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不知考题内容,想要获得萧云如的青眼,便只能撞运气了。
突然,前面的宫女骚动起来:“你们看那边,好像有人先进去了!”
宫女们吵嚷起来。
群青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瞧见宫道上几辆连缀的牛车,有内侍挑起帘子,一个一个扶里面的娘子下来。
她们和披帛和牛车的帘子上都有精巧的刺绣和缀珠,光辉闪亮。那几个宫外来的娘子从偏门先一步进到崇敬殿中。
“肃静,谁许你们这般喧哗!”守门女官喝道。
“姐姐,你且说,那几个娘子是不是也来应选的?”一个叫诵春的小宫女声音清亮,咄咄逼人,“我数过,这门口排队的三十七人,名单上正三十七人,不该再有其他人加进来了!”
尚服局要在三十七人中取两名,已是竞争激烈,若是再多几个人,那就是希望渺茫了。
“官家贵女若想入仕,应该走女子科举,为何要来参加宫女的采选,这与燕王妃说的完全不一样!”
“说得对!”
群青还在观望,被人推到了前面,那小宫女一把拽过她的手臂,“姐姐,你是掌宫,帮我们说句话吧。”
一时间,宫女们都指望着这品阶最高的出头。守门的女官瞥向群青,有几分慌张:她只是个从七品的制衣,掌宫位比从六品女官,有斥令低位者的权力,若是发难,她也无法招架。
没想到掌宫是个小娘子,皮肤白的透着淡淡的鸭蛋青。她站在那里,任凭周遭将她推到了风口浪尖上,眸中仍没有分毫慌乱,如一块凝住的墨玉。
半晌,群青将小宫女的手拂下去,环视一周,道:“你们不要忘了,今日是来参选的,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先进去考,还没考怎么知道自己考不上呢?”
一时间,宫女们的失望之色溢于言表,想看戏的、想闹事的、借势都散了,群青的手也被那小宫女甩开。什么掌宫,缩头乌龟罢了!
且说那另一边,几个贵女听到了院中传来的吵闹,窃窃私语:“她们好像在说我们。”
尚服局的顾尚衣就垂手侍立偏殿门口。
顾尚衣矮矮胖胖,一副和善的笑颜:“不必管她们,且跟奴婢进殿喝杯热茶等待……”
话音未落,正在下牛车的崔二娘子失足滑下来,险些崴了脚。啪的一声,一个巴掌拍在了小内侍脸上:“你怎么扶的人!”
顾尚衣霎时抬眼,站在一旁的宝姝也惊住。小内侍捂着脸上指印,眼神羞愤。
崔滢却还在检查自己的裙子。她通身珠翠挂满,晃花人眼。宝姝走过来,塞给那小内侍一枚金珠,又挽住崔滢:“你气性也太大了,这是宫中,不是家里,内侍岂是你打的?”
“若非你们家非要让我应选,我至于如此受罪吗?”崔滢体型微胖,可见平日养尊处优,稍微走两步便气喘微微,“本来准备嫁妆就够忙的了,还要往宫内跑,没一件事顺心!”
这些年,崔家依仗着肆夜楼声名鹊起,崔滢的衣饰一日比一日华贵,她的脾气亦随着崔家声望一起水涨船高,愈发不可阻拦。稍有不顺,便如水溅在油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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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姝心内觉得她丢人,但两人毕竟是未来的姑嫂,只得忍气吞声将她挽着,只盼别出什么岔子。
这崔滢,就是即将与孟观楼成婚的崔二娘子。
崔家虽然大富大贵,可商人的地位毕竟不比官宦之家。孟观楼是相爷之子,孟家便与崔家商量,要崔滢进宫内领个官衔,抬高她的身份,也好与孟观楼相配。
顾尚衣拖着裙摆穿行过殿,出现在打开的殿门口,使得宫人们的喧嚣吵闹停止。
群青终于看清顾尚衣的脸,她细眉圆脸,看上去和蔼可亲:“诸位方才喧哗吵闹,发生什么事情?”
宫女们见顾尚衣躬身询问,态度亲和,一时有些犹疑,还是诵春脆声开口,大胆将方才的问题又问了一遍:“为什么那些娘子比我们先进去?”
