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王一时惊呆。
“多谢了!”完毕,只见他赤脚踩地,后退一步,随即身形微沉,抱拳当胸,朝自己郑重行了一礼,转身再上马背,掉头便疾驰而去。
当谢隐山与朱九率众在后匆匆追来时, 只见天王孤身,停骑在道。
月光将他骑影拉长,他低着头, 似在出神看着自己的脚。
谢隐山记得他出来时赤足, 此刻也不知哪里来的,脚上多出一双靴履。
不过,如此些须小事,无关紧要。
"天王?"
谢隐山勒马轻唤。
天王忽抬鞭指空:"随孤来!"
话音未落,他已催马疾驰, 朝前而去。
谢隐山不及多问, 率众与朱九拍马跟上。
破晓时分,太华的轮廓被山雾遮挡得严严实实。
谢隐山跟随天王入了残城,来到他昔日居所后的那片崖台之上。
天生城已毁多年,天生始终无意重建, 但谢隐山知他偶还是会回这里盘桓一番。
"裴大此番备战胡骑,你如何看?"天王面向对面的晨雾立了片刻,忽然发问。
信王望着群山在雾里的轮廓:"胡人控弦二十万, 首领安木岱恨裴家如鲠在喉。裴大如今既敢一改此前的守态,想必是筹谋已定。"
"可有疏漏?"
谢隐山喉结动了一下, 又止住。
那年裴家北线吃紧, 正是眼前人亲率大军,直捣河东南境,以致于生出随后的巨大变故。
他垂目不言。
"是南线吗?"天王陡然点破谢隐山的心思。
谢隐山迟疑了下, 终还是应是。
天王却神色坦然, 似当年事与他毫无干系,接道:“裴大既有过前车之鉴,此次为何还敢如此用兵?莫非是他拥兵百万, 如今足以应对南北同时大战?”
“你放心说,无妨!”天王又道。
谢隐山不再犹豫:“既如此,我便斗胆直言。我以为,裴家这几年韬光养晦,厉兵秣马,兵力又胜当年一筹。南线若再有战事,应当能够应对。除非——”
他停了下来。
“除非什么?”
“除非那来袭之人,仍是天王。”
“你是说,他料定此番,孤不会再与他为敌?”
谢隐山未应。
天王静默片刻:“这裴大,看似谦谦君子,实也是心机深远。此前他始终不曾扩地,最大掣肘,怕就是北境。如今趁着兵马都肥了,孤又不会出兵,他再不动手,更待何时?一旦他除去北边心腹祸患,再掉头南下,孤怕是也要掂量掂量了。”
谢隐山望着他,神色略微紧张。
天王笑了笑:“罢了,他既如此抬高我,我便也成全他一次。日后,同争天下,有如此一个强敌,也是好的,否则这天下若是唾手得来,有何乐趣可言?”
谢隐山只得应是。
“那个姓崔的,留不得了!”天王转向谢隐山。
“弓箭许久没法了,再不动,怕就要生锈!”
“孤总觉那崔重晏是个祸患。送佛送到西,你回去后,别事都不必管了,准备一下,预备随时出兵,灭了崔重晏!”
谢隐山顿时明白过来,天王这是要助力裴大,彻底扫除大战隐患。
“是!我回去便准备!”
天王长长吐出一口气,道:“那小女娃,待她好了些,就接过来,让她在我身边养病吧!”
“她若要回,至少,也等到孤过完寿日再回!”
天王又添一句。
送罢天王回宫,谢隐山愈发忙碌起来,府中军吏进出如梭,夜半常闻马蹄踏过街石之声。
半个月后,他收到消息,逢胡人再次犯边挑衅,裴家在北境,再次开战。
山中数月,药香氤氲,萦绕竹庐。
经过天师的调理,李霓裳在山中养了数月,余毒一丝丝地拔出,身体可见地日益好了起来,从上个月开始,气色便有了红润的影。
这一日,满三个月,天师叮嘱,她已可恢复日常饮食,剩余的,再慢慢调养便可。
时令也不觉从夏迁入了秋。
隔日,朱九亲自驾车来此迎她。
李霓裳郑重去向天师拜别,谢他救命之恩。
天师在庐中研药,闻言搁下石杵,指着窗边微笑道:“既如此,公主可否割爱,将这小畜留下,待老朽日后云游,也可为伴。”
窗边的竹笼里,小金蛇盘在一块暖玉上吐信。
因未再饲血,它已恹恹不动,这些时日以来,也不知天师如何调喂,渐又恢复活动。
李霓裳凝望小蛇。
"月有圆缺,缘有起灭。"身后传来天师的话声。
"譬如窗外云影,看似消散,实则化作甘霖。缘法如是,今日之离,正是他日新缘之始。"
李霓裳缓步走近,指尖伸出,穿过竹笼,轻触蛇首。
小金蛇昂首吐信,顺着她的纤指缠上她手,依偎片刻,又爬回到了暖玉之上。
李霓裳转头,唇角微扬:“能得真人照料,是它造化,我有何不可?”
