢隐山呢?”
“他已死了。”
“长公主下令不能留他。昨夜他便被我杀死了,沉尸野河。”
瑟瑟沉默了片刻,抬起头,对上李霓裳的双目,说道。
天王身死的消息,震动天下。
孟贺利、何尚义等人随后也收知消息,谢隐山死长公主手下,反应不一。
孟贺利自是不会相信,悲恸之余,领兵杀回新城想探查究竟,半道却遭一支武节军拦截。
何尚义起初原地观望,待确证天王已殁,再无任何顾忌,就近趁乱占领潼关,以此为根据,召旧日整合后,转头攻打孟贺利欲夺他地盘粮草,孟贺利被迫回兵自救。
梁胄占据龙门一带,拥兵自立。
从前因天王权威而扭结在一起多股军力,自此彻底肢解。
与此同时,南方再次暗流涌动。
而武节,因此惊天大变崛起,迅速扩张。
渡口的一个茶棚里,醒木"啪"地砸在榆木桌上。
说书人捋着山羊须,唾沫横飞:"列位,且听老朽道一桩奇事!话说某年某月某日,道上风雪漫卷,那会儿天子正被叛军追得紧呢,车驾陷在泥淖里,拉车的六匹龙驹都冻毙了三匹!天子正犯愁呢,忽见东北天裂开道金缝!您猜怎的?漫天飞雪,竟化作七彩罗缎,飘飘荡荡,罩住娘娘凤辇,辇中婴啼乍破九霄,只见霞光里,飞出百十只朱喙玄鸟,衔着那锦裳绕车三匝,原来是娘娘生出了个小公主——”
这说书人虽满口胡言,偏伶牙俐齿,兼手舞足蹈,将那些等船的渡客、歇息的脚夫、挑担的贩子,蓬头垢面的乞儿,无不吸引得紧紧,附近围得里外三层,水泄不通。
“更奇的是!叛军追至三里坡,天空忽降霹雳火,烧得那叛帅紫金冠也化作铁水!潼关老兵亲眼见着,雪地里绽出斗大的金莲纹,正托着公主襁褓印儿呢!”
说书人压低嗓子:“后来啊,天师解谶,说这小公主实乃天帝之女下凡所化。有童谣为证——”
他开始击节,拖长嗓门唱道:"北斗柄,向西斜,枯河一夜神龙觉。降祥瑞,木子花,九重天外挂赤霞!”
一个文士打扮的人喊道:“妙啊!木子花,木子化李,可不就是圣朝国姓吗?”
说书人得意地重重击了一下木块:“您听听!这不正应在长公主鸾驾归洛,重光社稷么?”
众人纷纷点头:“是啊,是啊!说得好!”
这一年的八月,在乞儿和总角童子满街吟唱的童谣声中,前朝长临长公主领先帝太子李珑,在武节李长寿大军的护送之下,浩浩荡荡,一路南下,抵达洛都,一起抵达的,自然还有公主李霓裳。
净街鼓三响,七十二面龙旗自地平线漫卷而来,金吾卫金甲映日,陌刀林立。九鸾金舆碾过青石大街,鲛绡帷幔之上,点缀明珠。长公主、公主和太子各端坐车中,护驾的帅旗后,跟着三十二驾朱轮香车,每车八名宫婢手捧鎏金礼器,道路两旁,跪满民众,排场之煊赫,无可比拟。
洛都这座古都,短短几年里,历经孙荣、天王宇文纵之后,又一次变幻大旗,迎来新主。
入城后的第一个黄道吉日,李珑登基为帝,长公主升摄政大长公主,李霓裳封长公主,接下来制礼作乐,昭明律度,加封百官,更有众多自诩前朝遗忠的人从四面八方赶来,或涕泪交加表忠,或到处找门路求官,礼部衙门前的石狮都几乎被蹭得油亮。
李霓裳自归来后,因需继续调养身体,独自在城外护国寺内住了一段时日。这一日瑟瑟来迎,新帝李珑大婚在即,立李长寿孙女为后,这也是对从前初到武节时所立的婚约的履结。大长公主让她回城,商议婚事。
宫车驶过永兴坊,一阵嘈杂声传来。
李霓裳转脸,透过卷帘望出,见前方便是新赐给胡德永的宅邸。却见大门前,乌泱泱跪着十来个穿旧朝服的人。有个白须老翁正以头抢地,嘴里嚷说自己元和七年曾为先帝挡过箭,如今境况艰难,恳求赐官。
另个穿破衣的青年赶忙膝行而前,从怀中掏出一个油布包,层层揭开,最后现出半块斑驳发黄的玉笏:"求老宰相看在先祖父曾同朝为官的情面上,多加提携!"
