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贺世仪彻底慌了,他赶紧写了和离书把杜若菡送回杜家,企图一笔勾销他和王渊之间的夺妻之恨。
但王渊哪有那么容易放下,他二十四岁出任刑部尚书,收罗二十多条罪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贺世仪免官下狱,并牵连贺家九族诛了个干净。
当年杜若菡从贺府归家的时候已有身孕,怀了贺家的子嗣。王渊不在乎这些,他料理了贺家之后,迎娶了她,把她过门不多久生下的儿子当成自己的亲生儿子,亲手抚养长大。
这孩子冠王家的姓,叫王俊之。
他很聪慧,在王渊的教导下,十六岁考中举人,二十一岁考中探花,被当今圣上看重,只在翰林院呆了两年就协助大理寺办案,二十六岁破天荒升任大理寺卿,可谓平步青云飞黄腾达。
当时王渊在朝任太子太傅,王家父子二人俱是公卿,不知羡煞多少人。
然而不知是谁暗中把王俊之的身世捅了出来,说他本不是王渊的儿子而是贺家的子孙,而王渊杀他父亲诛贺家九族,王、贺两家有着血海深仇,他这是认仇作父……
王俊之穿着正三品的官袍,颓然跌坐在椅子上。
之后他跟王渊断绝父子关系,上奏天子改回贺姓,从此变得冷酷残忍,在大理寺大兴酷刑,成为人人惧怕的酷吏。
多少人因为他而家破人亡。
王渊以有这样酷吏的儿子为耻,这才辞官回到同里,在乡间建退思园从此隐居不仕。
原来是这样。
沈持心道:酷吏一般都没有好下场,王大儒说是“退思”,倒不如说他怕被贺俊之牵连,提前隐退了吧。
能在高位时毫不留恋权力,走得彻底的人是让人最佩服的。
唏嘘之余,沈持为每篇墨卷做了点评。
“此文在破题时都能抓住其中的关键字眼,就连虚字也无妨,”沈持在纸上写道:“上联下挂,整理出他与上下文的脉络与关系作深入阐释,神理、口气俱显跃无余。”
是篇上品之作。
仔细一瞧,原来是六年前春闱第二名榜眼的会试文章。
他又去点评第二篇。
“此文篇法、股法、句法无不精熟。对虚字的唱叹深情,流溢纸外,打动人心。文真气流注,骨力苍浑,有古文色泽。”
在一众文中,显得格外醒目。文章比文章,这种文章一放进去,但凡是个有眼睛的考官,都要点他为文魁。
点评完翻开小字一看,竟是三年前春闱被点为头名状元的文章。
沈持将手中的墨卷一一点评完,两日后去找王渊。
“学生先前所好奇之事已有答案,”他说道:“老师的学生所做的文章平正通达,各有特色让人看了不禁叫绝,是以天下解元、状元多出自老师门下。”
王渊对他的点评很满意:“参照这些墨卷,你的文章能赶上几分?”
沈持:“学生惭愧,只能及三四分。”
“你能点评如此到位,”王渊笑道:“不止三四分,最起码能及五分。”
沈持:“……”
五分……一半还不是一样菜,老师求你别说了。
谈论完八股文,王渊随口问他:“你一个人来的同里?”
“有一位同乡与学生一块儿来的,”沈持把赵蟾桂的事说了:“正巧这两日我要出去寻一寻他,免得他找不到我为我担心。”
王渊:“去吧。”
沈持回去换了身衣裳,对王六说了声:“王管家,我出去寻一寻同乡,很快回来。”
不知道赵蟾桂那小子跑哪里去了。
王六以为与沈持同来的是位读书人:“哎呀沈秀才拜师成功,你的同伴可要孤零零一人打道回府了。”
“先生收的学生少……”
沈持:“啊……王管家,我的同乡是出来玩耍见世面的,他不是来拜师求学的。”
王六:“……是游侠?”
“不是,”沈持说道:“他是个杀猪的,屠户。”
王六:“……”
说起来,王渊只是收学生严苛,结交朋友可不挑了,道士僧侣媒婆稳婆……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
这位新晋弟子跟老师有点相像呢。
沈持出了退思园,四处寻找赵蟾桂。
遍寻不见他人,走到脚底冒火的黄昏时分,在一家客栈处他听到了熟悉但垂头丧气的声音:“我早上出门的时候右眼皮一直跳个不停,就知道今日又白跑一趟了。”
江载雪?
