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成烨道:“若你在意这个,我们便再好好处一处。”
沈曦云见自个蒙混过关,和离第一步拉开距离的目的达到,嘴角拉起的幅度变大,握紧的左手倏忽一松,掌间留下三两月牙的痕迹。
“这馄饨怕是冷了,要不再点一碗。”她指着谢成烨的那碗馄饨,这一世回来第一日便迈出这样好的一步,她松快得紧,也不吝啬在小处上关怀这位皇家贵胄。
谢成烨站直身体,细密的睫翼垂着,望见这姑娘如葱削的白净手指,道:“不必,我不大饿。”
“你若是吃好了,我们便离去罢。窈窈。”
已是晌午,铺子外人愈发多起来,沈曦云见他不吃也懒得再劝阻,唤上春和、景明二人,一起出馄饨店了。
待走出六泊巷,沈曦云壮起胆子问:“郎君是要回府吗?”
谢成烨颔首,“是,尚有些册目未理完,最好能趁着年节理顺,方便沈家后续经营。”
她在救下他后,本为了能多和谢成烨相处屡次用商场上的事和他探讨,却意外发现他才思敏捷、足智多谋,更是钦佩喜欢,因此在他答应成婚后就央求他一同处理沈家的事务。
而前世谢成烨的确管得很好,经营有方,从不贪私,有什么决断进项都会同她说,耐心教她商场如何行事,期间赢得管事们一片好评。
虽说谢成烨恢复记忆在燕京时不做人事,但在江州城对沈家的经营称得上尽心尽力,她是感激的。
可既然念着要和离,往后她该对账册多上些心。
暗自记下此事,而眼下她发问的缘由却是另一桩事,既然已经说开相处一事,她不想再同他一道走了。
“我今日还想再逛逛坊市,开市第一日,这么多好吃好玩的,先前因忙成婚的事,都不大得闲。”
听懂沈曦云话语的意思,谢成烨顿了顿,应答道:“那好,我就先回府了。”
转头嘱咐春和、景明,“务必照护好窈窈。”
两人俯身应是,谢成烨便当在巷口分别了,带着长安往西正街方向走去。
沈曦云目送他离开,正松口气,可没走几步,见他又转身走回,气松到一半又提起来。
“忽然想起,按礼法女子出嫁会于第三日回门,我知岳父岳母亡故,我和窈窈又本就是在沈府成婚,这一礼节也无甚用处。可既然窈窈梦中见岳父岳母斥责,质疑我们二人的婚事,不如明日我们去翠雀山祭拜,全当以此代礼,如何?”
沈曦云听到这话,惊诧不已,可这说辞合乎情理挑不出错处,来不及细想,先启唇应下了。
谢成烨得了应允,这才真大阔步离去了。
长安自待在馄饨店里,脑海中的话语思绪就没断过,只是今晨已经说错了一次话,不敢再贸然开口。便跟在谢成烨后头,一路疾步离开坊市。
临了快回到沈府时,谢成烨慢下脚步,侧身主动出声问长安,“长安,你相信占梦、鬼神之说吗?”
长安上前回话,沉吟片刻道:“属下平素是不信这些的,可世上诸事,偶有蹊跷怪异之处,常理无法解释,若诉诸梦理神鬼之道,反而能解,这便是在平素之外心存疑虑的地方。”
谢成烨勾唇,望向远处河岸边一棵垂柳,枝上站着一只雀,羽翼呈青色,孤零零息在正发出新芽的枝干上,整理羽毛,待妥当了便随即振翅,掠过天际,消失在碧空。
他沉默望远许久,回道:“我不相信。”
如果这世间真有鬼神,那也管不到他头上。
接着抬步继续走动,吩咐长安,“我已失踪月余,燕京藏在暗处的蛇蚁鼠虫怕是都要忍不住了,你务必传信永宁,让他在燕京小心行事,观察局势,无我的命令不得轻举妄动。”
长安肃然,低头应是。
