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开了口,声音平稳得没有半分波澜。
“烦请魏嬷嬷将这些年所做的罪行,一一说明白吧。”
魏嬷嬷猛地瞪大了眼睛,浑浊的眼珠里充满了不敢置信。
她颤抖着声音:“世子……世子您这是什么意思?您这样揪着夫人的错处不放,夫人……夫人她可怎么办啊?”
谢晋微微偏过头,看向地牢深处更浓的黑暗,语气愈发冰冷。
“有罪当罚。”
四个字,干脆利落,不带任何转圜的余地。
魏嬷嬷脑中电光石火般闪过一个念头,她失声叫道:“你!世子,你……你是在为姜姑娘出气!”
她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又像是彻底绝望下的指控。
“世子!您竟然为了一个孤女,要置生养你的母亲于死地吗?”
谢晋的目光终于转了回来,落到魏嬷嬷身上,眼中却掠过几分刻意的困惑。
“哦?看来,这些年中,母亲所犯的罪过当真不少。不然,魏嬷嬷为何会直接断言是死罪呢?”
魏嬷嬷闻言,如遭雷击,最后一丝力气也被抽干,整个人瘫软在地。
她嘴唇翕动,面如死灰:“世子……你……你在诓我?”
谢晋的耐心显然已经耗尽。
“给你一炷香的时间。”
他语气淡漠,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话音未落,一卷纸和一支笔已经递到了魏嬷嬷面前。
魏嬷嬷看着眼前的纸笔,再看看谢晋那张没有任何情绪的脸,心中最后一点侥幸也熄灭了。
她知道,一切都完了。
颤抖的手拿起笔,墨汁在纸上晕开,也晕开了李氏那些见不得光的罪行。
时间一点点流逝。
终于,魏嬷嬷放下了笔,在写满字迹的纸张末尾,重重按下了自己的手印。
等墨迹干透,她双手将那张薄薄却又重如千钧的供状递给了谢晋。
谢晋接过,目光快速扫过。
他母亲可真是好本事!
暗地里放高利贷,逼得人家破人亡的不止一两家。
就连柔姑娘那件事,也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谢晋捏紧了供状,指节微微泛白。
他转身,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地牢,径直走向谢筠的书房。
谢筠正一个人在书房里喝着闷酒,脸色铁青。
一见到谢晋进来,他眼中的怒火就有些控制不住地往外冒。
这几日,他想尽了办法,都没能从李氏嘴里撬出柔儿的下落,心中本就憋着一股邪火。
“你来做什么?”谢筠的语气冲得很。
谢晋并未理会他的恶劣态度,只是面无表情地将手中的供状递了过去。
谢筠狐疑地接过,展开一看。
“砰!”
他猛地一拍桌子,酒杯都震翻在地,酒水洒了一地。
“魏嬷嬷那个贱婢在哪里!”谢筠额上青筋暴跳,双目赤红,怒吼道。
谢晋平静地吐出两个字:“地牢。”
他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只觉得一阵头疼。
对于父母之间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感情纠葛,他实在懒得理会。
只要一想到,姜鸢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也曾受过这样的委屈和算计,他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拧成了一团,闷得他喘不过气。
谢晋没有关注,然而子朗却带来了消息。
“世子,侯爷要把夫人赶到家庙之中,从今以后青灯古佛伴随一生。”
谢晋疲惫地靠在椅背上,只淡淡道:“知道了。”
皇宫的御花园,此刻正是人间盛景。
奇花异草争奇斗艳,蜂蝶飞舞,暖风和煦,吹得人醺醺欲醉。
谢晋踏入园中,一眼就瞧见凉亭里那对碍眼的璧人。
萧沛之正半蹲着身子,手里拿着一支沾了浆糊的细竹签,小心翼翼地往顾思思手中那只未成形的风筝骨架上粘。
“哎呀,歪了歪了!跟你说了要往左边一点!”顾思思嘟着嘴,指挥得理直气壮。
萧沛之好脾气的调整角度,“是是是,遵命,朕得错。”
那股子黏糊劲儿,腻得谢晋牙根发酸。
尤其是萧沛之,以前见到女子,脸上总是带着一股冷意。
他母妃一腔真心错付,他一点都不相信男女之情。
只是没想到跟顾思思一夜之后,萧沛之像只开屏的孔雀一样,一直在吸引顾思思的注意力。
别以为他不知道,萧沛之看他处理公事了,把不该他处理的全部给他了。
自己跟着顾思思去看花灯了!
