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玉皎骑马行至城门外时,沈持遥遥望见,她脸上罩着银质狻猊的面具,遮住了容颜。他心想,可能她怕稚嫩的面孔在战场上无法震慑敌军,所以出征时带着凶兽面具加持气势吧?
看见她到来,早已侯在那里的秦州知府韩其光带着府衙的官吏们迎上去,与她见礼。
史玉皎跳下马来,从容回礼寒暄。
沈持凝视着她,这时候的史小将军大方娴静,身上没有一丝杀气,面具后头,她的眼神坚毅,一抹水光让人遐想无限。
再走近了,能看到她执鞭的手纤细如竹,不像闺中女儿那样凝脂如雪,日光里,她的手背泛着淡淡的浅黄色。
秋风拂着她紧窄的袖口,一抹新鲜的伤痕蜿蜒上手背,若隐若现,让人直觉沙场凶险,叹一声:这女娃儿不知经历了几多战场上的磋磨呢。
史玉皎未多做停留,她只是从秦州府路过而已,和韩其光说了片刻话,再度翻身上马,穿过秦州府北上。
留给沈持一个娇小但飒爽的背影。
史小将军策马远去。
她身后, 秦州府的少年学子们有人啧啧称羡:“史小将军此番回京,必是‘天子临轩赐侯印,将军佩出明光宫。①’, 不知有多风光。”
这一仗得胜,史玉皎军功赫赫。
音落, 有人酸唧唧地说道:“都散了吧,来日你我春闱考中状元, 金殿传胪后簪花披红,去京城御街夸官, 显亲扬名, 那才是正经功名。”
科举功名, 不是区区几分军功可比的。
说这话的人二十来岁,是庆州府试案首吴凤中, 他微昂着下巴, 迈着四方步,从沈持面前走过去的时瞟了一眼:“沈案首, 邹夫子常夸你文章好, 今日得闲, 不知能否切磋一二?”
沈持不咸不淡地笑道:“无非夫子怎么教,在下就怎么写,比不上吴案首文章出巧出奇,高出一筹。”
邹敏曾点评吴凤中的文章, 说:巧是巧但有小气之感。
说白了, 邹夫子嫌吴凤中的文章格局不行, 小家子气。
吴凤中的脸色不大好看:“沈案首这是瞧不上在下呀。”
“怎敢,怎敢,”沈持的语调冷清:“不敢献丑罢了。”
这时候武州府案首陶滔笑道:“沈案首的文章, 最是‘听话’二字,想来切磋之时,必是搬着夫子的话,”他学着邹敏咳一声清了清嗓子,右手抬起来虚空捻了捻并不存在的胡须:“这题目不求出奇出新,细审题求稳……”
声音、神态仿的惟妙惟肖,逗得众人哈哈大笑。
笑话沈持太听邹敏的话,当圣旨,不敢逾越一字。
此时,他们全然不记得当初头一节课上,邹敏点评沈持的文章,给他的“通俗直白不墨守成规”的评语。
沈持也跟着他们笑:“在下天资愚钝,不如吴案首陶案首敏快老辣,只能循规蹈矩,让诸位见笑了。”
他言语上吹捧着他们,不与他们斗气,逞口舌之强。
江载雪看不过去,拉着沈持直接走:“我们还有事,失陪了。”
走远了,他才生气地说道:“我看他俩今日是故意找茬的。”沈持心道:我也知道啊。
那浓浓的挑衅之意,他早看出来了。
可他现在不是很想理会。
不过,后年院试的时候,他要不盖过这二人的名次……他这辈子都吃素行了吧。
“还有半日假期,”岑稚有些无聊地问他们:“咱们回贡院?还是接着去登高赏菊啊?”
沈持:“今天贡院必然清静,我想回去看书。”
大多数学生都出去过重阳节了。
裴惟:“咱们就算不去登高赏菊,也得过节,我娘上次来的时候说,秦州府有一家叫做‘无肠公子’的蟹店,在这一带很有名气,”他晃了晃钱袋,声音很小,可见囊中有些羞涩:“我请客,一人一只蟹可好?”
