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青说什么都有可能,总归不会是专程来送别的。
随后马车向下一陷,群青直接钻了进来,挤坐在他身旁,令他动作僵住:“我要跟你们一起去。”
云州江灵寺内, 香火缭绕。
云州刺史刘肆君跪在蒲团上,向祭台上的佛像玉身下拜:“燕王等人已经快到了吧?”
“儿子已经派了车驾去码头相迎。”刘肆君的长子刘幽有些慌张,“就是怕燕王过来搜证,存心找我们的不痛快。”
刘肆君道:“无妨, 治灾之事, 加固堤坝、疏浚老井, 该做的都做了,外城景象一派平和, 进来时他们便能看到;人都拢在内城,内城又与刺史府有长堤阻隔, 我不是叫你将他们接至府中好生款待,府中家丁上百,燕王便是带着几个暗卫,也得看清了眼前形势。”
刘幽“嗯”一声,心中稍定:“可是燕王府处事凌厉,就怕他们铁了心, 与对叙州一样。”
刘肆君说道:“燕王妃带着几个月的身子,不过是在圣人面前做个样子,难道还真的是来救灾的?除非, 燕王不想看顾他的妻儿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说至末尾,有些阴恻恻的。见刘肆君盯着那佛像, 刘幽也向佛像看去, 惊异地看见那帷幕后叮当掉出两枚钱币, 落在供案上。
佛像后竟藏着人!这个人在听着他们对话,亦或者说, 父亲是在询问背后那人的意见。
再看这通宝,式样与大宸通宝不同, 上面有腾蛇标记,是南楚的钱币。
刘幽一句话也不敢说。
刘肆君又拜下去:“明白。”
车内空间狭小,一抬手,便能触碰到身旁人的衣袖,所以群青尽量不动。
只是每隔一会儿,她用食指抬起帘子,朝外看看。
连日阴雨已停,远远地,衣衫褴褛的百姓,木然行走在长长的堤坝上,看上去水灾似已平息。
陆华亭侧过头,便能看见群青修长的颈,她几乎是缩在马车的墙角里,这一路上都很沉默,看来晕车极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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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故意说话:“云州的贡品都拿不出,娘子打算从哪取到多余的云锦?”
群青顿了顿,低声道:“收罗来的贡品,一般存放在刺史府私库内。云州受灾,百姓家宅被淹,难道刺史府也被淹了?”
按照楚国官宦之家旧制,江南道几个州的刺史府,建在高处的巍峨宅邸,远目可见。
“所以娘子觉得,刘肆君是故意低价收了些糟污的云锦充作贡品,城内肯定还有?”
群青不答话了。
她知道陆华亭此行是来查抄刺史府的。若真要问她的想法,她的想法是,待陆华亭抄了刺史府,她跟在后面捡漏即可。
只是这种打算自然不便告诉陆华亭。她转过脸,看着他腰间的黄香草香囊,马车颠簸,她想闻些东西止吐。
陆华亭顺着她的目光一瞥,便懂了,幽黑的眸望着她的脸:“保命之物,不好离身。娘子开口要,我就给你。”
群青闭上了眼睛。
陆华亭注视她片刻,将外裳脱下,群青眼睫微动,他已将衣裳放在她膝上。衣上尚有沾染的黄香草气息。
群青默然披在身上。
陆华亭发觉,他很喜欢看她被逼到角落的样子。
说时迟那时快,群青的手突然向他腰间探去,陆华亭捉她的手腕,却已晚了,只听“嗤”的一声,她手中银针割断香囊,香囊已落在她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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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青放在鼻端嗅了两下,随即揣进怀里:“长史的保命之物现在在我身上,记得跟紧一些。”
陆华亭抚摸着香囊的断口,脸色称不上好看,却见她又半死不活地靠在车壁上,侧颜孱弱。
还没坐稳片刻,马车猛地一停,陆华亭一把撑住车壁,群青险些掉下去,外间传来连连的道歉声,旋即探进来一张长髯白面,此人一拱手道:“下官刘肆君,迎见陆大人。接下来需要坐船,还请下车。”
突然拦车,未免热情太过,但马车已停,群青只好走下来。
外面站着一个妇人,另有一对穿华贵衣裳的年轻男女,施施然行礼,这三人见群青看来,皆露出和善笑意。
“这是下官夫人和一双儿女,为迎见贵主一并前来,还请贵主上船。”刘肆君。
群青不动声色,打量着刘肆君备的这条乌篷船,船身上布满刻痕,有些陈旧。耳边却听见陆华亭已经回礼:“刘大人,府上安好?”