沈持觉得自己幻听了。
“我今日精神不大好,又是没有喜事发生的一天。”是裴惟的声音。
后头还传来岑稚唉声叹气的声音。
沈持在外头站了许久,最后他轻咳一声,走进客栈:“江兄,岑兄,裴兄?”
“你们怎么来了?”
三个人听到他说话也如梦似幻的懵在那里:“……沈持?”
沈持:“是我。”
仨人狂奔下楼围住他拽胳膊的拽胳膊,捶他的捶他:“真的是你啊……呜呜,我们在禄县读不进书,想来想去还是来找你了。”
沈持被他们拽得哭笑不得:“……”
看来挚友们还没有从院试落榜的打击中走出来, 他也不知怎么安慰他们:“你们来多久了,跟家里人说了吗?路上顺不顺利……”
一连串的发文让沈持觉得自己有股男妈妈的味儿,他红着脸不说话了。
裴惟:“我二姑父刚调任江苏府句容县县丞, 我爹说这地儿好歹有熟人,便让我来了。”
当然, 还打发两个得力的家仆跟着。
江载雪、岑稚:“托裴兄的福,家里没拦着让出来了。”江夫人遣四个奴仆一路跟着照顾宝贝儿子。
沈持:“……”
当家长的都还挺开明的。
但一想蹲守在退思园门前十六七岁, 和江、岑差不多年纪的士子们——少年人出门一趟或游玩或游学,多正常个事儿啊。
“他们说你进退思园拜王大儒为师了, ”岑稚问他:“是真的吗?”
“嗯, ”沈持道:“王大儒已经收我为学生。”
“你是怎么做到的?”裴惟好奇地问。听说来这里拜师的士子绝大多数铩羽而归, 只有极个别的才能如意。
让他忍不住怀疑,沈持给王渊灌了什么迷魂汤吧。
“说来话长, 有空我再详细跟你们说, ”沈持有点焦急地问他们:“对了,你们来寻我, 见着赵蟾桂没有?”
那孩子说好的去苏州逛逛, 怎么这么多天了还不回来找他。
三人都摇头:“没见着啊。”
沈持:“……”
难道赵蟾桂忘了折回来跟他说一声, 自个儿先行回禄县了?
“我们仨会在同里住上一阵子,”裴惟说道:“要是他回来找你,我们对他说就是了。”
沈持跟着他们进到客栈里面瞧了瞧:“你们打算住多久?”
“散散心就回去。”江载雪语调敷衍地说道,似乎还没有想过回去的事:“反正回不回的也没什么事。”
“倒是你, ”他看着沈持说道:“这才几月份呀咱们县就有人打听你七八月归不归家, 给不给他们捉蝈蝈点药了。”
“往年你给蝈蝈点药得有十来两银子的进项吧?”岑稚家中拮据, 他对钱财还算敏感些。
“最初那年有六两多银子,”沈持如实说道:“后来好蝈蝈的到家中找我给蝈蝈点药,每年的七八俩月加起来有十来两银子。”
卖蝈蝈赚的银子恰好给沈月当束脩和上学的开支, 今年他不在家中没办法赚这份钱,但本朝生员每个月二两银子的补贴恰好填补上这个亏空,暂时倒还过得去:“不知我家中怎样了?”
“你就放心吧,”裴惟说道:“江夫人和我娘时常到你家去,阿月妹子有什么事她们会出面帮忙的。”
沈持这才稍稍安心。
岑稚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阿池你快回去念书吧,别叫王大儒的其他学生把你比下去。”
沈持笑道:“……无妨。”
他目前可能是王渊的学生里头排在末名次的那位,同窗们看起来都比他有学识,八股文段位也比他高。
又聊了一阵子,沈持说道:“对了,我之前在一名姓李的货郎处栖身,东西还留在他的乌篷船上,我想请你们与我一道去一趟,把我的书本拿回来。”
那些书都他手抄的,丢了太可惜。
一个人去要的话,他怕李货郎心里有气再对他动手。
“走,”江载雪说道:“我与你一块儿去。”这个朝代,高门大户的孩子大抵是食物富足,个头不矮,沈持看他长到跟上辈子高中男生的中等个头差不多,而像李货郎这样从小就忙活生计的多半身材矮小,目测也就初中生中下身高吧。
跟江载雪一比实属矮小,带着他去能镇住场子吧?
