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曦云想着既然已避开祸乱,回去就不必绕路了。
瞥了眼坐在马车另一侧专心看文集的谢成烨,她安心掀帘欣赏喧嚣热闹的街景。
她同谢成烨最理想的相处方式便是这般,井水不犯河水,再找来医者医治让他恢复记忆,两人顺顺当当和离。
街市上几个正在摊子上喝酒的流民见到沈府的马车从南十字街口进来,彼此递了个眼色,其中一人立马反手把酒碗扣在桌上,拍桌而起,大声和摊主吵嚷起来。
散落在小巷口、其他摊铺的一些流民见到此处的动静,也挑起争执,亮出刀刃,推搡间逐渐聚拢靠近沈府马车。
沈曦云透过车窗意识到事情不对时,已有流民聚集到马车跟前,她想到前世谢成烨说官衙断案是图财。
登时弯腰,“啪”一声打开车里贯来会放置些金银铜钱的箱笼,从里面抓出几锭银两和一大把铜钱,直接通过车窗向街巷另一边扔去,企图吸引走涌过来的流民。
但并不生效。
马车前,流民已吓住车夫,欲掀开车扉,长安见状,欲出手保护主子,被谢成烨眼神制止。
春和护在小姐跟前,景明拔出随身带的短刀喝令流民后退,沈曦云抬高箱笼直接扔到马车前头,“诸位若是求财,此刻便可拿上金银离开。”
流民仿佛全然未听到一般,依旧挥舞刀刃作为威胁,只是一个手拿长刀的刀疤脸男人动作间,直直朝向谢成烨的方向。
长刀向前滑出一尺,和沈曦云上辈子记忆的场景一模一样。
区别只是她这次没坐在谢成烨旁边,更不可能为他挡刀。
谢成烨见冷铁携寒光袭来,反应敏捷,迅速准备侧身躲过再借力推过案几反击。
忽然眼前一花,一道苗条婀娜的身影挡在他面前,伴随一阵极为熟悉的蜜桃清香。
“阿烨,小心!”
他心中慌乱,失神怔住的片刻,刀刃已入肩,抬起的手仍努力碰到面前的少女,身影却倏忽消散。
惊呼声彻底驱散他眼前的幻觉。
流民放下武器逃跑、长安扑到跟前看伤、景明收起刀回撤,他感到鲜血顺着手臂流下。
“滴答、滴答。”
全然顾不上伤口,他深深看向另一侧惊魂未定的姑娘。
为什么自己会产生这样的幻觉?
沈府,曲水院。
济善堂的方大夫一路小跑过垂花走廊进了屋,药箱一撂,奔到软榻跟前检查起谢成烨的伤口。
却见肩胛处已按压上一块布巾,止住出血。
“是我包扎的,从前跟在娘身边,学了些简单的伤口处理之法。”
沈曦云坐在屏风边的梨木凳上,咽下一口枣茶,解释道。
当时在马车里,谢成烨不知是被吓住还是怎得,丝毫没躲,导致伤势瞧着比她上辈子还要严重,月白的锦袍衣袖被染成红,鲜血滴落在地上形成一滩触目惊心的血泊,委实可怖。
他还毫不在意似的,眼睛一瞬不瞬盯着她看。
还是她想到娘说的救人为先,驾车回府路上,自车里找来一块干净布巾,简单处理伤口后包扎。
方大夫颔首,“包得不错,有曹大夫昔日三分功力。”
接着命医童从药箱里找来坐拏草制的止痛药、精铁小刀及银针,道:“这位公子,你肩胛处伤口狭长,又是被粗铁刀刃所伤,我需要剔除伤口周边的污物,防止污物浸入伤口,染上其他病症。且服下这药,我便开始清理了。”
谢成烨脸色苍白,阖目,拒绝了递来的止痛药,“不必,请大夫直接处理吧,我能忍受。”
“这”方大夫啧啧称奇,“我行医多年,头回儿见这么不爱用药的病人。若没记错,上月那个昏迷被送到医馆,结果药半点灌不下去的人也是公子你吧。”
沈曦云手里茶碗打个旋,替他答了,“是,人是我让送去的。”
济善堂是从前娘在时,和她好友方茂方大夫一起创办的医馆,设立于建元初年,迄今十年,堂内坐镇有十余名大夫,在江州城有口皆碑。
平日沈府上若有什么病痛都是请济善堂大夫就诊,因此救下谢成烨那次她自然是把他送去济善堂,没想到竟然两回都撞到方大夫手上。