回到沈府后,谢成烨便至书房处理账册,期间几次出来询问仆役,却得知小姐一直未归,直到独自用了晚膳后,才听到正厅花园方向传来交谈声。
其声音清脆悦耳,婉转如莺啼,夹杂着些许笑声,能听出快活极了。
他于是从案前起身,准备去园中走走消食,可长安突然过来,呈上了永宁昨日自燕京传来的消息。
谢成烨只得坐回案前,先处理要紧事。
待事毕,已到戌时三刻,他推开书房门走出,晚间天凉,长安给谢成烨披上一件披风,打着灯笼跟上去了栖梧院。
沿垂花走廊行至院外头,却发现院里人已歇下,正屋烛火皆闭,窗牖关得严严实实,唯独窗棂上贴着的“囍”字在月光印照下透出一点红。
谢成烨见此,顿住脚,长安看着眼前的正屋和停下伫立的主子,偷偷瞥了眼主子的脸色,可惜看不出端倪。
站了一会儿,谢成烨没说什么,转身往一边的东侧院曲水院去了,只是这行走的步子,较过去时栖梧院慢下许多。
入了院,因着他此前被沈曦云邀请客居沈府时便是住在这儿,他成婚搬去正屋才一日,之前的寝具物件都还没收拾,在此宿一夜也方便,他脱下外裳,看出长安憋着话但不敢说,心道是该治治长安碎嘴子的毛病,便也不搭腔,独自洗漱好,吩咐他下去歇息了。
夜里,躺在东侧院屋内的床上,他的意识渐行渐远,和此世道别,似是进入另一个世界。
他做了一个梦。
第6章 梦回 “阿烨,我们什么时候能……
为何知道是梦,盖因为谢成烨并不曾见过这样一个窈窈,一个只着寝衣同他躺在一块搂着他痴笑的窈窈。
帐红被暖,绣着交颈鸳鸯戏水图的帷幔放下,把日光和声响隔绝在外头,帐内,是另一番天地。
谢成烨听见窈窈搂着他的腰,把脸蛋埋进他的胸膛蹭,语气闷闷的带着睡意,同他说:“阿烨,我不想起,你再陪陪我吧。”
他的手指从她的乌发向下顺到她颊边,把小姑娘那张芙蓉面从胸前捞出,却瞧见她半眯着眼,顺从着把下巴搁在他手心,嘴巴皱起:“好阿烨,陪陪我吧,陪陪我吧,陪陪我吧。”
谢成烨听到梦里的自己轻笑一声,装作受不了她央求似的,答应了她,可分明他巳时便已醒,穿好里衣待在床上本就是为了陪她。
谢成烨明知身在梦中,但看见这幅场景,还是扯起嘴“哼”了一声,想到今晨自己的自讨没趣。
梦里场景还在延续,两人在床上这么一赖,就足足赖到近午时,大肆突破谢成烨往常最晚起身的时辰。还是小姑娘捉住他的手放在自个肚子上,问他,“阿烨,我好像听见肚子在叫,你摸摸有吗?”
他挠了下她腰间的软肉,得她一句嗔怪,戏谑道:“没听着,只听着一只桃花妖耍赖皮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
小姑娘脸皮薄,桃腮染上几丝红,从床上跳起,“不赖了,不赖了,我现在就起。”
看见他亦起身准备穿戴好衣物,她抬手,纤细的手指捏住谢成烨一点衣角,声音弱下来,“阿烨,我们什么时候能圆房呀?”
他依着她的力道坐回床榻,答:“等窈窈再大些。”捏着她手感极好的脸颊一点婴儿肥,接着说:“我怕你疼。”
她扬起笑脸,乖巧点头。
接着是春和、景明进了屋内伺候她洗漱梳妆,他唤长安去小厨房取些糕点,自己则坐在一旁的梅花凳上,欣赏梳妆镜中的桃夭美人。
她选了件和他外裳颜色相似的青蓝云纹百褶裙,起身在他面前转一圈,得了他肯定的赞叹,才挽起他的手出了房门。
谢成烨感觉自己仿佛一缕魂附在梦中这人身上一样,被动快速看了场怪异的戏,明明人是他和窈窈没错,场景也同正屋新房的布置一般无二,但其中发生的情节却是他从未见过的。