“府上受灾,杂乱无章,让贵主见笑,不如咱们先安置在外城客栈?”刘肆君道,“宴欢楼,备酒以待。”
陆华亭推辞道:“燕王殿下本也不是来玩乐的,都受灾了,怎好让你们款待?”
说着,将腰间玉佩摘下放在掌中,“此行来云州,衣食住行,皆由燕王府自己出钱。”
玉佩玲珑剔透,无一丝杂色,他示意刘肆君去接,刘肆君微微一怔,赧然接过,口中连道感谢。
群青看见他与妻儿交换了眼神,几人便都笑着点头,笑中有几分开怀。
她的目光,又落在刘肆君女儿的裙角上,真丝襦裙裁改过长短,走动时露出了绣鞋。
正想着,手上一凉,陆华亭的手扣在了她扶在船身的手腕上,带了几分力道,阻止她转身:“娘子,何不上船?”
群青停顿片刻,坐了上去。
这厢李焕扶着萧云如下来,对陆华亭轻哎一声,低声道:“怎么回事?”
李焕转过脸示意前面,前方码头上分明停泊一艘画舫,下面隐有几个人端立等待。
以李焕的直觉,他以为那才是来迎见皇子的规格。刺史亲自来迎,带着家眷不带府兵有些奇怪。这次出行燕王妃在侧,便不得不防备一些。
陆华亭跟着群青坐进小舟,探出头淡道:“刘刺史既都携家眷来迎了,殿下上船吧,不要将酒菜耽搁凉了。”
刘肆君忙道“是是”,又弯腰抬手,招呼燕王夫妇上船。
乌篷船掠水,渐行渐远。
这厢画舫旁边,焦灼在岸上徘徊的锦衣公子,确实是刘肆君的儿子刘幽。
听得手下来报,刘幽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接走了?我等在这里两个时辰,动也未动,他们被谁接走了?”
“岸边留下的只有空马车。”
“是谁敢截走刺史府的人?走到哪里去了?还不快追?”
下属冷汗涔涔,自是答不出他的话。
马蹄声渐近,是竹素骑马过来,拱手一礼,冷声道:“路途遥远,我们殿下先去外城最大的酒肆洗尘,待到沐浴休整完毕之后,明日一早拜访。”
说完之后,也不待刘幽回话,拨转马头便离开了。
刘幽虽然不快,但慌张的神情淡了些。
“果然是宫中贵主,刺史府都不够下榻的。来了竟先要去酒肆吃喝。快去打听,看他们是否真的去了外城。”
不多时,下属来报:“似乎是去了宴欢楼,小郎君可要去禀报刺史?”
“既是明早拜访,收拾一下,明早相迎就是。”刘幽道,“看来阿爷说得不错。看燕王府这样子,也不像是真来赈灾的。”
宴欢楼上,燕王府已与刘肆君一家同坐一桌。
群青只听陆华亭凑近耳畔,漫不经心道:“娘子尚仪局当过值,你觉得刺史家的娘子,仪态如何?”
群青抬眼望着对首刘肆君的妻女,这几人饮酒时以袖遮口,面对燕王妃回答妥帖,便道:“尚可。”
此时狷素抬进两箱金银,刘肆君看了看那箱中金银,不由站起来道:“哪有让贵主反过来送礼的?”
“刘大人不知道燕王殿下的脾性吧?”陆华亭挑起笑容,又敬他一杯酒,“这几日便请刺史好生招待,明日便带我们逛逛刺史府。”
刘肆君连连应承,只是额上生了细汗,坐不了片刻便要站起来请辞,手放在头上:“下官有头晕之症,此时晕得厉害,实在是不胜酒力。”
刘夫人便也站起身扶住他,忧心说要回府。
陆华亭将酒杯不轻不重地放在桌上,俊俏的脸上已无一分笑意:
“礼也拿了,饭也吃了,你们说走便能走?”
刘肆君僵了片刻,强作镇定:“陆大人这是何意?”
