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持写得很吃力,他还难以驾驭求新求奇的写法,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一字一字琢磨,写一句修三遍,不知过了多久,眼皮和手腕都快僵硬的时候,终于完成了草稿。
仅仅是草稿。
中途,主考官潘聿春巡场,扫了一眼他的试卷,面上连一丁点儿细微的表情都没有出现。
沈持:……入不了他的眼吗?
累了,毁灭吧。
他抬起头舒展脖颈,不经意瞟到和他隔了一个号舍里坐着的庆州府案首吴凤中,那人已经搁笔,从头到脚带着志在必得的悠然……这有点刺激到了沈持,不行,他绝不能认输,他要修文修出一篇入考官眼的八股文,他以后还要大口吃肉呢。
沈持重又拿起笔修文,不能犯忌讳,不能有疏漏,这两处过了,把整篇文章的用词给过了一遍,力求用词简洁精练,一语不溢,一字不浮,又看正文的阐述有没有做到精理明辨……
删、改、修……两个时辰之后,全文终于读来一气贯注,字字紧扣,句句相承,可挑剔之处已不算多了。
沈持小心翼翼地誊抄到试卷上。
而后,考场上的时间已余下不多,沈持抓紧去写另外两道考题,当中有些小磕绊,但好在后面都作答满意。
写完搁下笔想去喝水,水壶还没拧开,外头急促的鼓鸣声起,时辰到该收卷了。
早侯在考场外的书吏走进来,拿着花名册挨个收卷,画押一个放走一个。
有没有作答完的,捶着号舍的墙壁嚎啕大哭。
外头涌进来几名衙役,二话没说将他们拎了出去,身后,试卷散落了一地。看来此场应试无望考中了。
沈持从号舍出来后,深吸几口春日芬芳的空气,浑身陡然一轻。只是消耗有些大,待会儿得去找吃的。
遇到汪季行,彼此轻轻点头致意,擦身而过。
迈出贡院的门槛,沈持找了找,江载雪他们还没有出来。
又等了片刻,身后传来一阵不小的骚动,他连忙闪身躲避。谁想冲出来的人却叫住他:“是沈持沈兄吗?”
沈持定睛一看,几个曾一同在贡院求学的考生架着岑稚从里面出来,几乎是把人拖到他跟前的:“快搭把手,这位兄台吐得厉害,还是扶去看大夫吧。”
沈持急忙掏出手帕给岑稚,揽住他的肩膀问道:“岑兄,你头脑还清醒吗?”
“我胸口疼的厉害,”岑稚有气无力地捧着心口说道:“疼得恶心……”
沈持无法,只得背起他,问了人最近的医馆在哪儿,带岑稚去看大夫。
到了医馆,竟意外的人多,而且,还有不少从贡院考下来的考生,毛病也都是一样的,捂着胸口叫疼的,蹲在地上狂吐的,双手抱着头说晕的……
沈持:……
院试流行病吗?看起来还挺严重的啊。
大夫似乎早已见怪不怪,捋着胡须说道:“回去喝碗热水,睡一觉,明早就好了。”
沈持:……
他们到底还是经历的少,有机会都去约个古穿今,经历一遍初高中一周恨不得考几次的生活,就治好这毛病了。
回到客栈,岑稚才渐渐缓过来。
沈持松口气,问他们仨:“找点儿什么吃?”他的肚子空的很,急需变身老饕去饱餐一顿。
江载雪举起钱袋子晃着:“我要吃八大山珍,四大海味。”
恰好叫店掌柜听见了,眼中贼光四射盯着肥羊:“小郎君想吃什么小店的大师傅手艺不错,烧的菜很好吃。”
不能叫这个金主顾客跑去别的店照顾生意,得揽下来。
沈持飞过去一个眼刀风叫江·地主家的傻儿子·载雪把钱袋子藏起来,呵呵一笑说道:“掌柜别听他胡说,他这是被考试刺激的,我看咱们家的菜不错,捡家常的给我们来四菜一汤吧。”
明日还有一场考试,不能乱吃东西以防坏了肚子,财亦不能外露,以免横生枝节。
坐着等上菜时候,隔壁桌的考生议论:“嘿,今天的考题比我押的容易,这次我肯定一举考中。”
裴惟偏头看去一眼,跟沈持他们说道:“我不觉得。”
沈持不接腔,考都考完了,还对什么答案啊。
他默默吃完饭,回房继续温书备考。
今晚他依旧在二更时分按时就寝,可到了深夜,其他房间时而传来低吼声,时而又有哭泣声……数次打断沈持的睡眠。
没有头一晚睡眠好。
