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山海坐在书房,沉默了许久,说:“我知道形势一触即发,只是我也有私心。”他望着徐碧城,“我不想离开你。”
徐碧城的心被他塞得满满的,没说什么劝他的话,只是拉着他的手,轻轻摇着。唐山海最无法的就是她没声没息的撒娇,便答应下来说:“我跟白头翁汇报一下。”
那夜,已经入春的上海居然下起了小雪,春意料梢,公园里的梅花也多发了几枝。唐山海和徐碧城走在林间,他伸手要去摘下来,却被徐碧城拉住,说:“别,就这样多好看。”
唐山海忍住笑意,把徐碧城的手揣进自己口袋里,老远便看见亭子中蓝胭脂一席红色大衣,在冲他们招手。徐碧城走近一看,蓝胭脂正拿着一支红梅,笑的特别开心。
“我没你这么矫情,喜欢就摘下来,光看有什么用。”
蓝胭脂和徐碧城给唐宋二人放风,她如是说道。徐碧城兴致不高,瞅着一树梅花直发呆,蓝胭脂调笑道:“知道唐山海是你心尖上的人,他走了你肯定孤枕难眠对不对?”她冲徐碧城眨眨眼,摸着下巴说:“要不要我去陪你啊?”
徐碧城白了她一眼,反口问道:“你跟宋先生办了这么久的订婚夫妻,就没下文了?什么时候真结婚?”
蓝胭脂的表情一下子冷了下来,“他能跟我结婚才真是见了鬼了。”
徐碧城的感情经历蓝胭脂很清楚,但她从来没问过蓝胭脂是怎么想的,“你不是说喜欢就摘下来吗”徐碧城问她:“是宋叔叔不好摘?”
“不是,”蓝胭脂看着那个方向,说:“是他要抱着死掉的未婚妻过一辈子。”
徐碧城无话可说,女人最大的悲哀就是跟一个死人去争,毫无成就感。
唐山海与宋勉谈完了,四个人要一起往回走,路过一家钢琴店,蓝胭脂指给徐碧城看,说:“我特别想买这架钢琴,我爸非不让。”
“为什么?”
“他觉得我弹得不好,况且家里已经有一架了。”
“我们家也有一架,”徐碧城看了唐山海一眼,说:“我们都不擅长,摆起来不过是装饰。”
蓝胭脂没认真听徐碧城的话,她左右看了看,说:“没尾巴吧?”
宋勉握拳咳嗽一声,“你要干嘛”
蓝胭脂回头瞪了他一眼,走进店铺里面,老板是个蓝眼睛大鼻子的外国人,态度很温和,蓝胭脂说要试一试,他亲自调好了音色。
“谈个什么呢?”蓝胭脂想了想,宋勉却在催促她说:“快些,你又任性了。”
徐碧城和唐山海对视一眼,不由得发笑。
“那就送别吧。”蓝胭脂按下一个琴键,发出董地一声脆响,“弘一法师的送别,都知道吧。”
唐山海十分给人面子,说:“都会,都会弹来听听。”
蓝胭脂来劲儿,起了范儿就在街边的钢琴店弹奏了一曲送别。
情千缕,
酒一杯,
声声离笛催,
问君此去几时还,
来时莫徘徊。
弘一法师的俗世好友许幻园在破产之夜,也是个雪天,与之告别,远走他乡。弘一法师哀愁之际写下了这首送别,几年之后“天涯五友”再次相遇,几人家道中落,几人壮志难酬,更有人遁入空门,世事难料令人唏嘘。徐碧城想到其中典故,更加伤心,背着唐山海躲在一角唉声叹气,唐山海看在眼里,想到肩上重担,只能忍痛装作视而不见。
第二天晚上,雪不下了,倒是下起了小雨。唐山海站在专机的悬梯上,也不顾风雨,望着远处翘首而立的徐碧城,也不管她听不听的见,轻轻说了句:碧城,再见。
飞机穿过云层就是一片晴好,无风也无浪,窗外一片漆黑,趴在玻璃上也什么都看不见,偶有几点星火不知是飞到了哪座城市的上空。唐山海坐在机舱内,耳边是周佛海等人在开紧急会议,他却听不进去。
少年时,他混身是胆,从不惧远行,只盼能展拳脚,舍身为国,可如今他却真真实实担忧起来,忧心的事很小,却无一不跟徐碧城有关。
唐山海走后,并无大事,每日九点他必会给徐碧城打电话,生活琐碎,也是两人最期待的时光。转眼如夏,掰着指头算唐山海怎么也该回来了。
某日夜间,唐山海电话中语气有些怪异,电话那头十分嘈杂,好像是个酒会,还不断有人朝这边喊。
徐碧城问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唐山海在那头打了几圈太极,徐碧城以为他周旋去了,便要挂掉电话,却没想到电话机那边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快速说道:“经常去的茶楼你知道吧?”