马车碾过青石板路,停在竹林院外,婢女打起车帘。
李霓裳被接入宫城,继续休养几日,这日天黑之后,阿大来她的面前,说天王请她过去。
这名叫阿大的少年,应是天王身边的小侍,不知何时,因为怎样的机缘,来到天王身边,这几日,常来她这里给她送药。
李霓裳很快便觉察出来,他与一般侍人完全不同,他可以称呼天王为伯伯,少常人的心思,像从乡野闯来的懵懂之人,全然不受规矩的限制,天王却又仿佛对他有着无限的宽容。
阿大在前领路,手中的宫灯在夜色里晕开团团的黄晕。他对李霓裳似乎也有天然的亲近之感,一路和她说个不停,说自己是在太华那废墟城里被天王捡回来的。说自己最大的用处就是气力大,天王无论去往哪里,他都要替天王捧着披挂和刀剑。又说信王方才还在天王那里。
"公主瞧见那地方没?"
行至一处宫廊时,他忽然又指着不远外的广场,"对了,先前有位郎君跪在那儿,跪了快有三天三夜呢!"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阿大的表情依旧带着几分震惊的余影。
李霓裳一顿,迟疑了下,问是谁。
“我也不晓得,我只知道他姓裴!”阿大说,“那日朱九进来,让我传话,说有个裴郎君来求见。天王伯伯本在忙事,听到后,起初也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让我出去说,他要闭关。那个郎君就自己跪在了那里!”
李霓裳脚步微滞。
"他就在那里跪了好几天,不吃不喝。那日雨下得可大啦,我都害怕他会死!"阿大用空着的手比划,看了眼左右,忽然压低声音,"天王伯伯让我说他闭关不见那个郎君,可是自己一个人,又在窗后整宿站着,就远远地看着他呢。"
李霓裳停在一道冰凉的朱漆廊柱之畔。阿大的声音还在耳边嘟囔。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事……真是奇怪……”
那地此刻漆黑一片,李霓裳怔怔望着。
“公主!”
自顾走在前的阿大终于觉察她未跟上,回头唤了一声。
李霓裳醒神,迈步继续前行。
阿大将她领了过去,依旧是前次来过的那座北阙楼台,恰遇到方走出的谢隐山。
李霓裳知他为救助自己也出力不少,道谢。
他看去行色匆匆,问了几声病情,去了。
李霓裳随阿大入内。一进去,便觉气氛与前次不同。楼中灯火明亮,梁间垂落茜纱宫灯,远远望去,像浮着朵朵暖云,台屋雕花长窗半开,夜风裹着不知来自何处的花木芬芳穿窗而来,拂动鎏金香炉里逸出的青烟。
天王不复压迫之感,身着常服,凭几坐在一张案后,神情看着颇为和蔼。
"身子可好了些?"
天王指着身畔示意她入座,烛光映得他眉宇间的沟壑都似浅淡了几分。
李霓裳致谢:"蒙天王施助,已无大碍。"
他端详了下她的面容,点了点头。阿大奉上果子和煎茶,天王叫她随意用,见她不动,倒:“怎的,是怕孤扣着你不放么?"
李霓裳抬眼,瞥见他唇角的似有若无的弧度。
从进入的第一刻起,李霓裳便觉察到了来自对面之人的愉悦。这愉悦无法从他的表情里看到,但却不经意从他的眼角和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里流露出来。
她也不知他究竟是遇到了怎样的舒心之事。不过,这或意味着今夜的会面,不至于会令她过于难以应对。
她跟着也略略放松了些,道:"天王言重了。”
"先养好身子罢。"天王将一碟蜜渍青梅推到她的面前,"要走随时都可。"
李霓裳一愣,不觉抬目,看着他。
“怎的,你不信?”天王笑了笑,“孤难道是言而无信之人?”
