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山海冷笑出声,他转过头来眼中满是探究,“碧城,若不是我对你知根知底,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就凭你刚刚那番话,简直像极了地下党在策反。”
徐碧城知道自己失言了,她也站起来道:“我错了,我以后不乱说话了。”
她立在唐山海面前,瘦瘦小小,眼睛通红,应该凌晨起来听白头翁电报的缘故。唐山海的语气不算和善,徐碧城连忙道歉看起来可怜极了。唐山海心尖好像被人揪了一下,他轻咳一声解释说:“我没有在批评你。”
“不,”徐碧城打断他,“你批评的对。我应该要守纪律,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能乱说。”
“碧城,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们之间没有上下级之分的。”唐山海几近请求。可徐碧城脑中思绪繁多,她有心事,很重很重的心事,全是关于唐山海的,但是她一个字都不能讲。
她默不作声,只是低着头细眉微蹙,像个犯错的孩子。唐山海觉得自己该做些什么,他轻叹一声,走近到徐碧城的身边,伸出手停了好久,却只是放在身前,低下身子说:“碧城,你我之间,日后只要无关于公事,你想说什么都可以说。”
徐碧城微微扬起脸,抬到胸膛的高度,没敢再去看男人的眼睛,她说:“还有一条。”
唐山海退后一步保持着礼貌的距离,问:“白头翁还有什么指示?”
“他要我们密切关注一个人。”
“谁?”唐山海问。
“《申报》馆长金华庭先生。”
唐山海哦了一声,坐在小沙发上,徐碧城继续说:“最近汪精卫政府的中央储备银行发行了中储券,要求上海所得银行和商行的全部换成中储券流通,中央日报已经刊登了通知,申报迟迟不肯刊登,报界同仁明着不说,暗地里都佩服金华庭先生的硬骨头。”
“那是自然的。”唐山海低声说,“这个金华庭,我在重庆时候见过,战地记者出身,现在除了是申报的馆长之外,还有另外的身份。”
徐碧城问:“是重庆方面的人?”
“是党国宣传部驻上海特派员。”
徐碧城倒吸一口凉气,她前世听说的金先生的名字,那时他被日本特高科暗杀,上海报界哗然,消息传到重庆甚至延安,主流报纸纷纷发文吊唁,蒋介石亲自发文称赞金华庭:“国魂不死,正气长存。暴徒纵能歼我志士,不能消灭我舆论界为国奋斗之精神”。
有人说那时周佛海并不是想杀金华庭,毕竟两人曾经是好友,只是想绑架他去香港然后策反。可金华庭私下激烈的抗日言论被人捅破,特高科下了死命令,一定要置他于死地。
“你最近跟金华庭有来往?”唐山海问。
“有的。”徐碧城说:“蓝胭脂有篇稿子,是分析上海舆论形势的,想邀请金华庭写稿,是我们主编胡博给牵的线,我也跟着去见了几次面。”
唐山海靠在沙发上,闭目冥思,徐碧城在他身旁说:“从今天起,我去见他,都带枪罢。”
“也好。”唐山海说。“现在中储券发行不利,党国控股的四大银行都拒绝使用中储券,这个月一号农业银行四个职员被人殴打致死,上个星期交通银行客户经理被人扔到了河里,警察局说这是偶然暴力事件。但我们都知道这是特高科的示威暗杀,保不准金华庭是另外一只出头鸟。”
他突然从沙发上弹起来,道:“碧城,你一定要机警一些。”
这些徐碧城都知道,徐碧城拍拍他的手,说:"我会小心的。”
唐山海快速地反握住了徐碧城说:“我通知老陶,他会召集飓风队暗中保护金华庭先生。”
徐碧城乍然,“老陶来了?”
唐山海点头:“来了。早上扮成护工跟我接上头了。”他松开徐碧城转身从桌面上摸到一支烟,打燃了火机,徐碧城立马问道:“出事了”
唐山海赫然回头,“怎么了?”