“既然公子执意不用药,那我就直接动手了。”
言罢,方大夫手起针落,小心之中是多年娴熟技艺带来的迅速。
方大夫手法虽然熟练,但针刺刀刮间都牵动着伤口周围的神经,让谢成烨眉头微蹙,冷汗顺着额头滑落,落入衣襟之中,却始终没有发出一声呻吟,只是紧紧抓住软塌边的扶手,修长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沈曦云撇开眼,初遇救他那回,他人在医馆,自己没见过他疗伤的场景,因此这回是前世今生第一次,她看着谢成烨在她面前受伤并治疗。
她捧起粉彩茶杯,又灌了口温热的枣茶,感慨这人,怎么就这么能忍痛呢。
去岁在医馆治疗那次,她就有所耳闻,馆里议论这位倒在山间的俊公子是个戒备心强的,昏迷时,三个药童合力想把他嘴掰开喂药都不成功,愣是耗到他醒来后自己喝下了,治疗期间,更是一声疼也没喊。
正想着,方大夫已处理完毕,最后取出一瓶特制的止血药粉,均匀撒在伤口上,又用浸有消毒草药的纱布覆盖伤口包扎。
“伤口虽深,所幸未伤及要害,修养个七八日,约莫就大好了。”
说完,用备好的笔墨,开了个内服的方子,“黄芪、当归、白术,都是些补气养血、消炎止痛的药物,公子既然娶了窈窈,为身体着想也该按时用药。”
医治结束,方茂的心情松快下来,话语也没那么严肃。
沈曦云没料到方叔用她打趣起来,连忙放下茶碗起身,邀方叔到屋外,“前几日翻娘的医书,看见个药方子,想向您讨教”。
出了院门,沈曦云伏身行了个小辈礼。
“特意请方叔出来说话,是有一事相求。”
方茂搀起她,“窈窈,我看你长大,和你娘又是至交好友,有什么事,你尽管说。”
沈曦云道:“屋里那位郎君上月被救后失去记忆至今未好,我心中忧虑,不知道方叔可有什么医治的办法。”
她思来想去,让他尽快恢复记忆,弥补自己挟恩图报造成的错误后平稳和离,是最妥当的法子。
上辈子谢成烨在民间待了三月,一直不曾恢复记忆,她反思是自个寻医问药并不积极,才把事情搁置了。
如今她主动找到方叔询问,便是想好好给他治一治。
方茂“嘶”一声,摸了摸胡须,细细思索,“上回我在医馆看,这位公子主要受外伤,按理不该出现失忆的症状。”
他背手,在廊道踱步,“若真是至今未好,要么是奇毒,要么嘛,就是少见的离魂之症。”
见沈曦云露出不解的目光,他解释道:“我也只是从前在古书上见过相关病例,对此事也不大了解。”
“不过”他补充,“或许有一人对此有过研究。”
沈曦云闻言一喜,语气带着几丝急切,“是谁?”
“神医章典。”
直至送走方大夫与医馆药童,沈曦云都分心沉浸在上一世的记忆中,挖掘章典的身影。
未听见此名时,无甚印象,可得了这个名字后,她才模糊忆起,上辈子她进京,从宫人仆役的议论里,听过这个名字。
——“多亏了章神医治好王爷。”
自繁杂琐碎的记忆片段中翻到这句话,她右手食指轻点门扉,方叔口中的章典和上辈子治好谢成烨的章神医约莫是一个人,那希望当真寄托于他身上了。
想到方叔说章典正游历寻访于江南一带,她唤来景明,吩咐以沈府的名义知会客商、劳役帮忙寻人,“便说,找到后,必有重谢。”
沈曦云无意将这事瞒着,她为她名义上的夫君寻医,名正言顺。
有了能治好谢成烨的医者,和离之事总算有了盼头。
转头看见曲水院侍候的小厮把谢成烨换下的带血布井收拾拿出,她本放松些许的心情又紧张起来。
方才撞上流民侵袭,她惊魂不定没有细想,现在看,这事分明里里外外都透着怪异。
前世明明是出发路途上出的事,为何半日过去,在他们回府的路上还是撞上了?