四人找李货郎,这家伙一看公子哥儿过来索取书本,连忙说道:“沈秀才,都是你的朋友啊?”
“要不要煮碗馄饨?”他已经知道了沈持的身份,虽然心里气极了,但面上变得十分客气起来。
沈持没有跟他废话,拿到书本检查之后:“先前多谢李大哥收留,以后得空,还来找李大哥叙话呢。”
他拿了二两银子给李货郎:“对不住前阵子抢了你的生意,算是我的一点儿心意吧。”
李货郎哪里敢要,推来推去的,最后被沈持硬塞进口袋里才勉强收下。
四人从李货郎家出来,看见路边卖青菜的,裴惟问:“退思园很大吗?里面有没有人种菜啊?”
沈持:“……”
种菜的基因果然极悠远且普遍。
“挺大的,”沈持说道:“不过我没怎么逛过。”他还没来及逛一逛退思园,不过上辈子他游玩过苏州园林,一座座的园子都很大且十分美,值得一逛,现在他都住进去了,让上辈子的他好羡慕这辈子的他。
这天说了许久的话,眼看天黑,沈持不得已跟挚友们告辞回退思园去。
退思园果真很大,他从正门进去,穿过九曲回廊半天才回到学生们居住的退思堂。
新的同窗们给他留了饭:“还热着呢,你要不爱吃,自个儿去厨房搜搜有什么可口的吧。”
沈持:“不必,多谢了。”
是一份豆角焖面,咸淡适中,配上一碗清汤足够好了。
他吃饭的功夫,同窗们则聚在一处论诗:“……老师前几日作了一首诗,我听着意境好极了。”
一日王渊游园诗兴大发,写道:退思同里三月初,物华撩我有新诗。含风鸭绿粼粼起,弄日鹅黄袅袅垂。①
据说王渊不太擅长作诗,外头流传的文人的诗词中几乎没有他的。
不过这首诗一经传出去便引来很多追捧,说是田园归隐诗词中的翘楚,热度很高。
他们的讨论把饭后散步的王渊给引来了,他笑呵呵地说道:“我年少的时候不爱作诗的,可以说写不出来,如今上了岁数,心境不一样了才容易作出诗来啊。”
沈持:“……”这不和我一模一样吗?我现在就是一句诗都作不出来,当然他启蒙的青瓦书院也没教。
全凭学生们自学成才,他是那个没成才的。
浅浅几句之后,王渊不和他们说诗了,换了个话题:“京中国子监有名叫林瑄的学生,你们听说过吗?他的文章实在锦绣啊。”
“林解元?”同窗李颐见惊呼:“他可是上回京兆府的解元郎啊。”
王渊点点头:“他作文章对题旨的把握极为准确,阐释义理,不偏不倚,不温不火,寥寥数语,既能见心明性,一篇文章下来醇白无暇,倘若你们学不到这个火候,能与他平分一二文气,那么,三年后的春闱,状元必是他的了。”
“这篇市面上流传出来的他的文章,你们看看。”王大儒从袖中抽出一份抄写的文章。
学生们凑过去看了看不禁赞道:“太好了,写的真是太好了。”
直呼比不过。
“老师,我听说林瑄的母亲年初过世了,”有人提出疑问:“下次春闱他定然考不成了,我们和他做不成同年,”他看着沈持:“说不定沈兄你能赶上呢。”
沈持:“……”
怎么说着说着压力就莫名给到他了呢。
他还没考乡试,还是个小小的秀才呢。和春闱有什么关系呢。
王渊看看他,笑而不语。
探讨完林瑄的文章,他问沈持:“你可取字了?”同窗之间多以字相称,他却听别人叫沈持“沈兄”,生疏听着耳朵痒痒。
沈持:“学生还未有字。”
“你取字‘归玉’,”王渊沉思片刻后说道:“寓意三年学成归家,在乡试中写出玉振金声笔有余力的文章,怎样?”
“‘归玉’,好字啊。”有同窗羡慕地说道:“而且啊,我记得归玉是秦州府禄县没玉村人氏,以后你回家,你们村不就有玉了吗?”