“你从不会在我面前抽烟的。”徐碧城说。
唐山海看着手中的香烟和火机,只失神了一瞬就晃手灭掉,道:“没事。”
徐碧城看着唐山海的背影,隐隐不安。
☆、暗涌
飓风队副队长陶大春的到来给唐山海带来两个消息,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问唐山海先听哪一个。
唐山海自然先听好消息,陶大春便拿起剪刀剪开棉袄的夹层,从棉絮里面拿出来一份电文。
陶大春摊开电文,那是一篇蒋介石在高级军事会议上的发言稿,其中第三段被陶大春用红笔划了出来,上面写道张自忠、唐恒等将领是国之栋梁,军之表率,众将士要以之为榜样,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为国为民,切记,切记。
陶大春说:“我来的时候见了一面你的大哥,他叫我把这份电文给你,虽然现在因为你的事情,唐公还没有办法正名,但你我都知道他是真的。”
本以为唐山海会畅然欣喜,却没想到他十分平静,唐山海把电文放在烟火缸里面,点燃烧掉,静静道:“我父亲不在乎这些虚名。”
陶大春啧了一声,“就你超脱!”
唐山海问,“那坏消息是什么?”
陶大春收敛了表情,又拿出一份重庆的中央日报,递给唐山海。
“怎么?”这是半个月前的报纸了,上面刊登的消息稀松平常,无非是一些战报和社会新闻,并无新奇,唐山海不知道陶大春是什么意思。
陶大春指了指右下方的一篇讣告,唐山海定睛一看,李儒德的名字这才撞进他的眼帘。
“吾夫李儒德于民国二十八年十二月三十日凌晨三时八分病故,享年六十九岁。兹定于7日后,于紫山苑举行追悼仪式并葬于祖茔之侧望各位亲友届时参加。”
这明显是沈凤珍的刊登的讣告。
“这...”唐山海声音有些发抖,身形都摇晃了,陶大春忙问:“没事吧。”
唐山海定了定神,可心思却一直静不下来,怎么会没事,他猛然听此噩耗都心痛不已,李儒德是徐碧城至亲,她还没来得及告知外公真相,李儒德直到死仍以为徐碧城是个汉奸,人生最遗憾追悔之事莫过于此,这让人怎么能释怀。唐山海做事多都胸有成竹,这时却没了主意,此事到底该如何跟徐碧城开口。
下午见到徐碧城,唐山海还能没能鼓起勇气,只能讲那份报纸唐保留了下来,收进抽屉最里面,想着等这段时间过去再跟徐碧城说。
晚上,陈深在扬子饭店的舞厅碰倒了唐山海,这位公子哥还没好伤疤就忘了疼,白天哄完老婆,晚上就在舞厅里面和美女挑起了交际舞,脑袋后面一块白纱实在显眼,想让人视而不见都不行。等一舞完毕,陈深坐在唐山海定的包厢里面,唐山海意犹未尽的脸色一下子垮下来,“陈队长这是查我来了?”
陈深摇晃手中的格瓦斯,“唐处想多了,我是蹲其他人。”
唐山海左右看看,“这里还有其他熟人?”
陈深指了指楼上,“钱秘书在这里报了一个丽宫皇后,正在玩呢。”
唐山海给自己倒了一杯水,“钱秘书在上面玩,你在下面守着?”
陈深没打算跟唐山海说太多,他道:“唐处不喝酒了?”
唐山海摆手,“医生说了,伤口愈合期间不能喝酒,我就喝水了。”
陈深从兜里面拿出一瓶新的格瓦斯,晃了晃,唐山海接过去喝了一口,全吐在杯子里,“抱歉,喝不习惯。”
陈深是见识过唐山海的讲究的人,他耸耸肩,问:“听说今天唐太太给唐处脸色看了?”
唐山海哼了一声,“把女佣开了,还被舅妈训了一顿,搞得好像我倒插门一般。”
陈深趴在桌上小声说:“毕处知道了,还说我来着,不该找阿丽这样放在唐太太跟前,本来是好事,办成坏事了你看看。”
唐山海翘着二郎腿,道:“好意我心领了,等这阵风头过去后,还望陈队长再给我们家介绍一个手脚麻利的。”
“好说好说。”
“最好是男的。”
陈深被呛了一口,手背抹嘴,“唐处你这是一朝被蛇咬啊。”
“省点事吧,不必放在家里你说是不是?”
陈深很认同,他又问:“找个男工,唐处不怕太太出事?”
唐山海看着舞池中灯光迷离,饶有兴趣,他伸出手指晃了晃:“不会。我家碧城跟了我,就很难看得上其他人。”
“......”陈深哑口无言,过后品出这其中的醋味,他摇摇头道:“唐处要是没事的话,我上楼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