话音未落,六个暗卫突然破门而入,将几人团团围起来,手中箭弩对准几人,惊得那年轻的小娘子低呼一声,捂住了脸,眼神中满是惊慌。
刘肆君环视这几人,眼中闪过一丝狠意。
群青见他攥指发力,手背上青筋迸出,身上应该有功夫,大约是在考虑破窗逃出去,她搁下杯,手指一动,以掷针刺中他的麻筋:“酒中下药了,你们未服解药,逃不出去的。”
刘肆君吃痛,神色都扭曲了。
另外三人见状,接连跪了下去,再无方才镇定的仪态,拼命冲着燕王叩首求饶,哭成一片:“殿下饶命,实在是世道不好、云州受灾,草民们无生路,方才想出这个法子。”
李焕将酒杯墩在桌上:“陆华亭,给个解释。”
“殿下问他们要解释啊。”陆华亭慢慢地饮尽了杯中剩下半杯酒。
狷素将几人都捆起来,抬手一撕,那“刘肆君”脸上长髯便撕了下来,整块皮肤都红了。
利刃逼在颈侧,他没有办法,断断续续地交代道:“草民们本是江州的江湖艺人,听闻叙州、云州两地官员往来极多,便与卖消息的庄子合作,做起了这桩生意。反正来云州的官员,大都未曾见过彼此,我们可以假扮是官,把送礼接待这等人情往来骗到手中。干一票就跑,回头官府发现是假扮的,他也抓不住人,涉及送礼亦是不敢声张。只是不料……”
只是不料骗子也竟有被骗的一日。
“不知殿下是如何发现的?”
李焕冷笑道:“你们装得挺像,除了破船之外,谈吐之间,倒能唬人。”
群青道:“小娘子的衣裙是改制过的,行走之间习惯提着披帛,不让它拖在地上。想来真丝衣裙昂贵,是为反复穿。刺史府千金买丝裙量体裁衣,不会这样珍惜。”
那假扮刘肆君的小娘子闻言,竟是愣愣地点了点头,一想到再没有下次了,便又啜泣起来。
他们哭得李焕一时无言。
萧云如转头看着李焕:“不知殿下要如何处理这几人?”
“本想着今日便能见到刘肆君。”李焕道,“让我绷着弦,白饮了这些酒。”
“殿下,刺史府不能去。强龙难压地头蛇,刘肆君那边必有应对,若是去了,查起来可就碍手碍脚。”陆华亭持杯,垂眼看着这四人,“给他们机会,再干一笔。”
群青眼睫微颤,不由佩服。
也是天意,眼前骗子恰好四人,两男两女。
李焕和萧云如都看向陆华亭,李焕指指他们,又指向自己:“你——确定?”
地上跪着的几人一怔,虽不知要干什么,听出有生路,便不顾一切地要抓住,“刘肆君”道:“殿下要干什么,我们愿意干。”
陆华亭笑道,“你四人今日已见过我们的模样,明日到刺史府上,不会露怯吧?”
“我蔡老六扮人,从无失手,不仅乔装像,言谈、仪态无有不真,便是扮玉皇大帝下圣旨,都不会打磕绊!”
“好。”陆华亭道,“拿衣裳面具来换上。若能撑过三日,来渡口,取解药、领赏。”
翌日天蒙蒙亮,燕王车架驶入了刺史府。
刘肆君和刘幽,皆是第一次见燕王府的人,目不转睛地望着燕王下轿,心内有几分忐忑。
燕王果如传说中面具覆面,周身杀伐肃杀之气,刘肆君的眼神随即落在燕王妃滚圆的肚子上。
看起来没几个月便生了。他想起南楚给他的指令,燕王妃若是命丧此地,不知道要引起多大的波澜。
再下来的便是陆华亭与夫人,这两人翩翩地走到他们面前,刘肆君盯着陆华亭看了看。
孟相说此子阴毒无比,务必小心,虽然看上去容貌气质平平无奇,刘肆君却也不敢掉以轻心。
只听陆华亭的夫人突然开口:“听说云州盛产玉石,府中有座观音,可否一观?”