李霓裳醒神:“多谢天王。”
也不知为何,当听到自己可以随时离去的话,她竟没有任何欣喜之感,甚至,不骗自己地说,从苏醒后,她对自己究竟何时能够回去这件事,似乎也不关心了。
“尝一个。”天王指了指方才推来的碟子。
碟中的青梅裹着糖霜,在灯下泛着琥珀色的光泽。
李霓裳伸指拈起一颗,含入口中。酸甜的滋味混着干梅子的清香,在唇齿间漫开,缓缓沁入咽喉。
“怎样,好吃吗?”天王望着她的目光似含了几分期待。
李霓裳便点头应是。天王显得有些欢喜,道:“这是孤故地的特产,梅子来自一株多年的老树,味道与别地所出有所不同。孤知道你会喜欢!当年静妹也说好吃——”
他一顿,改口道:“你若也觉好吃,待明年再结新梅,孤命人制好,封在罐中,给你送过去,每回吃了,再密封回去,存于阴凉之地,可长久不坏。”
李霓裳怎样受这特殊待遇,赶忙待要拒绝,天王摆手道:“无须推脱。小事罢了。有人吃,也是好的,梅子熟了,也是空落地罢了。”他的语气似带几分惆怅。
李霓裳只得道谢。
李霓裳等待天王开口问自己某件事。
"知道今是什么日子么?"他终于开口, 却是如此一句话。见李霓裳摇头,他唇角再次微扬:"是朕的寿日。"
"谢隐山他们说要大办,我嫌聒噪, 拒了。"
李霓裳只剩意外, 醒神,忙起身行礼贺寿:"恭祝天王福寿绵长。"
“不知今日是如此的好日子,我也未有准备,空手——”
“那便陪孤小酌几杯,如何?”
不待她应, 天王径直呼人设席, “你大病初愈,不必饮酒,你饮茶,给孤倒酒便可。”
阿大领着人抬来一张食案, 摆在花窗之下。李霓裳只得随天王入座,以茶代酒,再次贺寿。
几杯落腹, 天王酒兴渐起,也不用李霓裳, 自己频频倒酒, 眼角渐渐泛出酡红。
李霓裳迟疑了下,正待开口劝他缓饮,天王倒酒完毕, 看她一眼, 站起身,在她面前踱去步来。
李霓裳起初不以为意,以为是他酒兴上来, 踱了几个来回,见他还是如此,既不坐回,也无别的动作,不禁多看了几眼。
天王瞥她一眼,忽然皱眉道:“孤脚有些疼,你来扶一下。”
李霓裳急忙起身,上去搀扶,回到案后,天王指着脚道:“这靴子穿得甚是合脚,怎的也会脚疼。”
李霓裳看一眼,道:“靴若合脚,或是天王这两日行路过多?天王还是要多加休息。”
他不言,闷闷坐了回去。
李霓裳颇感莫名,跟着回位,见他似是若有所思,自己又斟起酒,放下之时,广袖扫过,不慎带翻了面前的酒盏。
酒液一下倾出,沿着案角滴落,眼见就要洒在他的靴面之上,天王这才惊觉,急忙挪脚,又一把扣住杯沿,将酒盏扶正。
但还是迟了。几滴酒液,溅在了他的靴面之上。
天王低头看见,一定,随即高声呼人取巾。
阿大听见,转身慌忙而去。
没等到阿大回来,天王先已皱眉不止,等不及,一把撩起自己衣袖,低头先擦拭起靴面。
“巾来了!"
阿大从宫女的手中接过,急匆匆地递上一方雪白罗帕。
天王头也没抬,劈手一把夺过,将方才已擦过的靴面又细细拭了一番。
李霓裳早就留意到他脚上的靴,并非重工贵物,只是一双极为普通的皮履,皂底乌皮的面,莫说与天王在宫中的衣着不搭,甚至,皮面发皱,靴底的两侧边缘,还带着马镫磨损留下的痕迹,看着像是穿过一段时日了。
那几点酒痕洒在上头,原本就看不大出来,何况又经他如此反复清理。
天王再三地擦,最后抬起双脚,就着灯火又看了一番,这才作罢。
李霓裳实是无法理解,他何以如此宝贝这双平平无奇的旧靴,只是这种贴身穿戴之事,她也不便过问,见无事了,也就作罢。
天王将帕子掷开,坐正,抬眼望向李霓裳。
李霓裳见他唇微动,似要开口说什么,却又强行忍下的一副样子。
"陛下可是有话要说?"不忍见他如此辛苦模样,李霓裳便代他问了出来。
天王仿佛松下一口气,立刻指着自己的靴:"你可知这靴,哪里来的?"见她摇头,道:“是裴家那儿郎子的!"