这字取得真好。
别的同窗哈哈大笑。
沈持很满意“归玉”二字:“多谢先生赐字。”
“时候不早了,你们好好读读林瑄的文章,”王渊说道:“读完早点睡觉,别熬夜。”
学生们听话道:“好的,老师。”
等王渊一走,他们都来祝贺沈持得了字,到底年少说闹腾就闹腾起来了,“归玉”叫个不停。
这一玩闹话就多起来,一个叫贾岚的同窗说道:“听说你没有推荐信,扮厨子进的退思园,归玉你可真敢啊,换我没有推荐信来都不敢来。”
多少人有推荐信还进不来呢,别说两手空空的了。
沈持:“……”
谁说他没有推荐信的,他有,找机会还是拿出来给王渊吧。
万一邱长风在信中除了推荐他之外,还写了问候王大儒的话呢。
过了几日,沈持去见王渊的时候说道:“其实学生来的时候同乡的长辈写了一封推荐信,学生想了想,还是拿给老师过目。”
“给你写推荐信的是谁?”王渊有些惊讶。秦州府禄县……这个地方似乎没有他的故交。
沈持:“是紫云观的邱长风邱道长。”
“他?”王渊更是惊讶:“邱道长去了秦州府?”
沈持把信恭敬地递给他。
王渊看了之后说道:“想来他在禄县过得滋润,竟有心思教小儿习武。”
“老师与邱道长是旧相识?”听了他的调侃,沈持忍不住问道。
他们好像还很熟。
王渊解释了一下:“邱道长本是抚州府人氏,二十多年前抚州府发大水,他娘把还在襁褓中的他放在一大瓮里顺水漂流……当年我奉朝廷之命去赈灾……唉,他是那场大水中唯一活下来的孩童……后来,我把他带回京城交给相熟的道长抚养……”
那是二十七前的夏季七月,离京城不远的抚州府在接连几天几夜的大雨后,黄河支流抚河决堤,高达两丈的水头如同一面壁立的黄墙,低声啸叫着一路狂扑过去。
街肆、房屋只一眨眼,便一声不吭地泡在了浑浊的水里。
四十多万人在一夕之间丧生。
事后,时任刑部侍郎的他去赈灾,查出抚州知府贺世仪连着多年贪污岁修银——每岁朝廷发放的疏浚各省河道的银子,竟多达三十多万两……
沈持:“原来老师是这样与邱道长结缘的。”
第53章
王渊轻声“嗯”了下, 追忆往事,他脸上染了一层悲悯之色,没有再和沈持多说:“去吧。”
“是, 老师。”沈持默默从他的书房退出去。
黄昏时分,王六遇到他:“阿池啊, 你前几日说去找同乡,找到人了吗?”
沈持心中隐隐担忧:“还没有。”
“这两日啊来退思园碰运气的人越来越多, ”王六愁苦地耷拉着眼皮:“难免有人生事,不大安生的, 你出去寻人当心些啊。”
他近来为了这些疯狂的士子们伤透了脑筋。
“我晓得了。”沈持说道:“多谢王管家提醒。”
他再一次出去见江载雪他们的时候万分谨慎, 也提醒挚友们:“来同里的士子越来越多, 退思园日日被围堵得厉害,我不能经常出来, 你们自己小心些。”
“阿池, ”裴惟拽着他的袖子闷闷地说道:“我心里好苦闷。”
“该哭该叫苦闷的是我和岑兄,”江载雪一把拉开他:“我俩今年都十六七了, 到了该说亲的年纪, 家里时不时要张罗, 这要成了,日后一旦落榜,数落的不光是爹娘,还有媳妇儿。”
回家连躲清静的地方都没有。
裴惟和沈持同岁, 才十三, 他道:“哎呀, 光爹娘数落就很难过了……”
正说着话儿呢,外头有人敲门寻来:“沈秀才在这里吗?”
哟,这不是赵蟾桂的声音吗。
沈持忙去开门:“赵大哥, 你跑哪里去了?”
赵蟾桂嘿嘿笑了两声:“苏州好繁华,我多玩了几日。你见着王大儒了没有?”
“我已经是他的学生了,”沈持的心终于踏实了:“赵大哥,出来都一个多月了,你快些回家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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