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议论?”
“说你克夫。”
“那又如何了。”群青顿了片刻,见他握着那段红绸,自怀里取出帕子,按在血液流出之处,随后从他手中抽出那红绸,缠在了伤处,“我来吧。”
陆华亭便也没有推拒,向后靠在床头,任她靠过来:“有此名声,不是影响娘子再嫁吗?”
群青盯着这张脸看了看,他仰视人时,有种极为专注的神色。当真奇怪,分明知道危险,她却总能感觉到心跳。许是烛火炙烤,她额上亦生了汗,便直起身将发冠和吉服拆卸,丢到一旁。
陆华亭刚动了一下,未料群青冰凉的手指又搭在他手腕上诊脉,他便不动了。群青看了眼地上的细箭:“箭上有毒。怕影响明日一早面圣谢恩。厨房在何处?我去煮点白芨汤止血。”
陆华亭嗯一声,群青便转身,走了两步,想起这是燕王府,又去摘陆华亭腰上的鱼符,他蓦地抓住她的手腕:“厨房在左手边,娘子别走错了。”
说罢才将鱼符摘下给她。
群青前脚离开,陆华亭推开窗,竹素站在外头,惊愕地接过那支染血袖箭看了看:“是太子殿下的防身之器,这是何意?”
这有什么不懂的?
陆华亭唇边漫出冷笑,不就是不想让他们今日圆房吗。
他稍探出身,远远地能看见两个宫女提灯带群青走向厨房的背影,他嘱咐竹素:“跟上去。”
燕王府的厨房和宫中各殿厨房规格相似,有一药柜,拉开来看,寻常草药一应俱全。
群青抓了些止血草药,丢在沸腾的砂锅内。她望着沸腾的砂锅,觉得就这么站着,多少有些浪费。
自厨房的木窗,能看到李焕办公的寝殿。
眼下夜已深沉,寝殿内却仍亮着,燕王接触政事时间短,不如太子熟练,于是笃信勤能补拙,也常常处理政事到半夜。
电光一闪,闷雷滚落而下,眼看便要下雨了。等竹素过来询问,两个守在厨房的宫女进来,皆是大惊失色:汤锅还在火上滚着,桌上搁着扇,群青已是凭空消失,可是她们方才根本没看到她从正门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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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内,李焕对着奏疏生气:“这刘肆君,平日里便频频上报南楚骚扰云州,近日又是水患,总归就是变着法地管宫里要钱,且不说这水灾是真是假,谁知道拨给他的钱又进了谁的口袋?若非我叫张其如暗访,都不知道这其中有此玄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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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古架背后,群青便靠在暗处,听着室内的动静,若有所思。
桌上那封刘肆君贪墨的奏折,应该便是李玹让她拿取的那封。看样子,不久李焕便要上奏此事了。
她又看了看,见李焕扶着研墨的萧云如坐下:“翠羽说你脚肿了,怎还一直站着。”
“没关系。”萧云如道,开口道,“臣妾想与殿下去一趟云州。”
李焕道:“你有身子,如何去得了那么远的地方?”
“臣妾亦有自己的想法。”萧云如低声道,“而今殿下虽军功卓著,可是若论民生之举,还是不比东宫;殿下此前留下过践踏百姓的恶名,如今云州有灾,若能去救灾,恰是殿下消弭误会的机会。”
便是此时,雷声大作,雷雨滚滚而下,未关的窗内吹风,竟陡然将两盏灯火扑灭,室内一片昏暗。萧云如一惊,李焕护在她身前安抚,一面命人点灯。
宫女们进来,七手八脚地灯火重新点亮,纷乱才平息下来。
李焕看着烛火片刻,忽地拍着桌子怒道:“有人进来了,干什么吃的你们!”
方才屋内黑下来的片刻功夫,案上奏折竟已被翻乱了。
燕王府周围的暗卫登时箭矢齐发,雨声与兵戈打斗声交织在一起。竹素在外禀报,他低着头,不敢面对李焕的逼视:“殿下……已经抓住了!”
