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然知道自己这个儿子有多难缠。
 如今他手握重兵,权倾朝野,便是整个谢家,也得仰他鼻息。
 想从他手里硬抢,难。
 谢筠目光一转,落回姜鸢身上,眼神里多了几分审视,也带着些许莫名的热切。
 “鸢儿,前些年,确实是谢家亏待了你。”
 “如今,你姑母已是青灯古佛,不问世事。这谢家,也确实该有一位当家主母了。”
 “你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孩子想想。”
 “谢氏嫡女的身份,能给她带来多少好处,你自己心里,掂量掂量。”
 话音刚落,谢筠便拂袖,作势要走。
 走了两步,他又停下,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
 “对了,既然回了京城,就搬回府里住吧。”
 “总住在外面,像什么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谢家刻薄,容不下你们母女。”
 他看着姜鸢,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压力。
 “鸢儿,这里毕竟是你从小长大的地方,对谢家,对这京城,总该还有几分情分在吧?”
 “你赶紧走!”
 谢晋的脸瞬间黑沉下来,额角青筋突突直跳,声音里满是压抑的怒火。
 “情分?”
 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
 谢筠又呵呵两声,眼神轻蔑地上下打量着谢晋。
 “在女人的事情上,你可真不像我的儿子。”
 丢下这句话,谢筠再不停留,大步流星地走了。
 留下满室的压抑和未散的硝烟味。
 “鸢儿。”
 谢晋立刻回身,紧紧抓住姜鸢冰凉的手,声音带着安抚的力量。
 “别听他的,那些话,你一个字都不要往心里去。”
 “安安是我的女儿,她该有的尊荣,我自然会给,用不着旁人施舍。”
 姜鸢的手被他握着,暖意渐渐传来,驱散了些许寒意。
 她抬头,看着谢晋坚毅的下颌,低声道:“表哥,谢谢你。”
 这份维护,在这个时候,对她而言,重逾千斤。
 谢晋看着她依赖的眼神,心头一动,嘴角不自觉地扬起。
 他此刻心情极好。
 “鸢儿,你当真可以考虑一下,嫁给我。”
 他声音低沉,却异常认真。
 “安安总要有个名正言顺的身份。我知道你不在意那些虚名,可她还小,往后那些不堪的流言蜚语,对一个孩子来说,太难承受了。”
 姜鸢的心,因为他这句话,重重地跳了一下。
 嫁给他?
 她垂下眼帘,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
 这三年的朝夕相处,点点滴滴浮上心头。
 两个人确实越来越有默契,很多时候,一个眼神,便能明白对方所想。
 她又想起了小时候。
 在那个冰冷的谢府,只有这个桀骜不驯的表哥,会偶尔对她露出几分难得的宽容。
 水汪汪的,像受惊的小鹿,可怜极了。
 那句“我还是选娘”,像一把小锤子,重重敲在姜鸢心上最柔软的地方。
 她的心,瞬间就软成了一滩春水。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转头看向谢晋。
 “谢晋,我应了。”
 “我嫁给你。”
 话音刚落,她又补充了一句,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定。
 “但是,我们之间,只论名分,无关实质。”
 谢晋站在那里,整个人都懵了。
 他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她说什么?
 她同意了?
 过了好几息,那巨大的喜悦才如同潮水般涌上来,瞬间将他淹没。
 他的脸上,先是错愕,随即是难以置信,最后化为狂喜。
 眼底的光彩,亮得惊人。
 “鸢儿!”
 他声音都有些变调了。
 “我都答应你!什么都答应你!”
 只要她肯嫁,什么条件他都能接受。
 姜安可不管什么名分实质,她只听懂了最关键的那句。
 小小的脸上立刻绽放出大大的笑容,欢呼雀跃。
 “太好了!我有爹了!我有爹了!”
 几日后,便是顾思思大婚的日子。
 皇家婚礼,其排场之盛大,自不必多言。
 红毯从宫门一路铺到祭天台,钟鼓齐鸣,百官朝贺。
 姜鸢带着姜安,安静地坐在观礼席上。
 顾思思身着繁复华丽的皇后礼服,一步步登上祭天台,在万众瞩目下,行祭天大礼,正式成为了大庸的皇后。
 册封礼成,萧沛之牵着她的手,接受百官叩拜。
 年轻的帝后,并肩而立,画面美好得如同画卷。
 萧沛之深知顾思思跳脱的性子,怕她在深宫之中憋闷坏了。
 私下里,他给了她一道特权,准许她每隔十五日,便可偷偷出宫去玩半日。
 只是,萧沛之身为帝王,日理万机,能真正陪伴顾思思的时间少之又少。
 顾思思倒也自得其乐。
 在宫里,她会自己找些事情来做。
 天气好的时候,扎个风筝去御花园放放。
 或者在百花盛开时,搬个小凳子坐在花丛中,一待就是小半天。
 偶尔也会去练武场,活动活动筋骨。
 这日,顾思思派人召姜鸢进宫说话。
 姜鸢便带着安安一同前往。
 坤宁宫内,顾思思一见姜鸢,便屏退了左右。
 她拉着姜鸢的手,脸颊微微泛红,神情有些不自然。
 “鸢儿,我,我……”
 她欲言又止,小手下意识地抚上了自己的小腹。
 “我有了。”
 顾思思的语气里,带着几分欣喜,又夹杂着几分茫然和无措。
 “我还没想好要怎么当一个皇后呢。”
 “这,这就突然来了一个孩子。”
 “你说,这可怎么办?”