难道……
她猛然窜出一个念头,叫住小厮。
“你可知今晨南十字街有没有出什么乱子?”
小厮低头回话,“大小姐,没听说过有。今日南十字街应当也就您和姑爷刚遇到的那一场乱子。”
前世官府在那场骚乱中姗姗来迟,事后凭着行人指证倒是抓住几个流民,审问之下供述说是为了抢夺金银才对路过的沈府马车动手。
可如今时辰改变这群流民仍然出现,面对她抛出的金银财宝不为所动,那就说明他们根本不是为财,自始至终就是为袭击沈府马车。
那柄前世今生都目的明确刺向谢成烨的刀刃已经昭示他们真正的目标是谢成烨。
可为什么只是一刺即逃,他们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们知道谢成烨的真实身份吗?
她闭目吸气,冷静自个有些颤抖的手,让小厮离开了。
春和扶住沈曦云,关切地问:“小姐,怎么了?”
她回握春和的手,挤出一丝笑意,“不妨事,只是这乱子来得突然,我有些后怕。”
接着嘱咐道,“春和,后头你让人关注着官府那的消息,要是抓到人审出什么了务必告诉我。”
上辈子是她受伤卧病在床,后续消息都是谢成烨给她转述了。
这回她要自己盯着,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
站在院外,沈曦云暗下决心。
出来给主子打热水的长安看见站在外头的人,拱手问询:“夫人不进来吗?”
“不了,让郎君好好养伤罢,我毕竟不是什么医术高明的医者,能妙手回春,让郎君快快好起来。”
她望了眼窗棂透出的模糊人影,“如今郎君受伤,大夫说要静养,为避免来回挪动操劳,郎君就继续住在曲水院,左右物件都是齐的,也方便。”
成功把夜晚睡觉的问题解决,沈曦云也不管长安张着嘴欲言又止的模样,转身,领着春和、景明回栖梧院。
长安打完水回屋,谢成烨正用未受伤的手臂撑着头,卧在塌上小憩,一件素服配上他惨白的脸色,叫长安想起风随书局隔壁冥器店扎的纸人。
轻声放下木桶,长安心中训斥自个怎么能生出这等大逆不道的念头,被谢成烨幽长的声线截断。
“长安,事情不对,南十字街那场乱子,估计是冲我来的。”
说到正事,长安立马严肃起来,压低声线,“主子,咱们的行踪被叛党发现了?”
“不像是那群太阴教余孽,他们恨我入骨,去岁便联合内鬼设伏围杀我一次,如果是他们,一定是下死手杀我。”他掀开眼皮,不聚焦地望向沈曦云刚坐的椅凳方向。
“这群人更像是试探,才会简单设计一场骚乱,伤我一下就落荒而逃。”
他阐述自己的想法,可怎么也想不明白,他们是要试探他什么呢?
而且,他被沈曦云救下后,在沈府养伤的时日里从未暴露行踪,亦并未见有可疑人,这群人像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他成婚第三日的当口来。
他按压眉心,又想到方才在马车上看见的幻觉。
原本贴在他身边的小姑娘大喊着挡在他面前,发梢扫过他耳畔,带出一股甜香,那一刹那,他的心仿佛也随之“噗通”跳跃。
他强逼自己平静下来,冷静思考如今的局势。
“长安,你留意官府对南十字街骚乱的处置,我总觉得,这事情恐怕只是个开始。”
这群人的试探成功后,下一步要做什么呢?
平静了月余的江州城,似乎随着他和沈曦云的成婚,水面开始沸腾了。
“这几日城里不安生,你少往北边去。”
陈希弯弓放箭,看箭正中靶心后,勾起一抹满意的笑容,转头见沈曦云喝着果子露放空,一双杏眼也不知盯着何处,想到最近城里几处流民作乱,不放心地叮嘱道。
沈曦云“哎”了一声,当作知晓,“要真不安全,那我就请咱们江州城最大名鼎鼎的行远镖局里最厉害的大小姐来保护我。”
她暂时搁下对前日南十字街上动乱后续的忧心,同陈希打趣。
陈希放下弓箭,一撩长袍,大马金刀坐在院内石凳上,同沈曦云挨着。
她挪揄道:“我,亏你还能记得我,我还以为你心里只有那林公子,早把我忘在九霄云外了。”
沈曦云讪笑,自她救了谢成烨后,她一心绕着他转,的确和自个幼年便相识的好友陈家兄妹疏远了,所幸迷途知返,她今生有足够的时间和友人相伴。
“怎么会!”她捉住陈希搁在石桌上的手腕,用双手拢着,“阿希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愿和英明神武威风大英雄阿希年年常相见,岁岁常相伴。”
陈希颇为受用,也懒得再计较之前她见色忘义的模样。
“不过”她突然想到什么,拧眉,“我听小虎子说你那林公子似乎身手和胆量都不怎么样,初十在南十字街是不是遇见歹人就吓破了胆?”