“长庆宫的诵春?”顾尚衣从刘司衣接过诵春的木牌看了两眼,“你的疑惑我已记录在册。”
她顺手将木牌递给刘司衣,刘司衣将其投入室内火盆内,“诵春今日的应选资格取消。”
话音落下,四面一片寂静。
诵春怔在原地,眼睛睁得大大的,似一时没分辨出话语中的含义。
“长庆宫,因四殿下失踪,陈德妃娘娘又不住在那里,所以是座空殿。”顾尚衣和蔼地笑道,“你平时不用伺候贵主,也难怪如此不懂规矩。”
她说完,又转向其他人:“可还有人有疑问?若没有问题,随本官进去应选。”
四面静得只余风声,所有人都把木牌不敢出声,知道了这顾尚宫的厉害。
一路上,有如阴云压顶,再无来时的兴奋,有人悄声道:“什么为了大家出头,难道她自己不考?本来就是为了自己,喊那么大声,倒将自己害了。”
“就是,既要进六尚,就得遵循六尚的规矩。今日算可是学到了……”
倒有人换上一副歉疚姿态,凑近了群青:“掌宫姐姐方才有言在先,是我们没有领会。以后还请多多指教。”
人总是善于给自己的愧疚找借口。
群青没有搭理,只是回过头,看着那个独自立在院内擦泪的身影,将那道影子刻在心中,随后迈进殿中。
顾尚衣,百闻不如一见。
几名贵女先进入空荡荡的殿中坐下。过了一会儿,宫女们才从前门鱼贯而入。
巨大的屏风背后,摆着桌案与笔墨,萧云如望着这一切,一阵咳嗽。陆华亭也并不意外。
前朝盘根错节,各方势力都急着挤进内宫,分一杯权力的羹,便是这样的结果。
直到看见一道身影走进来,陆华亭一怔。
群青撩摆坐在一案前,待铜锣敲响,持笔蘸墨,分明是认真作答之态。
他的目光落在顾尚衣的身上,又转回来:“这是崇敬殿?”
萧云如莫名:“不错,是崇敬殿。”
为何她没去尚仪局,而是参选尚服局?
陆华亭的心跳快了几分。
上一世群青是尚仪局正六品司籍,他记得极清楚,那个闲差,不仅有大把时间给她出门刺杀,还能常以授课之名,去见宝安公主。
可转念一想,眼下宝安公主失势,她又擅刺绣,有什么道理不选尚服局?日后燕王所有的衣饰,都可能过她的手,这可比刺杀容易得手……陆华亭眸色漆黑。
宫女们已在做答第一试。
这时,竹素和狷素捧过来两沓信件,放在了陆华亭案头。
陆华亭并不怕与群青交锋,他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样的心情,只感觉到周身的血液再度很快地涌动起来,他顺手将信件翻开:“什么东西。”
“长史,裴监作送来的信。”
“被你罢官那个掖庭监作,后来去涮了好多天尿桶的那个。”狷素提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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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华亭花了好半天才想起裴监作是谁,信手一翻,看到是孟家与裴监作的通信,不由凛然,看向狷素:“他有说,为何给我此物吗?”
那裴监作在官场混迹多年,早就是油滑之人,陆华亭不觉得那几句话便能将裴监作吓得将这等物证都拿出来。
狷素:“他说,和孟家的通信,长史若是要,他那里还有。你让青娘子取走的那封信,求您不要呈给圣人……”
陆华亭一顿:“我让青娘子拿的,什么信?”
“我让青娘子拿的, 什么信?”陆华亭问。
“就是一封没拆封的信啊!”狷素道,“裴监作说,那日有人把信放在他的桌案上, 他没来得及拆阅, 便先与其他信件一起锁在多宝柜里,紧接着长史和青娘子就来了。后来裴监作收拾东西,发现这锁被撬开,想了好一段时日才想起来,是那没拆的信丢了!”
三言两语, 足够陆华亭迅速补全前因后果。
那日的口头恐吓, 顶多唬住裴监作一时。由奢入俭难, 那老东西涮了一段时间的尿桶, 说不定很快就回过味来,要和孟光慎通个气,一起想法子对付他。@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直到发现多宝柜上那锁被撬开, 裴监作才真的慌了。
裴监作只怕以为, 当日大理寺搜查玉奴只是幌子, 陆华亭的真正目的是叫群青替他取了和孟家的通信, 拿到更重要物证。他这样害怕, 通信中一定有比凌辱宫女更大的案子, 比如,竹素送来这封。
叫裴监作毒杀宫学博士苏润。
陆华亭垂下眼, 将信合上。
裴监作不知道具体丢了哪些信,但他确定没拆的那封丢了,又因为那信上内容未知, 他越想越怕,这才愿意将其他信件交给他, 干脆叛了孟家,彻底投诚燕王。
锁,应该是群青那日撬开的。
但他从未让她取什么信件,难道她借机盗走信,没有告诉他?