他被束缚其中,无法自主行动,因此走到出房门这一步,他已经觉得有些无趣了,哪知下一秒跨出房门,屋外不是沈府栖梧院。
却是个他无甚印象十分陌生的院落,他跨步而出的地方应是此处后院,挨着种植有一颗桃树,空气中弥漫着雨后的湿润气息,手边原先牵着的窈窈不见踪影。
他慌乱地望向四周,想找地方出去,去找窈窈。
可才跨出一步,他猛地下坠,坠入一片黑暗,黑暗尽头又透着不详的血红色,躺在东厢床上的身躯一颤,谢成烨睁眼,竟直接从梦中醒来。
他坐起,揉了揉眉心平复惊魂未定的心情,月光透过半开的槅扇射在地面,留下稀疏的光影,看了眼刻漏,发现刚过寅时。
惊醒后一时睡不着,谢成烨索性思量起这场怪梦,他想起民间常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不信梦能通鬼神之事,更愿意相信是人心中所想求而不得才会在夜间做梦,企图圆满心事。
因此梦里出门前的那一段,他本当成是自己因白日遭遇冷待而生出的想象,可,出门后那一段呢?那是什么?陌生的院落,消失不见的窈窈,无可遏制的心慌,每一点都让他摸不着头脑。
这种想不清缘由的感觉让他有些烦躁。
况且,思及梦里的前半段,谢成烨喃喃自语:“我就那么希望她粘着我吗?”以至于受不了她突然的冷淡幻想出这么一个荒诞清晰的梦。
想到有这种可能性,他感觉眉心跳得厉害,抿唇,不愿再就着这个方向深思。
起身将槅扇关严,逼自己躺回床榻盖好寝被睡觉,心道:都是梦,莫当真。
因着夜间的这一桩插曲,谢成烨当晚睡得并不安稳,第二日辰时一刻便醒了,醒时手习惯性伸向另一边欲搂住什么,却扑了个空。
叫他愈发感到莫名其妙,他活到现在,除开婴童时期,只有初八新婚夜那晚和人同床共枕过,怎么会养成这等习惯,就好像,曾有人睡在他身侧很久,久到足够在他身上隽刻下这个习惯。
长安伺候主子惯了,素来起得早,练完武洗漱后便在屋外候着,敏锐听到屋内人起床的动静,以及随之而来的暗哑声线。
“长安,给我打桶水来,冷水。”
他需要好好冷静。
谢成烨早晨在曲水院一顿折腾时,栖梧院的沈曦云睡得极好,这是她经历前尘回到今世后正经睡的第一觉,躺在从前爹娘亲自请工匠打造、她已睡了多年的架子床上,不似在别院担惊受怕,亦没有谢成烨需要应付,宽敞舒坦,闲适自在。
昨日同谢成烨分别后,她才有心情好生在坊市玩闹,先是绕去风随书局买了几本新出的话本子,特意挑了些男子负心后女子果断义绝的,全当给自个打气。
接着便一路同春和、景明从坊市尾逛到坊市头,吃了烤牛肉、乳肉、香糖果子、枣沙团子,看了场曲艺傀儡戏,又入了些零嘴,直至在正宝楼给自己并春和、景明买了几件首饰头面才乘着夜色归家。
因在外头走了大半日,困乏得紧,她洗漱过后便早早上床,叫春和、景明熄了灯,她们也快去睡。
“小姐,不给姑爷留盏灯吗?仆役说姑爷还在书房,想必待会儿还要过来的。”
沈曦云还真忘了这茬,她只当今日已合理化了自己不寻常的举动,能和谢成烨保持距离,却忘了如今他们成婚,谢成烨已从东边的曲水院搬到她这儿了,按理是要睡在一道的。
“不留,他从前不是宿在曲水院吗?接着宿在那儿也不妨事。”她才不乐意再和谢成烨一起睡,会梦魇的。
春和还想再说些什么,沈曦云忙催促道:“春和,快和景明下去歇着吧,不必派人在院中等着,你们俩今日同我一道走了许多路,也不必守夜,把灯都熄了,闭好门窗便是。”
做到这份上,谢成烨总不至于还好意思进屋吧?