群青已从窗户翻出去,潜回厨房。她的双肩被雨淋湿,抖开外裳给自己披上,遮挡住身上洇开的血迹,然后端着碗回到了殿中。
陆华亭靠在榻上,耳边听见窸窣的动静,伴随这响动,血气与雨水的潮气混杂在一起。
他起身将白芨汤端起一饮而尽,走到垂下的帐幔前,帐幔上依稀透出群青的影子。
群青坐在地上,方才暗卫们放箭太快,她躲避不及,臂上中了一箭,燕王府的箭弩带着倒钩,拔出来时极疼。
她咬住披帛缚紧肩膀,将袖子拉起来给自己包扎。
陆华亭用食指将帘幕挑开,群青一手将帘子拽下,他再次将帘幕挑开时,群青已迅速将衣裳穿戴整齐,抬眼望着他:“你要干什么?”
陆华亭道:“娘子的血,让某睡不着。”
因他的目光锐利让人心虚,群青别开脸。
陆华亭的目光便顺着她的侧脸,看向她的脖颈。
群青身上薄薄的襦裙被雨水和冷汗浸湿,混杂着鲜血,皮肤上亦凝着一层冷汗,呼吸因吃痛起伏,正是狼狈至极,但他却不知为何挪不开视线,只静静地看着。
蛇妖化人,想来就是此刻。
外面雷雨大作,拍门声响起,陆华亭转身开门,将盛怒的李焕抵在门外,只留一个门缝:“三郎,新婚之夜叨扰,是不是太过分了?”
“你知道丢什么了吗,辛苦搜证罗列的奏疏没了。”李焕见他果真已脱去吉服,惊怒之余,向内室看了好几眼,什么也看不到,只得吃了这哑巴亏,悻悻离开。
陆华亭回来,掀开帷幕望着群青,左手捏住她肩上伤处,右手在她袖中一探,便将藏在袖中的奏取了出来。正要翻看,说时迟那时快,群青转腕夺了过来,争抢之中远远地一抛,便将那奏疏投进火盆中。
陆华亭转过眼,群青看到他脸上的冷意,只是因吃痛,虚脱地靠在了柱上,松了口气。
李玹那边,总归是有交代了。
“那是贪墨之证。就算是为保东宫,是不是有些不择手段了。”陆华亭蹲下,冷冷逼视着她。
群青睁眼对上他的目光:“你明知我会丢官职,亦为自保娶我,难道不算不择手段?我不是在保东宫,是在保我自己。”
“娘子本是南楚细作,难道真心想在大宸步步高升?”
“我不仅要升,还要及早升至三品。”群青坐在地上道,“若能做绯衣史,日后出使南楚,才能借人质互换的机会,将我阿娘救回来。”
陆华亭闻言,顿了片刻,望着她的眉眼:“你阿娘在南楚?是谁告诉你的?”
“不论你信不信。你若想拿到相思引解药,除了帮我,请问长史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这一下,陆华亭望着她,竟是无言以对。
“至于水灾之事,你我都知道是真的。”群青望向窗外。
二人静下来,便听得窗外哗啦哗啦的雨声。
上一世圣临二年,便是雨水丰沛的一年,云州宛州皆遭水灾,又因云州刺史侵吞赈灾款一案,救灾不及,致使大量百姓流离失所。
陆华亭顶住重重阻力将刘刺史下狱,但那也是后话了。
群青道:“王妃说得对,远水难解近渴。与其在圣人面前与太子相互攻讦,倒不如你与燕王亲自去一趟,一则挽救百姓,二则,亲自取证,岂不是比那一纸奏疏更有份量。”
三则离远一些,方便她在宫内发挥。
刚想到此处,便听陆华亭微笑道:“娘子想让某走,最好是别回来。”
片刻之后,他自袖中取出一团半死不活的云雀,放在群青裙上。
见自己与南楚传递消息的云雀被他捉住,群青不由惊怒,好在云雀没死,被她捏了两下又活转过来,扑腾着翅膀钻进她的袖中。
话说清楚,他不会再干涉她与南楚的通信了。
“三郎不信你,明日还会试探,娘子知道如何配合,方不露马脚。”陆华亭道。
试探什么?试探他们是否真的感情深厚?
“等一下。”群青正要起身,只见他取出一枚金镯,以袖擦拭干净,那金镯璀璨的光映在他专注的眉眼上。
他隔袖拉过她的手,将镯子套了上去,竟是不大不小,尺寸正好。
群青听闻民间嫁娶,有送金之习俗,想来是为了减少他人疑虑,便没有推拒,任凭这冰凉的金饰贴在自己腕上。
陆华亭看了片刻,不知在想什么,好似很满意:“早些安寝吧。娘子睡床,我睡地上。”
躺在床榻上, 群青手臂上伤隐隐作痛,竟是辗转难眠。
只听窸窣响动,旋即帘被拨开,现出陆华亭的脸:“娘子可是睡不着?”