多了好像也请不起。
重阳秋日吃螃蟹,再应景不过了。往年在禄县,这一日家中必是要买一篓螃蟹来吃的。
江载雪也挖出钱袋子:“好像还够买四盏菊花酒的。”
沈持:“……”
贡院的伙食一般般,趁着过节小小地饱一下口腹之欲似乎也说得过去。
于是四人去寻“无肠公子”蟹店。
在一处深巷中,一个小门脸,门前放了个大木盆,里面装着个大饱满的螃蟹,店小二用猪毛刷在刷洗螃蟹壳,看到客人来了,招待说道:“四位里面请,清蒸红烧小店都能做。”
裴惟问他们:“清蒸还是红烧?”
“清蒸吧。”岑稚说道。
沈、江二人同时点点头:“每人一只母蟹,清蒸。”
清蒸蟹黄满膏肥,沾着黄酒、糖、醋、姜末吃,极美味。就着桂花酒吃上一口,让人变得慵懒,世事也跟着柔和美妙起来——嗯,他们回去后连夜能作一篇题目刁钻的八股文。
“好嘞。”掌柜的招呼他们坐下:“四只大螃蟹,清蒸。”
等了片刻,红彤彤的螃蟹装盘端上来,香气扑鼻。
店小二又上蘸料,不是生姜调和的料汁,而是新鲜橙子捣烂而成的——店小二叫做“橙膏”的。
四人一块儿尝试新吃法,剥出蟹肉蘸橙膏吃,入口先是微甜,又带点儿点到为止的咸,再是橙子的清香融合蟹肉的鲜香来袭,唇齿间霎时似含甘霖,不由得眯眼带笑,心照不宣地举起酒盏轻碰了碰,慢慢品饮。
吃完螃蟹,饮了菊花酒,又散着步溜达,遇上小玩意讨价还价买来留着送人,等黄昏时回到贡院,竟不由得文思泉涌,抱着《四书章句集注》作邹夫子留的八股文作业去了。
重阳一过,九月很快溜走。
十月初,天气骤冷,一夜起来,雁摇枯苇,鹜映残霞,看来今年的冬日来的要早。
家中又寄冬衣来,夹棉的青衿,还有一件厚厚的披风,生怕沈持挨冻。
沈持并不觉得有多冷,只是每日清晨早早出去练八段锦的时候,体感有点凉,这凉恰到好处,让他头脑格外清醒,听课的效率高,功课一天天向上攀升。
这月是邹夫子在秦州府讲学的最后一个月,大抵他倦了,又或者归京心切,对学生不再像前头那般严厉苛刻,偶尔还会开个玩笑,像一位和蔼的长者。
学生们不再嘴角下压,脸上的表情渐渐生动活泼,年岁小的竟调皮捣蛋起来。不经意一看日历,竟然已是十月底,邹夫子在秦州府贡院讲学结束,该回京了。
在几乎没有心理准备的情况下,邹夫子临走前,说道:“我在京城等诸位,后会有期。”
只有浅浅的这么一句寄语。
却让学生们心潮澎湃,含泪说道:“邹夫子,我一定会进京考取进士的。”
一瞬,他们听到的好像不是邹夫子的话,而是功名和前程在向他们招手。
邹敏挥挥手,让他们放学下课。
次日早上,学生们一步一步走出贡院,门槛内读书声琅琅依旧,外头,迎接他们归家的马车翘首以盼,不时呼唤着他们的名字。
沈持提着包袱出来,一抬眼,沈煌牵着马朝他走过来:“阿池。”
他爹来接他回家。
“爹,你的腿全好了?”沈持问。
沈煌说道:“差不多好了,已经上差两个多月了,皂班没什么事,去了也是歇着。”
骨头断过的地方遭逢阴雨天还会疼,但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沈煌催他上马。
“江兄,岑兄,裴兄,”沈持笑着对挚友们一扬眉:“我爹来接我了,咱们禄县见吧。”
挚友们朝他挤挤眼:“嚯,骑马回啊,你快走吧。”
沈持被他爹扶到马背上,他再回眸看了一眼贡院,说道:“爹,走吧。”
“对了,咱们说好回禄县后一块儿学骑马,后年结伴骑马来省城考院试。”江载雪跑两步追上来说道。
沈持:“江兄,我记得呢。”
声音散在风里,马儿已经撒开蹄奔出秦州府城门。
等马儿跑平稳了,沈持问他爹:“家里都还好吧?”