一瞬间,陆华亭脑中闪过那石洞内的情形,群青给他展示宫籍,那宫籍,刚好装在一只信封内。
那封所谓的丢失信件,很有可能,就是群青拿走的宫籍。
宫人的宫籍单独装在信封内,本就反常。照裴监作的说法,这宫籍是那日有人送来,临时放在他桌案上的。
陆华亭不禁望向应试的那人。线香的烟气盘绕,群青专注答卷,还浑然不知,她的宫籍似乎不是裴监作扣下的。
看来南楚细作之间的关系,也是波诡云谲。
陆华亭眼中浮出冰冷的笑意,是觉得荒唐有趣:“去查那日掖庭的记录,在裴监作离开、青娘子进去之前,还有谁进过监作正殿。”
尚服局第一试,主考些织物、宫服常识,品色区分,还有圣人即位后拟定的宫规。
群青翻看两下,心内大定。香篆没有烧到一半,她已经答得差不多了,只听到身旁窸窸窣窣的声音。
身旁的贵女绽开的裙摆像一朵花,花瓣推挤着腰上的玉佩和令牌。她并不像宫女们一样规矩地跪坐,而是坐着自带的绒布蒲团。即使这样,仍然拘束难耐,她把腿伸出去活动,鞋尖踩上了群青的裙。
觉察到群青的目光,贵女侧眼瞧她一眼,见是个宫女,没有搭理,不悦地把腿收回。她的容貌本是中上,在这华贵的妆容下,竟显得跋扈不可逼视。
群青能瞥到她桌案上木牌的名字。
崔滢。好巧,崔二娘子。
崔伫的妹妹。
群青正在合计,忽然一声惊叫打破了殿中的宁静。应试的娘子们纷纷向后看去,只见两个侍卫突然押走了原本值守在暗门处的一个司衣女官,她神情惊恐,不住地踢腿挣扎:“不是我,你们放开我!”
“这是?”顾尚衣也怔住了。
“尚衣不必惊慌,燕王府清查南楚细作。”竹素行一礼,神情却称不上恭敬,“带走!”
“尚服局怎么会有细作呢?”顾尚衣没有反应过来。
“这便要问顾尚衣您为何考察不严,叫细作混了进来?”狷素说。
侍卫对王司衣凶神恶煞,那王司衣也厉声挣扎,大失常态,径直被拖出了殿门。在场应试的娘子们无不心惊胆战,那些贵女哪经过这阵仗,被吓得脸色苍白,几乎握不住笔,哪儿还看得进去卷上的字。
群青神情不变,但脸色有些白。
她用手指摩挲着试卷的一角。方才王司衣经过,她确定自己不认识这个女人,但倘若此人是“天”,王司衣就知道她的身份,会不会把她说出来?
不知王司衣被带到了何处审问,她尖利的咒骂很快传出来,声音很小,却令在场诸人听得一清二楚:“李家篡权窃位……有什么脸面继承大统……南楚早晚有一日会杀回来,多行不义必自毙!”
她交代了,咒骂声好像一声一声地锤击在群青太阳穴上。
香篆越来越接近底部。群青额上已经沁出汗水,却勉力继续往空处写字。只要她还没彻底暴露,她就是群青,就还要挣未来的前程。
顾尚衣实在忍不住了,摇晃着滚圆的身子,推开门走到偏殿内。一撞见王司衣被高吊起来披头散发、满嘴是血的样子,骇得偏过头去,冲竹素说:“隔壁正在选试,把人拖走就是了,干嘛偏要在此处发难,影响娘子们作答!”
“尚服局选人,处事不惊,应该也算是考核的一环?”一道悦耳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却无端让人感觉到凉意。
顾尚衣扭头,陆华亭竟撩摆坐在高起的玉阶上,手里把玩折扇,安静散漫地旁观,“对细作,才如此审问,那些娘子只要不是南楚细作,怎么会害怕?”