虽说讨要礼物很正常,这还是第一次见刚进门就要打点的,刘幽蹙眉。
刘肆君却蔑然笑道:“有,诸位先在鄙人园中歇息片刻,稍后让犬子给夫人包起来。”
能索贿,日后陆华亭也脱不开干系。能要钱,总比来要命好。
租来的牛车进了内城, 越向里走,越难行。
群青掀起车帘向外看,手心开始冒出冷汗。她是经历过宫倾的人,最害怕的便是这等乱景。
排队领粮的百姓淤堵了街道, 团团围在守卫身边, 妇孺啼哭吵嚷的声音不断地传出来。这些人蓬头垢面, 比外城看到的更加糟糕。
陆华亭道:“刘肆君应是把外城受灾的百姓集中到了内城,免得让殿下看见。”
李焕身子紧绷, 面具掩住了他的神色:“为何吵闹?”
竹素骑马伴行,道:“好像是放粮不均。”
萧云如道:“殿下, 我们下车看看吧。”
群青看着她的肚子,阻住她:“外面很乱,臣替王妃去吧。”
萧云如蓦地反握住她的手,像长姐那样抚摩着,宽慰道:“既做王妃,这是该我做的事。若这么容易便伤了损了, 那它也不配做我萧云如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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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罢,她毅然扶着车壁下车,李焕立马跳下车, 小心地扶住她。
守丞已指着妇人的鼻子骂起来:“闹什么闹!想多讨粮还没有讨粮的样子,越是吵闹, 越没有你的粮。”
这妇人一手拉着孩子, 眼里已蓄满泪水:“这是你的粮吗?这是刺史府的赈济粮!都跟你们说了, 家里还有一个生病的,决不是我多要, 我也读过书,干不出这种事, 你不给我,我便横在这里。”
“读书人家的不知体面?”
“不体面怎么了,再饿就死了,体面能当饭吃吗!”
守卫抬手便将碗中米汤倒回锅:“没有你的了,走!”
任人推搡,那妇人的眼泪一下子落下来,后面的百姓忍不住替她说话,向前涌来。
守卫忙着维护秩序,萧云如走过来,拿过勺和碗在锅内舀,在最底部舀方才到了一些米,盛在碗里,递给那妇人,对守卫道:“这粥太稀,本难果腹,要我教你如何打?”
守卫想发作,但见是个锦衣妇人,又挺着肚子,只走近几步瞪着她。狷素挡在萧云如身前:“不得无礼,这是燕王妃娘娘。”
守卫呵然笑道:“燕王一来便去刺史府了,你说是燕王妃便是燕王妃?”
话音未落,李焕大步过来,一脚蹬在他膝盖上,把鱼符在他眼前:“睁开你的狗眼看看,她不是难道你是!”
那守卫挨了打,不敢言语,直挺挺跪下去。李焕又道:“去把我们带的粮从车上卸下来。”
百姓们并不都见过李焕,但有人认得这铜面具,便指着他议论起来。
李焕和萧云如亲自指挥放粮,群青从客栈的窗户看到,那一队拥挤的百姓暂时恢复了秩序。
“你有救水灾的经验?”群青问。
陆华亭本默然走在前,闻言回转过头,群青打量了一下这张脸,他的神色如常轻松:“没有。怎么,娘子怕了?宝安公主的女使,民生治国之策总该学过吧。”
群青佩服此人的镇静。纸上谈兵是一回事,可真正看在眼中又是另一回事:“这是生民,无宅无粮,若处置不好,会死人。”
陆华亭看到她脸色微微发白,不由怔了怔。@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会死。”他肃了面容,“刘肆君心中有数,每当百姓受不了要举事,他便派人续一袋粮来。这种程度的稀粥尚可吊命,只是不能维持。”
水灾之后紧跟着的往往就是瘟疫,若吃不饱,这才是问题。
陆华亭见桌上有一碟点心,没什么表情地推给她: “娘子饿不得,吃一口吧。”
群青咬了一口,想到方才见到的场景,便觉难以下咽。
客栈中,云州司马和户部的张其如都到眼前回话。
时任云州司马的薛州,从前是剑南道的一个主簿,便是他捅出了举荐之事。春闱一案之后,被燕王提拔到这里。再看薛司马身边的张其如,又是燕王府选中的举子。
看到陆华亭的棋早就埋到了云州,群青心中松口气。
陆华亭道:“燕王府带的粮顶多能吃三日,何时将存粮放出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薛主簿耷拉着脑袋:“存粮早用光了。”
“那赈灾的钱?”
张其如急道:“这便是下官为何要上奏燕王殿下,可圣人却迟迟不给回复。圣人将赈灾款拨下来,刘刺史至今不问商贾买粮。粮是一袋一袋地送,便如大人看到的,都是稀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