旁边又一个胖商人也高举一条不知从哪里得来的镶玉腰带,称是家人从前立功,乃先帝亲赐。金镶玉的扣头在日光下晃眼,却分明露着新凿的錾痕。
那门房被众多人围住,顾得了这个,顾不了那个,满头大汗。
如此丑态百出,几乎日日发生。这还只是胡德永的家门前,礼部衙署据说每日天不亮就跪满了人,全是各种自称遗忠的求官之人。
瑟瑟瞥一眼李霓裳,见她已闭目靠在座背之上,忙伸手,将卷帘轻轻放了下去,低声催促车夫快些入宫。

椒殿内, 赤金螭兽熏炉吐着龙涎香雾,十二扇琉璃屏风折射着满室的珠光。
大长公主命婢女将正在逗弄的红头鹦鹉提走,斜倚在一张紫檀嵌宝榻上, 身着的百鸟羽纹宫装散落在地面之上。她叫李霓裳坐到自己身边, 关心地询问她的状况,得知她一切安好,点头:“这就好。你缺什么,尽管和姑母说。”
李霓裳应是。
大长公主环顾四周,叹息了声。
"当年在青州, 我也曾封过此号, 直到今日,才算是实至名归。”
她倾身向前,牵住了李霓裳的手:"说起来,姑母能实现心愿, 你的阿弟能有今日,阿娇你功不可没。"
“我何来功劳,因姑母之功, 才能有今日。”
大长公主被勾出心事,切齿道:“说起来我还是恨!宇文纵那个老贼, 便如此死了, 太过便宜他了!”
李霓裳未应。
“罢了,咱们娘儿俩见面,不说这些扫兴的了, 说些高兴的好事。”大长公主摆了摆手, 和李霓裳谈论李珑大婚的安排。
大长公主命人取来礼单与用度簿,一一展给李霓裳看,口里道:"皇后母族助复国有功, 这立后大典,咱们自然不能委屈了他们,少不得要三百驾鸾车。”她放下礼单。
“除去这一块,咱们广向天下延揽人才,封赏百官,到处都要用钱!偏又才进城不久,加税也是不妥。"
大长公主倾身靠向李霓裳:"阿娇,你可还记得姑母从前和你提过的裴家藏宝一事?"
李霓裳道:“此事我不知晓。我出裴家也多年了,何来法子。”
大长公主看着她,缓缓道:“我听闻你前次求医,所需药引,乃来自前朝昭德皇后陵。当时裴世瑛还遣人送来一张陵山图舆?那昭德皇后与裴家的关系,无须我多说。姑母在想,若无特殊缘由,你见过哪个帝后陵需特意绘制陵山图,还时代相传——”
大长公主停下,看着她。
李霓裳慢慢抬目:“姑母,我何妨实话与你讲,莫说我确实半分不知,我便是当真知晓,也不会助你此事。不但不会助你——”
她看着大长公主:“我也绝不允许你对帝后陵有半点不敬。若是叫我晓得,我必先告知裴家!”
大长公主脸色微变。
"新朝初立,"李霓裳的目光掠过珠光宝气金碧辉煌的椒殿,"文帝着弋绨,太宗罢露台。今减一驾鸾车,省下的,便是一万流民半月口粮。"
殿角的那鹦鹉突然扑翅:"口粮!口粮!"脚上的金链子扯得鎏金架乱晃。
大长公主脸色愈发难看。
瑟瑟急忙示意婢女将鹦鹉提走。
"李长寿非不明理之人。就在前几日,我在城外,他便差人来说,深恐婚事太过奢靡,心内不安,他已心领,盼望从简为宜。"
大长公主拳捏了捏,松开,重新笑道:“原来如此。既这样,那便听阿娇你的,此事日后不再提了!你留下,住宫里吧,有事也方便商议。”
李霓裳应是离去。
殿门方合,大长公主褪下腕间的九鸾金钏,猛地砸向案几。玛瑙葡萄盘应声碎裂。
宫婢神色惊恐,跪着收拾残片,匆匆退了出去。宫人送来今日奏报。她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依次翻看。当看到一道发自北方的信报时,出神片刻,提笔写了一道亲笔手书,盖上皇帝印,封以火漆,召亲信入内,吩咐将信立刻以最快的速度送出。
“记住,此事不可叫人知道,尤其长公主!”
大长公主附耳,一字一字地道。
半个月后,洛阳收到一个消息,何尚义突然中止与孟贺利的征战,改而掉头北上,直奔潞州,显是要趁着裴家在北线大战的机会,攻打南面。
这与当年的境况,如出一辙。
李长寿与李忠节为防备崔重晏,已在数日前领军出了洛阳,去往边线备战。
五更梆子敲过,案烛凝成烛瀑。
李霓裳推开窗,晨风扑在她的脸上,她眼底的血丝如蛛网密结。
瑟瑟踏着露水,进院亲自为她送药,见她模样,急忙扶她坐下。
“公主昨夜是又没睡好吗?你身子尚需调养——”瑟瑟低声劝。
虽然李霓裳的封号已改数月,但在人后,她总还是习惯性地以从前的称呼叫她。
“谢隐山呢?”一道沙哑的声音,截断了瑟瑟的话。
她慢慢转面,对上李霓裳的目光,道:“前次不是和公主说了吗,我那夜已奉长公主之命将他杀死了。”她说完,走去端来药,催促李霓裳喝药。
李霓裳看着她,忽然改口道:“听闻你在城北的别院里,养了个面首,好像叫柳四郎?听闻色艺俱全,极会伺候人,我今日无事,想去见见。”
瑟瑟端药的手微滞。
"公主说笑。"她笑了起来,"不过是个消遣玩意儿罢了,公主怎可能会看的上这些?公主还是先喝药吧,仔细凉了。"
“瑟瑟!”李霓裳第一次以名字直呼,“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和李珑,应有极大的关系吧?”
她盯着瑟瑟,慢慢说道。
瑟瑟的指一抖,那药碗从她手中滑落,砰的一声,砸碎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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