她一拍大腿,“这可不行!这种男人绣花架子,青天白日都不能为了自己娘子斗歹徒,进了房门关了灯估计也是个软脚虾。窈窈,你就是太小,没见过太多世上男人的模样,才会被哄骗早早成了婚。”
绕是沈曦云从小见惯了陈希直来直去的豪爽性子,也被她这话震得不轻。
景明给石桌空杯上再添满果子露,听见这话,竟也十分赞同地点头。
“那日我在马车里可瞧见了,姑爷眼睁睁看着刀往身上来,一躲也不躲,确实不应该。”
春和留在沈府休息,沈曦云来镖局只带了景明,没了管束,景明说话也无所顾忌起来。
沈曦云默默喝口果子露,不知者无畏也罢,她既知道谢成烨身份,又拿他当陌生人,何必苛求他保护自己呢。
她上辈子就是太信他会保护自己,才傻傻入京自投罗网,换来三月囚困和一杯毒酒。
“大好的年节,何必聊些不在场不想干的人呢?”
她主动接过景明手里的铜罐,往陈希面前的杯子斟满,“阿希尝尝,是我来的路上特意去孙家铺子买的,用浆果并蜜糖熬煮,知道你口味,这款果子露甜而不腻。”
陈希不爱甜腻之物,对孙家出的许多糕点都敬而远之,只是沈曦云特意给她斟,她自然会给面子,一饮而尽杯中饮品,确实如沈曦云所言,更多是浆果清香,立马忘了刚刚的吐槽,赞叹道:“妙极!窈窈懂我。”
沈曦云眉眼弯成月牙,“你喜欢就好。”
陈希用爽朗的笑声回应,问:“窈窈惦念我欢喜,我亦希望你欢喜。你午后来镖局找我,却又一直坐在院里喝果子露,可觉得烦闷了?要试试射靶子吗?或者我们去跑马。”
谢成烨受伤后,她顺理成章让他独自居在曲水院,不用再绞尽脑汁想糊弄他的法子,好好清净了两日,除了整理沈家的账册熟悉生意,便是去各个坊市闲逛。
只有时东西买多了,她想起均出一些,差人送到曲水院,打着“郎君病重应好生静养”的名号作为慰问。
算全了他们尚在的夫妻名分。
直至今日,刚巧得知自己的手帕交陈希从隔壁州县押镖回来,便立马赶过来,从她口中得知近日流民作乱不止在江州城,也不止一起,坐在院里又发起愁来,没想到被陈希敏锐察觉到了。
她不愿把这些牵扯到前世的纷纷扰扰带给陈希,撑桌起身,“好呀,自去岁秋日后我许久未活动筋骨,箭术怕是都还给阿希了,阿希再教教我。”
“没问题,窈窈带来的果子露就当是束脩了。”
陈希阔步在前,选了把适合沈曦云的弓箭,“窈窈聪慧,想必日落前必能捡起从前的技艺。”
沈曦云提弓拉弦。
“那说好了,太阳落山前,我定要中一回箭靶的靶心。”
城西行远镖局的正院内笑声、惊呼声与弓箭破风声互相交杂,久久飘荡,更显得十里之外的沈府曲水院格外冷清。
谢成烨伤在右肩,虽将养了快三日,但伤口也仅仅刚开始结痂,不好挪动,长安就在塌前摆了个矮几,放文书典籍,方便谢成烨单独用左手翻阅。
感受到窗外日暮西沉,谢成烨合上书页,抬头瞧见一旁书案上的油夹儿以及酥印,发觉出不同。
前两日这时候,沈曦云已从坊市归家,让仆役送糕点来了。
而今日,他一点没听到院外有动静,更遑论糕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