幸而次日清晨一只花喜鹊飞到窗户后头的大树枝头欢快地叫了两声,清脆的鸟鸣涤荡去些许疲惫,叫沈持神采奕奕地走进贡院,坐在考号之中开始考试。
第二场的考题一如昨日,平平无奇,一点儿都不为难考生。
因而号舍之中甚为平静。
沈持打好腹稿,又在草稿纸上写了一遍,看着没什么可修改的,一气誊抄到试卷上,极是顺利。
这场到了后来不时有考生提前交卷,沈持却不敢,他睁圆了眼睛,一笔一画都不放过,一直筛到最后。
考试结束的鼓鸣声响起时,他心道:这个秀才八成稳了。
第45章
这场考完, 沈持气定神闲地走出贡院,风暖烟淡,他看到值守的衙役微笑, 遇上对他翻白眼的陶滔也面带笑意,心情如同春光一般灿烂。
街巷里有小童挎着篮子卖花, 他买了一枝桃花拿在手上,步履轻快地回到客栈。
“哟, 小郎君考完啦?”店小二见他捧着一簇深红浅红的桃花回来,凑上来笑道:“小的寻个花瓶给您把花枝养起来, 保管晚上还跟新折的一样, 姑娘们瞧着喜欢。”
说完, 他不知从哪里给翻出来个白瓷花瓶:“小郎君瞧瞧,这花瓶正好养这桃花。”
沈持被他说懵乐:“……小二哥?”
什么姑娘们。
他只是看这枝桃花开得灼灼, 且枝条的长度跟他的木剑差不多, 他想晚上赏完花,当作木剑比划一会儿罢了。
小二哥讪笑:“小郎君今晚不去热闹热闹?”
今晚秦州府各青楼的头牌姑娘们都会出来和才子们见面, 不知多旖旎风流呢。
沈持还是愣怔:“……”
店小二挤眉弄眼:“小郎君要是不知道青楼的门朝哪里开, 跟着您的同窗好友一块儿去就行了。”
沈持:“……”
他懂了, 今晚这些考生们要上青楼?他上辈子心脏病可能给这辈子留了点儿后遗症,嫌吵,不去。
沈持笑道:“小二哥,今儿咱们有新菜吗?我饿了。”
店小二:“……”
到底年纪小, 净想着吃的。得嘞, 赶忙去问大师傅今天烧什么菜。
过了会儿, 江载雪他们回来了,三人边走边讨论这次的考题,岑稚的脸皱巴着, 走一步还要喘三口气,看到沈持打个招呼,上楼钻进房里不出来。
陆陆续续回来的考生更多,有相熟的邀请江载雪晚上去听曲儿,说秦州府有位叫红菱的名妓谈琵琶如仙乐,人间难得几回闻,他一听玩兴大发:“裴兄沈兄,一块儿去嘛。”
说完噔噔噔跑回房里找他的钱袋子。
沈持看了裴惟一眼,二人几乎同时说道:“不是很想去。”
话音未落,忽然,听见江载雪在楼上的房间里带着哭腔喊道:“我的银子被偷了。”
他钱袋子里的十两银票不见了。
裴惟听到他的钱被偷,慌忙回屋去翻找自己的钱袋子,未几,跟着干嚎道:“我放在客栈的银子也没了。”
沈持赶紧去翻了翻他的——用破布包着塞在脸盆底下的二两碎银子,还好,尚在。
昨儿江载雪在楼下晃钱袋子露富,给自己招来贼了吧。
裴惟挨着他住,可能被贼给顺手牵羊了。
二人呜呜咽咽:“还有十天才放榜呢。”今儿三月初二,要到初十二才放榜,足足十天时间。
没银子怎么住店怎么吃饭啊。
沈持:“先报官吧。”
店掌柜听说他们丢了银子,将附近巡逻的衙役找来,录了案子,让他们等着。
江、裴二人丧气到极致,一左一右拉着沈持的袖子:“这可怎么办呢……”
“都怪我那日不谨慎,”江载雪懊恼地道:“叫人瞧见了我的钱袋子。”
沈持:“……”
唉心思单纯的少年人啊。
他拿出身上的二两碎银子:“我明日一早回禄县,你们俭省些能用到放榜。”
够住够饱腹十天的。
“你不等放榜就走?”裴惟愕然。
“我回禄县等。”沈持说道。
考中者的名单,知府大人会派人快马加鞭报给各县,供各县为考中的生员——秀才的正式称呼替换身份文书,县衙还要张一次榜庆祝,无非比在省城贡院看到的晚大半天时间罢了。
他们来的时候租了马匹,人吃住要花钱,马儿吃粮食也要开支,算下来少说得一两银子。
沈持觉得还是回去等着看县衙的榜划算。
“我明早也回去。”岑稚从屋里探出头来,弱弱地说道。
裴惟:“我也回去。”
没放榜悬着心,哪有雅兴去见名妓。
江载雪却倔强地不甘心错失这次玩乐的机会:“你们回到禄县,能不能告诉我娘一声,让她打发人给我送银子过来?”