“什么东西?”群青看着他从怀里取出一只行军用的牛皮囊袋。
陆华亭取出树脂样的药材, 兀自递到她唇边:“没药切片。放在舌根下, 可以止痛止血。”
燕王府旁的不说, 随军止血的药材最是优质丰富。群青将其塞进口中,陆华亭敛敛衣裳, 又躺回远处。
群青闭上眼,这一下子, 竟如昏过去一般。
以至于她再睁眼时,阳光带着鸟鸣落在她脸上,照得她有几分茫然。
她披衣起身,隐约见陆华亭还躺在地上,故意放轻了动作。但待到掀开帘子,他已背向她, 将蹀躞带束好。
似是知道群青要更衣梳妆,他没有朝这处看,先一步走到檐下等候。
陆华亭取了一把天青色的伞, 听见她出来,伞面如圆月, 对着天光绽开, 转了一转:“走吧。”
群青和陆华亭并肩而行并非第一次, 挤在一张伞下还是头一回,柑橘气味萦绕在侧, 她看了看他的侧脸,陆华亭目视前方, 却忽然把伞又朝她倾斜了一些。
不是这个意思,群青用手指捏住伞柄,陆华亭道:“娘子臂上有伤,免得浸湿了衣裳,引人注意。”
群青收回了手。濛濛细雨之中,她看见池边垂柳竟已吐出新芽。
立在紫宸殿门外,群青听着两个小内侍相互说话。
连天的阴雨成灾,江南道的玉沸丹尚未溯源,桩桩件件都让圣人头疼。
至于赐婚谢恩,反倒成了角落里的事,以至两人在殿外长久等候。
群青心中默默地打算。她知道,太子每日下朝后都来紫宸殿侍墨一个时辰。
一会儿碰到李玹,她便告诉他,奏折已拿到烧了。
殿门开了,先出来的却是李焕。群青又低下头,她感觉到陆华亭瞧了她一眼。
李焕走到陆华亭面前,隐隐看了一眼群青,言有所指:“原本准备今日上朝参张刺史,奏折都没了还参个屁。”
“你与圣人说了要去云州之事?”陆华亭道。
“我想了一晚,王妃与你说的在理,已向父皇请命,亲赴云州。”
陆华亭:“太子是何反应?”
“皇兄本是想亲赴云州,不料被我抢了先。他据理力争,可父皇不允。”李焕低声道。
群青心想,水灾奔波,宸明帝定是担心李玹的身体,却不知此举只会让太子更没有安全感罢了。
李焕离开不久,李玹果然被郑福拥送出来,郑福为他裹紧披风,口中劝道:“殿下身体本来虚弱,圣人也是为殿下着想;先前让殿下去治雪灾,不过是一时气话,既然孟相出了钱,自是不用殿下奔波。殿下何必因此事与圣人置气呢?”
李玹的手指在袖中攥紧。
一转眼,望见并肩站着的陆华亭和群青,他陷在狐毛披风中的脸庞更加苍白:“你二人新婚,本宫未曾到场,不知寿喜备下的礼可周全。”
群青行礼:“谢殿下厚礼,臣妇也在府中备了给殿下回礼,只是不慎掉进火盆里烧了。”
李玹自她话间意识到,他要的那封奏折她已经销毁,难怪今日燕王在朝堂上什么也没说。他点点头:“没关系。”
这二人之间机锋,陆华亭如何听不出来,他惊讶于此女居然当着他的面传递消息,黑眸幽深:“殿下可知娘子是半夜备礼,险些被暗卫当成刺客射杀,止血到半夜才歇下。”
李玹望着他:“群司籍是太子妃身边旧人,你与三郎应该照看些。”
“臣的妻子,臣自会看顾。”陆华亭定定望他,“但燕王府规矩不可破,若有下次,伤的恐怕就不只是手了。”
李玹的手指攥紧,望他半晌,拂袖而去:“父皇很忙,免去你二人谢恩,回去吧。”
李玹走了,陆华亭没有看她:“太子如今自顾不暇,娘子为他,值得吗?”
群青清秀的脸上仍没有太多表情。
本就是交换罢了,她若是介意这么多,早就死了。
“做棋子,要有棋子的自觉,生路自己挣。指望旁人有情有义是死路,上一世不就死过一次?”她说着转身,拎裙下了玉阶,她的背影纤细挺直,“我回去当值。”
狷素接过收起的伞:“长史在想什么?”