顾尚衣掩住鼻子,挡住令人作呕的血气,她清楚眼前人深受燕王妃宠信,只得退出去,把门关严实,还拿脚抵了好几下门缝。
“是你那日将信封放在掖庭裴监作的桌上?当天巳时之前,进入裴监作阁子的,只有你一人。”陆华亭问王司衣,“你可知道信封里装的是什么?”
打死王司衣也想不到,她是因为此事暴露,可为什么呢?她眼珠迟疑地转动:“不知道!”
“都不知道信的内容,就去送信。”陆华亭道,“你也不过是卒子罢了。谁叫你去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面对陆华亭的逼视,王司衣这下却咬紧牙关,缄口不言。
“换个问法。”见她不肯说出上线,陆华亭看向一旁,“今日选试的哪些娘子当中,有没有你的同党?若你说出来,某留你一条命。”
他观察着王司衣的表情。她的脸上一片茫然,过了片刻,含糊道:“崔滢,崔滢也是!”
“长史。”竹素见陆华亭站起来,准备离开偏殿。
“这便是乱咬了。崔滢是崔伫的妹妹,不可能是细作。只怕是今日应试的娘子的姓名她都没记住,只记住了崔滢。”陆华亭边走边道,“看来她不知道其他细作的身份,你们看着处理吧。”
外面的日头刺眼,陆华亭拿扇遮在额上,影子落这张白玉般风流的脸上,眼中神情难辨。
群青又走运了一回。
一声铜锣敲响,试卷上收,应试的娘子们纷纷揉着手腕起身,神色各异:“又喊又叫的,吓死人了,这会倒是没声音了,不会是死了吧?”
“弄得我这心一抽一抽的,差点没答完!”
“这南楚细作可真够多的,连尚服局都有细作,我们之间,不会也有细作吧?”
“快别乱说了。听说这第一试不算难,后面还有二三试,还有燕王妃亲自问询……”
七嘴八舌响在群青耳中,她垂袖静静地等,没有人来抓她,攥紧的手指渐渐松弛,手心被冷汗濡湿。
兴许这王司衣不过是“杀”,不知她的身份。至少宫内有一个“天”失去了左膀右臂,对她来说反而是件好事。
视线之内,穿戴华丽的崔滢,正和宝姝站在殿外说话,群青走了出去。
绣鞋从崔滢垂落在地的披帛上踩过去。
“没长眼睛,你!”崔滢猛地回头,声色俱厉地将披帛拽出来,只恨抬起的巴掌不能拍在她脸上。
然而来人并不如她意料的那样瑟缩躲闪,她的脸润白,平板无波地望着她。
“你一个奴婢,都没有规矩吗?”崔滢道。
“侍候这宫中的贵主才需要规矩,你是什么?”群青看了看她,“这宫中奴婢若是真的轻贱,不知你身边的那位娘子,为何还抢要做这份差事?”
崔滢立即要发作,宝姝抓住了她的手腕。
放在之前,群青这么说话,她也只气得七窍生烟,伸手就要教训,直到在此人手里吃了两次大亏,差点翻不了身,她再不敢轻视群青:“青娘子,先前几次是我有错在先,须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还请你不要与我计较。”
“不敢当,是我刚才说话过了。”群青见她伏低,也对她微微一笑。宝姝眼下有颗美人痣,笑起来有几分楚楚的甜意,看着比之前顺眼多了。
崔滢见宝姝对群青如此畏怯,想来群青是宫中有些地位的缘故,心中憋屈:“我们和你不一样,我们是贵女。你呢,不过仗着主子的恩宠,若今日考不上,等年纪大了出宫,一卷草席埋尸骨罢了!”
“承娘子吉言,我倒很盼着出宫。”群青半真半假地笑道,“听闻娘子有位兄长,年纪大了尚未婚配,不知我配他如何?”
她居然还敢肖想崔伫?!崔滢气笑了:“你可真是——痴人说梦,也不打听打听我兄长是谁!”她打量群青两眼,那股郁气堵在胸口,翻个白眼道,“不过,我阿兄还真是喜欢你这样不知天高地厚、不像娘子的娘子。”
“阿兄年少时,喜欢一个擅长舞剑的女郎,就长你这个模样,可惜她眼皮子浅,宁给一个老员外做妾,也不肯嫁给我阿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