 姜鸢闻言,眼睛倏地睁大了,满是惊喜。
 “思思,这是天大的喜事啊!”
 “陛下他,知道了吗?”
 顾思思摇摇头,有些不好意思。
 “我还没来得及跟他说呢。”
 “就是今天早上,祁红说我的月事迟了七八天了。”
 “我心里犯嘀咕,就偷偷叫了太医过来瞧了瞧,说是……怀上了。”
 姜鸢听得一愣,随即有些哭笑不得。
 “这……”
 “宫里头这么大的事,陛下恐怕早就收到风声了吧?”
 话音未落,殿门外便传来了太监略显尖细的通传声。
 “陛下驾到——!”
 紧接着,萧沛之便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
 他跑得太急,明黄的龙袍衣角都有些凌乱了,发冠也微微有些歪。
 “思思!思思!”
 他几步冲到顾思思面前,紧张地上下打量着她。
 “你真的有身孕了?”
 “朕把太医也带来了,快,快让太医给你好好瞧瞧,可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地方?”
 随行而来的太医连忙上前,恭敬地请了脉。
 片刻后,太医起身,满脸喜色地回禀。
 “启禀陛下,皇后娘娘确实是喜脉。”
 “只是月份尚浅,胎像稳固,皇后娘娘凤体康健,陛下无需过分担忧。”
 萧沛之高悬的心终于落了地,龙心大悦,大手一挥。
 “赏!”
 “坤宁宫上下,通通有赏!”
 姜鸢见状,悄无声息地带着安安退了出去。
 这满室的欢喜与柔情,还是留给这对年轻的帝后慢慢消受吧。
 她刚走出殿门,一抬头,便看见了不远处廊庑下站着的那道熟悉身影。
 谢晋听到脚步声,立刻转过身,快步迎了上来。
 他的目光落在姜鸢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方才我正与陛下在御书房对弈。”
 “隐约听到了太医过来传喜讯,心想你今日也入了宫,便在这里候着了。”
 他说着,自然而然地伸出手,牵住了姜鸢的手。
 他的掌心温暖干燥,带着让人心安的力量。
 “鸢儿,我们的婚期,就定在三个月后吧。”
 “我瞧过了,那日是个黄道吉日,诸事皆宜,最适合成亲。”
 姜鸢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反问。
 “这么快?”
 “会不会太仓促了?还有好多东西要准备呢。”
 谢晋闻言,低低地笑了。
 他眼底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
 “不仓促。”
 “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三年了。”
 “所有该准备的东西,我早就准备妥当了。”
 “你什么都不用操心,只管安心等着,到时候试试嫁衣便好。”
 他的话,掷地有声,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过了没几日,谢晋便让子朗送来了一个沉甸甸的梨花木匣子。
 姜鸢打开一看,里面放着一串钥匙,还有厚厚一叠地契。
 她拿起最上面的一张,瞳孔微微一缩。
 “姜家米铺?”
 她又翻了翻下面的,姜家布庄,姜家茶行……全都是姜家鼎盛时期的产业。
 “这些……这些铺子不是早就被人低价侵占,或是亏空得不成样子了吗?”
 “回夫人,这些铺子,世子爷早就陆续赎回来了。”
 “这些年也一直派人在暗中打理经营着,如今都已恢复了元气,盈利颇丰。”
 “匣子里的钥匙,是世子爷名下所有私库的钥匙。”
 姜鸢捏着那些地契,心中百感交集。
 她一张张数过去,手都有些微微发颤。
 这位谢世子,可真是深藏不露,好大的手笔!
 姜鸢摸着鼓鼓囊囊的匣子,嘴角咧开的弧度就没下来过。
 “嘿嘿,精打细算了那么久,现在也是有钱人了,可以给安安存着当嫁妆,女孩子嘛,手中有钱万事不慌!”
 她得意地哼着小曲儿,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三个月后,京城迎来了一场盛大的婚礼。
 谢晋与姜鸢的大婚,连当今圣上和皇后娘娘都亲临道贺,这份殊荣,可是羡煞了旁人。
 婚礼办得那叫一个热闹非凡。
 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宾客如云,流水席从街头摆到街尾。
 满城的百姓都出来看热闹,沾沾喜气。
 姜鸢凤冠霞帔,明艳动人。
 谢晋一身喜服,俊朗不凡。
 两人站在一起,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成亲之后,姜鸢便做主,将姜安正式记入了谢家族谱,改名为谢安。
 这下子,谢老太爷谢筠可真是乐开了花。
 他捋着胡须,笑得见牙不见眼:“好啊,好啊。我原以为我这儿子此生怕是要蹉跎了,没想到啊,后来者居上,连孙女都有了。谢安,好名字,好名字。”
 姜鸢微微一笑,哪里是名字好听啊!