沈持:“……”
“好吧,我回去跟江夫人说一声。”他把手头的二两银子交给江载雪:“凡事当心些。”
江载雪:“再转告我阿娘一声,让他等着迎她的秀才儿子吧。”
十天后回禄县,摇身一变就是秀才了,他笃定自个儿能挤进那四十五个名次里。
沈持:“……”
这一晚客栈里不安生,有人晚归,有人哭闹……直叫人无法睡个整觉。
次日沈持天不亮启程,等秦州府的城门一开即奔出城去,归心似箭。
一路顺畅,才过晌午片刻,他三人回到禄县,去马厩归还马匹后各回各家。
沈持回的是县城的家。
此时,沈煌在县衙当差,沈月上学,唯有朱氏坐在庭院中做绣活儿,今日件数多,绣花针在布料上穿梭,她却时不时走神:阿池昨日考完了吧,要等着放榜还有十来天才能回来,也不知道在外头能不能吃好睡好?
忽地针偏了,险些扎到她的手指上,朱氏无声发笑:这就是沈月在私塾学的“儿行千里母担忧”吧。
她把绣活儿重新放好,接着绣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有响动,朱氏抬头望去,看到一角熟悉的青衿,她揉了揉眼睛:“阿池……回来了?”
沈持风尘仆仆地推门进来:“阿娘,我回来了。”
朱氏手里的绣件掉在地上,她顾不上捡:“快回屋去,阿娘给你做点儿吃的。”
“回来的急,”沈持把随身带回的包袱放到堂屋的桌子上:“没来得及给阿娘带东西。”纵然他以为考的不错,但没有放榜前,实在分不出别的心思来。
“阿娘不会同你计较这个,”看着儿子只去了省城两三天就瘦了一圈,朱氏心疼地落泪:“很累吧,快歇着。”
沈持回屋换身衣裳又出来:“阿娘,我到江家去一趟,江兄的银子被偷了,他想让家中送点银子过去。”
“怎么被偷了?”
朱氏“哎”了声,围上围裙给他做吃的。
江家只隔着一条街,沈持很快把话带到,江夫人摇头叹气:“载雪这孩子大了,心也野了……”
江父出来说道:“他都十六岁了,你也不说给他说亲。”
家中娶了媳妇儿,栓住了才不会流连外头的。
沈持:“……”
江载雪只是想去凑热闹罢了,早知道江父这么打算,还不如给他拽回来呢。
沈持从江家回去便闭门不出,一边继续看书,一边等着十日后的放榜。
家人以为他考的不顺心,也不多问,每日只和他说些别的叫他宽心。
院试结束后,秦州知府韩其光春带着一群书吏先将每份试卷糊名,后又经过誊抄,直至看不出考生姓名和笔迹了,叫做程文,才呈送到以主考官潘聿春为首的阅卷官手中。
头一轮阅卷,阅卷官们先将犯了忌讳、有漏题、卷面有别字有涂改的程文择出,半天不到已弃了百来份。
接下来去看八股文,做的不像样的又被放到一侧去,无人再看第二次。
又减去几百份。
这样层层弃卷,到了第八天,阅卷官手中已只剩下四五十份,便是这次要录的考生的程文了。
他们又在这些卷子中选出出色的地方画圈,最后以圈数的多少定名次。
放榜头一天,名次基本已出,不过前三名还需要主考官潘聿春再次过目定夺。
阅卷官把拟定前三名次的考卷拿给潘聿春:“大人,这三篇文章各有所长,您瞧瞧。”
潘聿春接过来,点评头一篇说道:“此八股文点化题句,手法灵绝,更有峭劲磅礴之气游荡期间,是篇佳作。”
这篇阅卷官们画的圈数最多,毫无疑问俘获了所有阅卷官的心。
“可定为案首。”他一锤定音。
一名阅卷官又递过来一篇文章:“这篇文章之妙全在转处,转则不穷,转则不板。如游名山,看着都是山,没有其特之处,但悬崖穿径,眼前忽又出境界,让人应接不暇,最是出彩。”