沈煌抽了一下马:“阿大他们哥仨到青瓦书院念书去了,孟夫子很照顾他们,吃的用的都不用家里出钱,只是功课跟不上,你大伯娘和三婶有时候难免动气骂他们,阿月她们姊妹倒是好的,念书都不差。”
也不知阿大他们在苏家私塾这几年是怎么念书的,去了青瓦书院后,夫子考问他们功课,一个劲儿摇头。
“爹,慢慢来吧。”沈持说道。
念书这事儿急不得。
一路疾驰无话。
清晨从秦州府出发,午后便归没玉村家中。
孩子们都上学去了,庭院安静,只有狗小叔旺财叼着他的裤脚摇着尾巴“嗷嗷”叫了两声增添不小的动静。
沈山老两口接了沈持,拉到堂屋上上下下打量一通:“越发长的高了,脸面瞧着也长开了。”,搂在怀里问个不停:“省城的贡院有多大,几进的院子?”
“京城来的夫子是什么脾气?打手板吗?”
“……”
沈持一一答了。
末了,沈山把老刘氏支出去,问他:“你在省城打听史家的事了吗?”
沈持:“听说了,史小将军在黔州府打了胜仗,回京受赏时从秦州府路过,我还远远看见她了呢。”
“史老将军的孙子真有本事。”沈山感叹道。
“爷,这次去的不是史老将军的孙子,”沈持说道:“先前咱们县传的没错,史家去西南打仗的是史姑娘。”
“真的是个女娃儿去打仗了?”沈山惊心吊胆地问:“还打胜了?”
沈持:“嗯,打胜了。”
沈山缄默不语。
老刘氏进来喊道:“老头子,我做了点儿吃的,快叫阿池吃些东西回屋歇着。”
沈持被老刘氏轰去吃东西。
不一会儿,沈全他们放学回来了,得知沈持归来,扔下书包跑过来:“阿池,阿池……”全都围着他说话。
沈家堂屋。
沈山从壁橱里摸出两锭上好的纹银,这是三年前史家打发人送来的,看着它们发呆。
“老头子,你在干什么呢?”老刘氏不满地说道。
沈山拿那两锭银子碰了下,发出清脆的“叮”一声,听了个响:“老婆子你说,史老将军和他儿子史将军死后,史家其他人是不是不知道和咱们家有婚约的事呀。”
照阿持听来的说法,三年前史成麟的儿子史坤死了,也正是三年前,史家给他们送来了百两银子。
这个节点一对上,沈山想:给沈家送银子,难道是史坤临死前交待的?
除了送银子,他有没有留下遗言,说史家与沈家有婚约在。
沈山百抓挠心般想知道。
老刘氏:“既然史家不来往,咱们还想着做什么。”就当这件事早了了吧。
沈山把两锭银子包起来:“不提了,不提了。”
“老头子你不想想,就拿阿月来说吧,”老刘氏唠叨他:“明儿长大了养得娇花一般的又有本事,咱们肯她下嫁?”
必是要高攀一些的,没玉村的后生都不行,怎么说也得找个家在县城里的。
“史家的闺女也一样,京城里的贵人多的是,轮不到咱们家。”
第42章
“我就说说, ”沈山短叹了口气:“以后有人来给阿大他们提亲的,看着不错就应下吧。”
沈全是十四的后生小子了,零七碎八的有人来说亲。
老刘氏笑道:“这就对了。”
她只巴望着给孙子孙女们都寻一门踏踏实实的亲事, 门当户对的就够了。
沈持在家中完完全全地歇了一日,吃睡, 睡吃,连书本都没翻一眼。
当日就寝前, 沈知秋说了句:“阿池哥,明儿咱们一块儿去书院上学吧?”他更瘦了, 一把骨头撑着个脑袋, 看什么都眯着眼, 大约近视了。
这个朝代没见过谁架个眼镜的,大概还没有, 近视眼没得矫正, 阿秋只能凑合。
沈持:“好,早些睡。”
大房那屋, 杨氏推醒沈文:“阿池一回来, 家里老的小的都来精神头了啊。”
“那可不是, ”沈文伸胳膊从床头底下摸出个精巧的小铁铲子来:“你瞧,阿池从省城给我买回来的,以后种地剜个苗真好用。”
阿池有心了,出门在外还惦念着他们。
“说的好像只给你带了东西一样, ”杨氏从枕头下摸出一根坠流苏的银簪子:“我也有份。”
“哟, 你这个贵不少吧。”沈文凑近了看:“银的呢。”
沈持给老刘氏和伯母婶子带的都是这个银簪子。
杨氏笑道:“你瞧瞧我头上白头显眼的给拽掉, 我怕明儿带出去不衬。”
沈文扳过她的头发来一瞧:“还真有几根。”说着给她拔了。
二房这屋。
沈持从省城回来直接回了没玉村,朱氏只得带着沈月也从县城回来,哪知道沈持回来就被人团团围住, 亲娘亲妹子反倒只能在睡前关起们来才说了会儿话。
沈持从省城带回来一套胭脂水粉:“不知道该给阿娘买什么,看见裴惟给裴夫人买,我也给阿娘买了一套。”
朱氏打开用指肚匀了匀:“好细的粉。”比她出嫁时买的铅粉不知道好了多少倍呢。
“阿池有心了。”她心疼地问:“很贵吧?”