 只要是姓谢的,谢筠都觉得好。
 谢安这小丫头,虽然调皮捣蛋是家常便饭,但那张小嘴跟抹了蜜似的,甜得能腻死人。
 而且,她还特别会看人脸色,小机灵鬼一个。
 一瞅见谢筠老爷子那宠溺的眼神,就知道自己可以为所欲为了。
 于是乎,祖孙俩一个敢宠,一个敢作,联手把谢府闹得是鸡飞狗跳,越发无法无天起来。
 对此,姜鸢是越发气闷,“你们俩能不能消停点,这家里都快被你们拆了。”
 她叉着腰,柳眉倒竖。
 真不怪乎她如此破防,主要是这两人实在是无法无天。
 为了让谢安开心,谢筠竟然径自烧了一幢房子。
 好在谢晋一直坚定地站在她这边。
 每当祖孙俩玩得实在太过火,谢晋总是会出来打圆场,温声劝解:“鸢儿,莫气,莫气,爹也是年纪大了,喜欢孩子热闹些,安安还小,慢慢教就是了。”
 他会拉着姜鸢的手,轻轻拍着她的背,让她消消气。
 然而,背地里,比谢筠还要宠溺几分!
 谢安一直在他心头最柔软的地方,她无论闯了什么祸,他都能兜底!
 只不过是烧了一幢房而已!
 姜鸢知道后,便将那三人无差别地攻击了一番,实在是怕宠坏了小孩子。
 为此,谢安喜提一年抄写心经。
 她从小哪里受过这种惩罚,抄写的手都痛了。
 谢筠一脸心疼,一口一个心肝宝贝儿。
 谢晋也想求情,然而,姜鸢横眉冷对,他们也没办法。
 又过了几个月,宫里传来喜讯,萧沛之和顾思思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取名为萧益。
 萧益这孩子,生得是粉粉嫩嫩,玉雪可爱。
 小小年纪,却总是一副小大人的沉稳模样,不哭不闹,乖巧得紧。
 姜鸢瞧着,真是喜欢得不行,心都快化了。
 “看看人家萧益,多乖啊。再看看咱们家那个,简直就是个混世魔王,天天上房揭瓦,鞋袜都能给你踢飞到屋顶上去。”姜鸢忍不住跟谢晋抱怨。
 谢安这小魔星,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捉弄萧益。
 偏偏萧益这孩子,脾气好得出奇,对谢安更是宠溺得不行。
 明明早就识破了谢安的小把戏,却总是装作不知道,一本正经地配合着她,任由她捉弄。
 一来二去,两个小家伙的感情倒是越发好了。
 时光荏苒,两个孩子都渐渐长大。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自然而然地就看对了眼。
 萧沛之龙心大悦,亲自下旨赐婚,册封谢安为太子妃。
 等到太子萧益能够独当一面,执掌朝政之后,萧沛之便大手一挥,主动退了位,乐得清闲自在去了。
 因此,谢府每日里都是一派热闹景象。
 谢晋和退了位的太上皇萧沛之,两人棋逢对手,经常凑在一起杀上几盘。
 姜鸢则和顾思思混在一处,不是研究新的美食菜谱,就是捣鼓些新奇有趣的小玩意儿,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就是可怜了顾远择了。
 他如今已是当朝首辅,每日里忙得脚不沾地,焦头烂额。
 一看到谢晋和萧沛之那两个甩手掌柜悠哉游哉的样子,他就气不打一处来。
 “好哇,你们两个倒是清闲。使唤了我一辈子,还不够啊。”
 他总是吹胡子瞪眼,却也无可奈何。
 偶尔,沈元州也会登门拜访。
 姜鸢与沈元州棋艺相当,两人时常对弈。
 下棋之余,便会聊一些儿女的趣事。
 每每到了这个时候,谢晋的嘴里就像灌满了三江四海的陈年老醋,酸气冲天。
 但他又不敢上前去打扰,生怕惹了姜鸢不快,只好默默地抱着自己的一双儿女,眼巴巴地瞅着。
 自谢安之后,姜鸢又为谢晋生下了一对龙凤胎,凑成了一个“好”字。
 这主要还是谢晋这厮脸皮够厚,步步为营,一点点蚕食姜鸢的决心。
 五年之后,两人便从名分上的夫妻,变成了实打实的恩爱眷侣了。
 姜鸢有时实在难以想象。
 一个手握十万兵马,威风凛凛的大将军,私下里竟然会软磨硬泡,甚至求着她“强占”他。
 那些他教给她的“闺房之乐”的方法,什么皮鞭之类的,简直让她面红耳赤,心惊肉跳。
 不过好在,在他身上狠狠出了几口恶气之后,自己心中的那些郁结之气,也没那么重了。
 姜鸢靠在谢晋怀里,看着院子里嬉笑打闹的孩子们,心中一片安宁。
 她想,这辈子跟谢晋这家伙绑在一起,好像也还行。
 至少,不亏。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