这篇八股文虽构架循规蹈矩,但胜在每一段都有反转,让人连呼精妙。
“难得邹敏教出来的学生有个不因循守旧的,”潘聿春阅览之后,面上裂出细微的笑意:“这篇文章,我看可以定为前三名。”
知府韩其光又递上一篇文章:“本官手里的这篇文章同样独出心裁,潘大人看看。”
到半夜,他们终于给这三篇文章定了名次,峭劲磅礴为首,以反转取胜那篇为第二,院试的头三名就此落定。
揭开糊名,汪季行为案首,沈持为第二名,另一人黄彦霖为第三。
“这个沈持,”秦州知府韩其光说道:“年仅十三岁。”
潘聿春看了看他本人的试卷:“年岁小,书法还不够火候。”
文章倒是够老练的。
沈持以其文之反转奇矫一举夺得第二名,被秦州府贡院收录,流传出来后,墨卷——取中士子的文章,经小作坊刊行之后,各州府的童生们无不争相摹仿。
但无人能学到一二。
这是后话。
第46章
沈持在家中闲了两日, 也不算无所事事,每日或看书,或舞剑, 有时还要来会儿八段锦,比起之前的日子, 多几分散漫。
放榜前一日,岑稚来找他:“沈兄, 要不咱们今儿赶去省城,恰好能赶上明早的放榜呢。”
他的心跟放着火上烤着似的, 一点儿都不踏实。
沈持在家里很舒坦:“我不去了, 多等等也无妨。”
若考中了, 好饭不怕晚,要是落榜了, 还是迟点得到噩耗的好。
岑稚最终多等不了那大半天, 风风火火赶去省城。
沈持稳坐……不是,稳躺家中大门不出。
沈煌从县衙下差回来, 问他:“要不爹明日跟别人换班, 今晚赶到省城去, 明早进城去看榜。”
“爹,这几日阴雨连绵,你的腿还疼着呢,别折腾了。”沈持说道。
沈煌以为沈持这次没把握考中, 于是不再提:“那便不去了。”
沈月放学回来, 她写字给沈持看, 他在一旁变着法子夸人,逗得妹子笑个不停。
“得,你考中才……”她憋了一口气问沈持:“能吗?”
“哥哥啊, ”沈持笑了笑:“能考中,能。”
“那……雪哥呢?”她发不出“载”字,指了指江载雪家的方向。
“他……也能,”沈持说道:“能。他文章好,能的。”可是他自己都没发现语气没方才那么肯定。
三月初十二,院试放榜。
五更初。
院试之后滞留在秦州府的考生们,张着熬了一夜或者半夜的通红眼睛,涌至贡院前,人挤着人来回摇摆晃动。
对于此次应试的童生们而言,能否考中,直接关乎着他们从下个月开始有没有二两银子进账——本朝给生员每个月发放二两银子,免不免田税、徭役,以及见了官要不要下跪,犯了事儿会不会领刑,能不能光耀家族的门楣,回去向祖宗报喜还是关进屋里守着寒窗继续苦读……一句话,考中了都是好事,考不中,啊呸,谁会晦气地想着自己考不中呢。
衙役们抬着大红榜黑字出来,贴在了贡院东边的墙壁上。
人群如沸腾了一般,呼叫声吵得人嗡嗡嗡耳鸣。
“不要挤,小心踩踏。”张完榜之后,衙役们鸣了三声锣鼓,提醒前来看榜的考生们注意疏散:“这里张着榜,”一指对面:“另外,那边知府大人在唱名,漏不了各位秀才老爷们的。”
其实到了举人才称呼“老爷”,衙役们这是给秀才抬咖了。
挤在最前头的人眯缝着眼趴在榜上找自己的名字,遍寻不见,又挤到唱名的台子下面,竖起耳朵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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