思及此,他鼻腔里发出一记不轻不重的冷哼。
顾思思耳朵尖得很,立刻转过头,瞧见是谢晋,秀眉一挑,毫不客气地回敬了一记更重的冷哼。
两人之间隔了姜鸢,顾思思是怎么看谢晋怎么讨厌。
谢晋懒得理她。
他发现萧沛之当了皇帝之后,整个人越发温和了。
一双眼睛里像是盛满了三月桃花水,波光潋滟的,看得谢晋心里直冒火,烦!
自己孤零零的,真看不得别人好!
“陛下。”谢晋抱拳,声音没什么起伏,“微臣有一事想请您帮忙。可否屏退下不相关的人。”
他特意瞥了顾思思一眼。
顾思思本来就对他们君臣议事没什么兴趣,但谢晋这么一说,她那股子逆反劲儿立马就上来了。
“哟,有什么是我不能听的?”
她把风筝往萧沛之怀里一塞,双手抱胸,摆明了要听个究竟。
谢晋面色更冷:“陛下,微臣想请您下令,让各地知府详查所管辖的每一个人。”
“一来,突厥的奸细潜入我大庸,经营联络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需得彻底清查。”
“二来……”谢晋顿了顿,“微臣也有私心,想寻找一个人。”
萧沛之眉宇间掠过担忧之色,“润之,人死不能复生,有些人,有些事,不必太过执着。”
谢晋语气坚定:“微臣确信,她并未死。”
“等等!”顾思思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此刻终于忍不住插嘴,“谢晋,你刚才说什么?你是要去找阿鸢吗?阿鸢真的没死吗?”
她连珠炮似地追问,眼睛瞪得溜圆。
谢晋没搭理她,目光依旧落在萧沛之身上。
萧沛之叹了口气,对顾思思解释道:“也不一定,润之这不是想在各地都找找看嘛。”
他又转向谢晋:“如今,天下初定,你想详查人口,也好。朕让柳舟子全力配合你。”
“多谢陛下。”谢晋躬身。
顾思思一听谢晋真的要去找姜鸢,眼睛都亮了,她立马跳起来:“我也要去!”
这下子,萧沛之可不答应了。
他板起脸:“胡闹!此事有润之去办就足够了,你安心待在京城。若有了消息,朕定然第一个告诉你。”
“不!”顾思思态度坚决,“我要自己去找阿鸢!她是我最好的姐妹!”
谢晋嘴角勾起难以察觉的弧度,带着几分看好戏的意味,再次躬身:“微臣告退。”
说完,便转身离去,深藏功与名。
萧沛之感觉额角突突的跳。
刚才真应该直接把这小祖宗给屏退的,现在好了,骑虎难下,不好忽悠了。
他苦口婆心地劝了半天,顾思思就是油盐不进,铁了心要去找姜鸢。
萧沛之无奈,只能冲着旁边的内侍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那内侍心领神会,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直奔顾丞相府邸——找顾远择去了。
陛下是舍不得对顾姑娘说重话的,这教训人的恶人嘛,自然只能是顾远择了。
这黑脸,总得有人唱。
谁让这小祖宗就怕顾远择呢。
顾远择到的时候,顾思思与萧沛之正闹着别扭呢。
萧沛之算是把口都说干了,都没让这小祖宗松口。
他微微叹了一口气,莫非上辈子自己欠了她不成?
不然,为何打也不能打,骂也不能骂,只好宠着哄着呢!
内心其实有些担忧,真怕这顾思思跟姜鸢一样,远走不见人影了。
可别说,她是真的能做出来这种事的。
那一颗向往江湖的人,她目前可还没有改变。
顾远择来的一路上,内侍早已经将前因后果告知了他。
心里微微有些诧异,没想到,姜鸢竟然真的还活着!