春和无奈应下,熄灯,推门离开。
沈曦云放下帷幔,沉沉睡去,一夜无梦,睡到直至巳时,自个迷瞪着眼醒了,模糊看见架子床红色的帷幔,念叨句“得早日换了”,在床上翻滚几下伸了个懒腰,唤春和、景明进来打水梳妆。
“小姐,姑爷已起了,现在正厅筹备今日去翠雀山祭拜要带的祭品。”春和手上动作不停,给沈曦云梳一个斜髻,插一只珍珠镶嵌的银簪,画上远山黛眉,唇上抹上一点浅红色的唇彩,显出和她活泼性格不同的温婉娴静感。
她记着这事,上辈子成婚的第三日他们也去了翠雀山。
可怪就怪在如今这事是谢成烨主动提的,所以她昨日听到他的话语才格外诧异,她记忆中的上一世,是她欢喜以为自己找到一个才思敏捷、容貌俊美的好夫君,想带给爹娘看看,才用女子三日回门这个说法央求谢成烨陪她去。
她昨日本不打算提此事,免得惊扰爹娘安眠,可换成谢成烨提出,她不好拒绝,这事还是要发生了。
她轻咬贝齿,想起上辈子今日会出现的乱子,有些担忧。
待换好衣裙,走出屋门,沈曦云发现谢成烨已来到栖梧院等。
她瞧着谢成烨面色如常,半点没有昨夜被赶去东院睡的不悦,放心下来,左右谢成烨心里装着人,纵然失忆,潜意识肯定也是排斥她的,分开睡对他们俩都好。
沈曦云走到谢成烨跟前侧身,“我好了,劳烦郎君在此久等。”
他顿首微笑道:“无妨,候在栖梧院看风景也是别有一番风味。”
她纳闷,栖梧院的景致一直没变,他从前又不是没看过,怎得今日夸赞起来。
念头在脑子里短暂打个转就被她抛开,她不愿再费心理解谢成烨话里的机锋。
沈曦云径直去正厅清点完带给爹娘的祭品,给爹的是大捆纸钱冥币,给娘的是特意订做的纸扎的药物器具,娘嗜医如痴,有这些她在幽冥也能有所寄托。
谢成烨备的祭品是做过功课的,和她从前给爹娘的品类相仿又多些新意。
见找不出漏洞和可以填补的地方,沈曦云拍拍手示意可以走了。
不等后面的谢成烨一起,她从正厅急行至大门口,先一步上马车,同车夫吩咐待会儿出城的行程变动,不走南十字街出城,从宝头街那绕行出城。
谢成烨不紧不慢地走,始终缀在沈曦云身后约莫两丈,看她一身淡绿色的罗裙,裙摆随着走动摇曳,腰间系一条淡黄色的丝带,勾勒出她的纤腰,上身的褙子似乎绣着几朵桃花。
可惜,因为她始终没回头,他瞧不真切。
跟着上了马车,恰好听见车夫在同她确认绕路走的路线。
谢成烨望着那姑娘专注回话的侧脸,扬起笑容时嘴边有个可爱的酒窝。
叫他想起去岁十二月,他答应同她成婚时,小姑娘嘴角的笑,是冬日绽放的花朵。
他突然想看看她的正脸,还有,她褙子绣着的桃花是什么模样。
于是出声,插入她和车夫的谈话。
“窈窈,为什么绕路?”
为什么绕路?自然是为了避祸。
上辈子,沈曦云初八成婚,初十便见血受伤,此后窝在府里养伤数日,都是缘于这一日去翠雀山的祭拜。
往常去祭拜爹娘,马车从西正街沈府出去左拐进南十字街,沿此街一路直行,再拐个弯儿就能到顺承门,是离城外翠雀山最近的一道城门。
次次如此行进,上辈子的这一日也不例外。他们坐马车拐进南十字街,却不想街上出了乱子,十几个流民在街上同人因钱财起了争执,言语争纷上升到械斗,他们的马车恰好行到此处,被搅入其中。
那流民见沈府马车装潢精美,料定是富贵人家,刻意想在混乱中抢夺些钱财,因此几人装作打斗靠近,实际却想法设法钻上马车。
春和、景明并长安三人想要赶但到底应付不及,几个流民已手持武器半冲进马车,寻找搜刮财物,作势拿武器吓他们。
一人没掌控好挥舞力道,手中的长刀多向前一尺,直直往谢成烨身上去。
沈曦云当时本就一路粘着谢成烨离他近,所以立马慌慌张张侧身挡在他跟前,左手臂挨了这一下,吃痛叫出声来。
谢成烨揽住她的腰,怒目对视闯进来的流民,那流民本就为财,见伤了人,连忙讨饶,把摸到一点金银都扔下逃走了。
还是后来官衙结案抓人,审问缘由,她经谢成烨转告才知道这场乱子的始末。
这辈子她不大敢赌他们出发的时辰南十字街不会出乱子,干脆在出行道路上绕开那街,多绕点路也好过受伤。
因有这些思量在前,当她听到谢成烨的问话时,转头看他,回道:“我想去孙家铺子买些雪花酥,所以从坊市宝头街那绕一段。”
这是她昨日想到用绕路来避祸的法子后就准备好的说辞,宝头街离孙家铺子近,她爱吃雪花酥又人人皆知的,无甚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