“知道。”
“现在还没宵禁,你去给我买些点心在家放着,我想吃了。”
“好。”
话不多说,徐碧城知道肯定有情报要传递,家里仆人多,多半都是日本人的眼线。她只能便装作身体不舒服,让阿香叫了一辆黄包车,弯弯绕绕往茶楼走。
半小时后,徐碧城准时出现在茶楼,老板是军统的人,也认识徐碧城,陪着笑脸跟她打招呼,“太太,是不是要来拿定的点心?”
“做好了吗?”
“好了好了,你随我来。”徐碧城跟着老板到了里间,阿香留在外面望风,刚踏进密室,电话机就响了起来。
徐碧城浑身的汗毛倒竖,她连忙扑过去把听筒放在耳边,说:“我在。”
“听得见。”唐山海说:“这是行政院的周佛海办公室,是领导专线,不会被监听。我是从酒会上偷溜出来的,现在我向你复述情报,你要一字不漏告诉白头翁。”
“我明白。”
唐山海吸了一口气,尽力回忆刚刚的对话,把所有细节和琐碎的消息拼凑在一起,片刻之后,他说:“据日本海军省古川上将无意中与我透露,最近日本海军舰队正在秘密集结,目标琉球群岛,恐再来一次珍珠港事件。”
徐碧城咬着嘴唇默默记着,唐山海在那头说:“完毕。”接着就是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徐碧城一时心动,差点喊出他的名字,“山...等等!”
唐山海那时窝在黑暗中,门口来来回回都是巡逻的哨兵,耳边是千里之外的徐碧城呼唤,他索性坐在地上,用外套包住头,“听得见。”
徐碧城顿了顿,越是到这个关头,越不知道该说什么,老板在门口张望不停地对她使眼色,马上就宵禁了!
“你注意...保重。”
春风化雪,唐山海的笑容绽放在嘴边,“我知道,你也是。”
啪。
电话挂断了,徐碧城把听筒放回原位,靠在墙上休息了一会了,又好像充满了力量,挺直背脊往外面走。
阿香本坐在门口,听到身后有声音,立刻站起来,“太太,怎么样?”
“顺利。”徐碧城沉声道:“我们回家。明天约辆车去蓝小姐家。”
按照规定,宋勉和唐山海很少公开见面,私底下也保持绝少的交集,外人看起来他们不过君子之交,工作关系。这样如果有一方被发现异常,另一方不会被牵连,保护自己也是保护对方。
如有消息要传递,就靠徐碧城和蓝胭脂之间的同事关系。
徐碧城一夜未眠,在脑海中搜索了她知道的所有海战信息,她坚信这个情报十分重要,一定要尽快告诉宋勉。
早上,徐碧城按捺住情绪,不慌不忙地吃了饭,这天正是周末,便叫阿香约了一辆车说去逛街。
约莫九点来钟的时候,车子到了,徐碧城独自坐上去,阿香把手袋递给她时候,徐碧城说:“家里你帮我看着,书房绝不能让别人进去。”
“我知道了,太太。”
车子带着徐碧城到了中央商场,徐碧城从容地走进去,却又后面窜了进来,穿过两条弄堂就是蓝公馆。
徐碧城撑着洋伞遮住大半张脸,快步走着,再拐一个弯就要看到目的地了,猛地她停住脚步,下一秒缩进角落里利用死角遮住自己的身影。
过了两分钟,徐碧城探出头来清清楚楚地看到蓝长明和蓝胭脂全被推上一辆军车,按照车牌号来算,是宪兵司令部的车。
徐碧城心里咯噔一下,想起之前一直有传闻蓝长明是红色资本家,莫非如今日本人掌握了证据,东窗事发?
徐碧城想看得清楚些,又往外面探出些身子,几个日本兵朝这边弄堂看过来,徐碧城头皮发紧,眼见就要被发现了。
一瞬间,她被人拉了回来,徐碧城快速转身掏出手袋里的枪,对准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