这下子可好了,谢晋可也算是有救了。
来了之后,顾远择也不说什么,只是微微让人推他到了旁边,而后慢悠悠地喝了一杯茶,“看来,这心经是真的没抄写够。”
顾思思瑟缩了一下脑袋,她理所当然地躲在了萧沛之的身后,从后面探出了一个小脑袋。
“二哥,你当官后是越来越不讲理了!”
“阿鸢可是我的知己好友,现在,她下落不明,身为江湖儿女,自然应该拔刀相助!”
“你……你阻止我,就相当于是坏人!”
顾远择从喉咙口发出两个字,“呵呵。”
“我且问你,姜姑娘如今身在何处你知道吗?这人海茫茫,你又该如何找寻?一个一个去问吗?”
话音刚落,顾远择故意开始剧烈咳嗽起来。
顾思思没辙了,她赶紧从萧沛之的后面出来了,“好了好了,二哥,你别生气了,我不去找就是了。”
她转头看向萧沛之,“你可答应我了,定帮我好好找找阿鸢,有消息一定要通知我。”
闻言,萧沛之眼中闪过一丝深思,“放心,事无巨细,朕定会一一跟你细说。”
如此,顾思思才跟着顾远择回了顾府。
一路上,顾远择忧心忡忡的,看此情景,陛下应该是看上自己的妹妹了。
可顾思思一点都不适合皇宫。
他反而希望顾思思嫁一个富贵人家即可,规矩没有那么严格。
她跳脱的性子,如何适应皇宫?
怕是要被皇宫给吞没的。
虽然,萧沛之现在对她宠爱有加,可难保以后。
一个皇帝的情,又能保持多久呢?
可现在,他已经没有办法阻拦了。
他深刻的知道,萧沛之明面上看着好说话,可实际比起谢晋,也好不了多少。
两个人都是偏执的。
活脱脱两头披着人皮的狼,就等着叼着猎物回家呢。
思及此,顾远择更加叹了一口气,只觉得自己有操心不完的心。
顾思思见他一直在叹气,心里直打鼓,“二哥,你究竟怎么了?在烦恼什么?可否跟我说说?”
顾远择瞥了她一眼,本不想理会,可最终还是询问道:“思思,你可想进宫?”
顾思思一脸疑惑,“二哥,我们不是刚从皇宫出来吗?你又想要进宫吗?”
“呵!”
“呵呵!”
就这性子,进宫?
顾远择微微一怔,心里寻思着,若不然及早给顾思思寻一门亲事?
转念一想,若是给顾思思议亲,怕是宫中那位会不同意了。
顾思思一脸莫名,突然,她灵光一闪,终于反应过来了。
“二哥,你放心,我跟萧沛之已经说好了,我不会进宫的,他也不会勉强我的。”
“真的?你们怎么谈的?”
顾远择一脸不信的模样,总觉得这事有点玄乎。
顾思思摆了摆手,肯定道:“自然!”
话音刚落,她从怀中取出一个龙形玉佩,“二哥,你看,这是他给的,说不会勉强我,希望我拿这令牌,往后能帮我度过困难呢。”
闻言,顾远择微微侧身看了一眼那龙形玉佩,心里暗自诧异,这不是萧沛之的私人令牌吗?
这个他都给了顾思思?
那为何还说不勉强她进宫?
如此私人的东西,怎么可能落入外人之手。
他微微一笑,“傻妹妹。”
哎,真不知道是福还是祸啊。
姜鸢的院子之中,朗朗读书声,一字一句,清晰又认真,从院子里传出来,在这安静的午后,格外悦耳。
吴婶子和刘婶子捧着书卷,念得专注。
如今她们识字不少,简单的文章读下来,已不成问题。
姜鸢教的,也都是些日常能用上的白话。
姜鸢扶着腰,七个月的身孕让她行动有些迟缓,她轻轻捂着隆起的腹部,一步一步挪了出来。
吴婶子和刘婶子一见她,赶紧放下书本,脸上带着关切。
“妹子,你怎么出来了?快,快坐下歇歇!”
“屋里闷得慌,”姜鸢声音柔和,“今儿个日头好,出来透透气,晒晒太阳,人也舒坦些。”
院子另一头,柳悠悠正带着几个更小的孩子认字,小姑娘年纪不大,教起书来却像模像样。
姜鸢的视线落在自己的肚子上,那份暖意很快被一丝忧虑取代。
大夫的话还在耳边,胎位不正,得赶紧寻个有经验的稳婆调理。
可这稳婆,哪是那么好找的?