沈持:“也不是很贵。”确实有点小贵,但他不能说。
给沈月的是一对新式样的珠花,带着发髻上,更显女童的俏皮娇憨。沈莹大了,给她买的是发带。
给堂兄弟们带的则是一个竹雕魁星点斗的书签,竹片上绘着的魁星一足翘起,另一足踩鳌头,右手执笔,是登科高中的寓意。
其实沈持不懂这个,全靠抄江载雪和裴惟的作业,毕竟江、裴两家是大家族,族中长辈堂兄妹一大堆,二人是花了一番心思的。
叫沈持省事了。
这次带回来的礼物,沈家人都很满意。
第二天,沈持几人重新回到青瓦书院上学。
在上舍班的院子里,孟度笑得跟偷吃了鸡的狐狸似的:“学成归来啦。”
“半成品吧,”沈持说道:“还得回来再加工加工。”
江载雪猛点头同意他的话:“顶多是个半成品的胚子。”还得回来塑一塑才能成才。
岑、裴二人在一旁笑他们的话。
“书院的夫子们没什么可教你们的了,”孟度说道:“只往后流出八股文名篇,让你们抄写背诵罢了。”
平时里还要多练练八股文,保持手熟。
聊了几句,他说:“赵秀才知道你们回来,晌午饭定然丰盛。”他得去看看有什么好吃的。
说完哼着小调儿离开上舍班。
晌午食堂做了莲藕雪梨排骨汤,在冬日里喝着很暖,沈持一口气要了两碗。
赵秀才看着意气风发的他们,想到他当年,滔滔不绝说了一堆,还拎出一坛酒要同他们对饮,被沈持以还有事推了。
他是真有事。
从省城回来后,还没去拜见邱长风呢。
他们从后门进去紫云观,里面香火缭绕。
恰好今日邱道长没有午睡,观中香客多,他忙着画符、解签呢。
一个读书人后生抽了个下下签,哭丧着脸长跪不起。
“道爷给你个改命的机会,”邱长风折断那枝下下签扔了:“来,重新抽。”
后生又摇晃出来一根签,这回是中吉。他欢天喜地地谢过邱长风,回家耕读去了。
沈持在一旁啧啧两声:邱道爷提供情绪价值有一手啊。
他轻咳一声:“道长。”
邱长风斜瞟一眼,见是沈持,立刻卸下方才的仙风道骨,一脸嫌弃地说道:“你回来了,唉,贫道这里又不得清静了。”
沈持涎皮涎脸地往他跟前凑:“道长,我想死你啦。”
邱长风抬起宽大的道袍挥了挥:“别贫嘴,说正经的,你上次跟我说朱砂的事……”
沈持:“眼下朝廷在西南打了胜仗,道长再等等,禄县很快要上好朱砂了。”
黔州府的朱砂外运,禄县很快也能买到物美价廉的朱砂好矿了。多谢史小将军,沈持在心里说道。
“最近不炼丹,”邱长风说道:“不过打听着些。”
保不齐什么时候他就想炼丹了呢。
沈持:“……”亏得他一直惦记着朱砂的事。
“道长,”忽地,沈持身后探出三个脑袋来:“还需要人打扫道观吗?”
“你们好像有心思?”邱长风瞪着他们。
“我们想跟随道长习武。”四人齐声说道。
“习武?”邱道长摇头。
“没有三五年打基础入不了门,”他说道:“比你们学做文章还慢。”更何况习武讲究的是童子功,他们都十岁往上,肢体硬了,并不好练基本功。
“学了也是三脚猫的把式。”他直言不讳地说道。
沈持:“吓唬人可以吗?”
“吓唬人够用了。”邱长风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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