陆华亭望着群青的背影:“我若不娶她,她应该很容易死。”
死在别人手里,倒不如死在他手里。
想到此处,他内心倒奇异地平静下来。
李玹回到殿中,孟光慎已在等候。
孟光慎道:“殿下不必执着于亲赴云州。刘肆君是我的亲信,我叫他做好万全准备。便是燕王去了,也拿不到什么证据。”
李玹:“刘刺史贪墨之事,看来太傅早就知道?”
孟光慎听出他语气中暗含尖刺,平和道:“治国并非那么简单,刘刺史的作用,不在贪墨,而是负责‘调配’,他如兵部沈信的作用是一样的。殿下知道,私库之中实际并无那么多钱财,国事总有轻重缓急,若无协助‘调配’的人,雪灾如何得解,功绩又如何记在殿下头上?”
雪灾,李玹并非不愿前去治理。当日东宫已经收拾好了行李车架,可出发前夕,他身上相思引之毒再度发作,不得已倚靠孟家私库方得解决。
为掩盖这频繁发作的“病”,他已是费尽了心力。谁知私库中的钱财,也并不干净。
他仿佛在用染墨的手画图,越是想画好,却是越涂越黑,与他心中所想背道而驰。
“万事万物,在太傅口中似乎都有道理。”李玹道。
“殿下是好太子,却不谙弄权之道,老夫身为太傅,不过是尽本分。”孟光慎道,“如今燕王势大,陆华亭狼子野心,他与群青先是削了赵王的兵权,又一步步策划赵王幽禁,殿下已失左膀右臂,除了依靠孟家,我且问殿下,该如何自立?”
李玹:“若无群青,今日太傅便已被三郎参了。”
“她有忠心是真,赵王之事有她的手笔也是真;如今这枚棋又被陆华亭挟制,该考虑别的路了。”
“别的路是什么路?”
孟光慎没有说话,但两人心中都明白。
案上奏折一本本从李玹指间滑落,他面上露出嘲讽之意。
夺权时,他尚没有想到这么快便走到兵刃相见这一步。
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滋味并不好受。
他是太子。云州百姓,是他的子民,可是他却只能受困于东宫,就像笼中困兽,眼看着三郎日渐强盛。说不定哪一日,这项上人头,也会为他轻骑快马所夺……
孟光慎叫宝姝进来:“殿下若想要女使,宝姝可以替代,她的心,始终是向着殿下的。”
李玹止住宝姝行礼:“伤好些了吗?”
宝姝低着头道:“已好多了。臣不过是一时担忧才失礼,只要殿下无事就好。”
那日药发木偶戏爆炸,宝姝突然扑上来挡在李玹臂前,以至被火星溅伤手臂,李玹心中便有个疑影,而今这疑影终于浮到水面。
宝姝抬眼,眼中仿佛真的含着情意。李玹与这双眼对视着,心里觉得她可怜。他们都可怜。
李玹吩咐寿喜叫医官,为宝姝查看伤势:“将宝姝娘子,封为良娣吧。”
群青回到尚仪局,便觉察氛围的古怪。
众人看见她,都有惊慌之意,与旁人窃窃私语,等她走近,又匆匆散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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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籍的职责,群青上一世已很熟悉,只消编纂修订宫规即可。群青走到架边,刚要拿下典籍,新上任的典仪先一步将其抱走。
群青一把拽住她:“这是我的职责,为何越俎代庖?”
似没想到她会直接上手,典仪回头,但见一双极黑的眼睛,一下子怯了:“你还不知道吗?你得罪了孟良娣,日后恐怕不再有机会当值了。”
“孟良娣?”群青只疑心自己听错了,
“是孟相之女宝姝,她被太子殿下封为良娣,已搬进鸾仪阁了。”
群青闻言,转身便去找朱尚仪。
殿中,朱尚仪跪着,身侧主位上,贵主的裙逶迤而下。
再向上看那贵主的脸,宝姝头戴鹤冠,真的是良娣的打扮,只是她眼下那颗泪痣变得有些黯淡:“元后冥诞的事,固然有赵王之失,但尚仪局也要担责。群司籍既有个会作法的小侍,又带着拂尘,多少身染晦气,日后宴席只要有她经手,恐怕都不会顺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