李霓裳万分错愕,不禁又望向天王的脚。
她的反应,显然深得天王心意,他的神情终于舒展起来,强压笑意,将唇抿得紧紧,几乎变作一线,但嘴角却依旧不受控制地扬起。
见她看来,便又略略抬脚,将靴再展给她看,拂了拂手,道:“也没什么,就那夜他听闻宫中出事,连夜特意火速赶了过来,临走前,见孤忘记穿靴,从他脚上脱下,亲手给孤一只一只穿起来,也不嫌脏,自己赤脚踩着泥地上马去的。”
天王的语气愈发平淡,然而,眼角皱纹里的笑意,再也隐藏不住,整个人看起来神采奕奕,是李霓裳此前从未见过的模样。
李霓裳至此,方恍然,为何他方才故意在面前走来走去,又说脚疼。只是她迟钝,未能有所察觉。
“小女娃,你看!”天王再次指靴,“不过是旧履一双罢了,当时因孤赤脚,也就受了,回来待弃,只是见大小肥瘦,甚是合脚,念物力艰难,孤也就留下了,再穿几日便是。”
李霓裳看着对面之人在自己面前装作不经意,实则炫耀的样子,忽然也领悟过来,这回见面,他何以未再询问她此前那一趟西州之行的事。
那一趟究竟如何,于他而言,应已不重要了。
天王炫耀够,终于收靴,看她一眼,道:“小女娃,那儿郎子对你,当真是没的说,他为了叫孤放那天师出来,竟肯自己找上来,在外跪了几日几夜,孤实是……”
天王眼中流露出又恨又是无奈的神气,顿了一下,打住,自己倒酒,又一饮而尽。
“你若是还有心,世上如此痴情郎,除去我儿,你往哪里找你去!”
李霓裳紧紧咬唇,垂下眼睫。
“罢了罢了!孤也知人生哪能多如意,何况情事!你若实在瞧不上,孤也不为难你。”
李霓裳见他渐显醉意,抬起头道:“天王少饮些!天师也叫我转告天王,养生第一,便是节制——”
“什么天师!”天王不耐烦地打断她话。
“也就你那父皇,才会被他哄,真信以为他有通天之能!孤带他回祖陵,问他如何方能叫孤与亡灵相会,他竟说那只是方士欺世之说,惑弄人心而已,还说什么人死灵灭。岂有此理!孤看他才是招摇撞骗欺世盗名之辈!这回要不是看在他对你还有几分用处,孤便杀了他!”
李霓裳这才明白过来,老天师怎的会有那样一番经历,锒铛入狱,不禁猜疑或是无法做到,顿了一下,婉转道:“便是不信天师之言,长此以往,怕对身子也是有损——”
天王纵声长笑,声震殿宇。
他执杯起身,略带醉步地行至雕花长窗前。
天王仰首,饮杯中酒,酒液顺着他下颌滑落,流入胡须。
"大丈夫手提三尺青锋,立于天地,要的,是一个快意恩仇!"
他猛将手中的空杯,远远掷出窗外。
片刻后,轻微的琉璃碎裂回声打破寂夜,几名宫卫闻声,朝着盏碎的方向奔去,发出动动静,扑楞楞地惊走檐下几只宿鸟。
宫城夜色如墨,点点昏火,在远处明灭闪烁。
天王双掌攥着窗棂,手背青筋微微暴起。
“他日,孤一统天下,是上天之意,半道横死,也是如此!我宇文纵岂是如此冥顽之人!”
台屋中静默了下去。
天王独在窗前又立片刻,忽然说道:“不早了,你大病方过,回去歇吧。”
他背对着,声音有些低沉。
李霓裳迟疑时,见他转过脸来,走回到座上。
“这个寿日,孤过得很是欢喜。多谢你了。孤也许久不曾如此多话,小女娃你莫见笑。你去吧,不用陪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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