肚子一天天沉重,这事儿跟块大石头似的,压得她喘不过气。
吴婶子瞧出她的心思,放低了声音安慰:“妹子,别愁。我家老头子已经托人去邻近的镇子打听了,准能给你找到一个满意的稳婆。”
姜鸢勉强扯出一个笑,点了点头。
“希望如此吧。”
话音刚落,院门突然被人急促地敲响了。
吴婶子应声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姑娘,看着风尘仆仆的。
她身上带着旅途的疲惫,眼睛里却透着一股焦急。
“你找谁啊?”吴婶子问。
那姑娘探头往院子里看了看,声音有些颤抖。
“请问,这里是不是住着一位姜姑娘?”
姜鸢听着这声音,感觉有点耳熟。
她挺着肚子慢慢挪过去,探头一看。
整个人顿时僵住了。
竟然是飞霜!
她怎么会找到这里?
飞霜一眼看到大着肚子的姜鸢,眼眶瞬间红了。
她“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声音带着哭腔。
“姑娘!都是奴婢不好!害姑娘受委屈了!”
姜鸢心头五味杂陈,语气复杂。
“当时是我自己要走的。是我连累了你,怎么能说是你不好?”
她顿了顿,眼神闪过一丝坚定。
“只不过,飞霜,今日我们便当没见过吧。我已经不想再回到以前那种日子了。”
飞霜听了这话,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哭得撕心裂肺。
“姑娘是不要奴婢了吗?自从世子将奴婢赐给了姑娘,奴婢就一心一意跟着您,从未有过二心啊!”
她仰起头,满脸泪痕,带着乞求。
“求姑娘收下奴婢吧!”
姜鸢看着她,心里涌起一股疑惑。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飞霜抽泣着解释。
“当日姑娘走后,奴婢就察觉到不对劲了。从那以后,奴婢就一直在找姑娘。”
“奴婢猜着姑娘可能会来徐州,所以想着来碰碰运气。”
“谁知道,前几日病倒在医馆,正巧碰上姑娘来开药。”
“可当时奴婢浑身是病,实在不敢上前打扰姑娘。”
“等身体好了些,奴婢就立刻又来寻了。”
姜鸢看着她憔悴的样子,心头闪过一丝不忍。
“辛苦你了。”
她上前将飞霜搀扶起来。
“飞霜,你可曾跟谢晋他们联系过?”
飞霜站稳身子,抹了一把眼泪,认真地说。
“姑娘,飞霜只忠于姑娘,并不忠于世子。”
“这一点,在飞霜刚到姑娘身边的那一天,世子就已经亲口跟奴婢明说了的。”
听到这话,姜鸢心里猛地一震。
她有些诧异。
原来自己竟然一直误会谢晋了。
她原以为飞霜是谢晋派来监视自己的探子。
没想到……
谢晋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发出沉闷的轻响。
黑甲卫已经查到大概线索,姜鸢应该往南方来了。
他便以徐州为中心,撒下网,慢慢搜索。
可南方不比北方,尤其徐州这地界,鱼龙混杂,商贾往来如织,想要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暗中盘查,确实耗费心神。
已经月余了,依旧是进展缓慢。
谢晋眉宇间拢着几分挥之不去的躁意。
就在这时——
“唰!”
窗户猛地被人从外撞开,木屑纷飞。
一道黑影闪电般掠入,单膝跪地,动作干净利落。
“主子!”十七的声音带着急促,“属下发现了飞霜!可那丫头机警得很,一看见属下,扭头就跑了!”
谢晋敲击桌面的手指倏然顿住。
“属下怕打草惊蛇,没敢硬追,只命人暗中远远缀着。发现……发现她竟然与姜姑娘在一起!”
十七一口气说完,头垂得更低。
“轰!”
话音刚落,谢晋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心口炸开,血液逆流,直冲头顶!
他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带倒了身后的茶盏,滚烫的茶水泼了一地,他却浑然不觉。
“鸢儿……”他低喃,嗓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像是终于找到了失落许久的珍宝,“终于……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