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我求你了,窈窈。谢成烨求你答应,好么?”
真的记起前世后,她最后躺在西郊别院浑身是血的模样时常浮现在谢成烨眼前。
他一时见不得血,甚至见不得红,一不小心看见,便无法自控地心悸。
惶恐和不安攫取他的理智。
他没法再承受一次失去她的岁月。
他已经和永宁下了严令,哪怕发生像上回花朝节上的事,永宁也要优先待在她身边保护。
沈曦云不曾见过这样的谢成烨,听过他这样说话,醒来后,这人真真变了好多。
“殿下愿意派永宁来保护,我不胜感激,只是殿下身边岂不是无人护卫?”
她记得谢成烨身边常跟着的也就是长安和永宁二人,长安又是沈府在江州采买的小厮,谢成烨恢复记忆后没换人已是稀奇,再独自伺候王爷,能成么?
谢成烨不知她心中想法,道:“我还有长安。”
“长安那绣花拳脚能抵用么?”她记得招人时长安露过两手,武艺算不得高强。
谢成烨刚想说长安自小陪伴他,武艺是没话说的,转念意识到自己曾瞒过她什么。
他不曾告知她,他在翠雀山被救起后,并未失忆多长时间。
坦白的话语到了嘴边又咽下。
把这事一说,免不了又让窈窈伤心或是生气,上辈子到这辈子,他瞒了她数月,都不曾表明身份,他无法说明起初的厌烦,更不想再添隔阂。
她现在已经十分避着他了,再说这些,无异于火上浇油。
谢成烨在心底默默道歉:窈窈,说好坦诚,但好像又要再瞒一瞒你。
抱歉,等此前事毕,他定和盘托出。
“除了长安,还有王府的暗卫和官府的衙役,窈窈不必担心。”
“倒是还有一事,我须得提醒你做好准备,圣上大抵很快会召你入燕京。”
上辈子他在奏折中隐瞒下此事,皇帝却还是知晓,隐瞒的行为助长了他的怀疑。这辈子,谢成烨授意知州把事情经过和疑点原原本本写下呈上御案。
既然避无可避,不如由他把控事情进展。
谢成烨指腹抚上她微微皱起的眉心,抚平。
“窈窈,你不必担忧。皇祖父生性多疑,你越逆着他,他越觉得有隐情。这桩身份疑案,只要让他知晓,他是一定会先见你确保你在他掌控下。”
“但这次,我亲自带你去。”
“若有人要杀你,一定要先从我的尸身上跨过去。”
他一字一顿说道。
谢成烨轻柔地将指尖从额角移到她的乌发,“而且,燕京繁华,窈窈就当去玩乐一番,那些曾欺负你的贵女,孤给你撑腰。”
他愿他心爱的姑娘肆意快活,不论是在江州还是在燕京。
上辈子的事,他绝不容许再发生。
这头西正街在庆贺乔迁,那头济善堂大夫药童穿梭忙碌。
吴玥被坐诊大夫检查完身体,借口休息回了自个单独住的屋子。
沈曦云特意嘱咐拨给她的,希望她睡得清静。
吴玥靠在榻上没一会儿,耳边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如此悠闲,莫非是忘了我等的大计?”
她张开眼,看向悄无声息进屋坐在榻边的男人,“你还有脸质问我?这个计划里若不是有义母的帮助,能成事?而若是没有我,义母会来么?”
她眉眼下压,显出几分泠冽和肃然,“将作才是那个忘了尊卑的人罢,你要记得,你是臣子,我是主子。”
“哪有臣子质问主子的道理?”
这话让男子噎住,只得应是。
她扬起嘴角高傲地笑笑,“理解将作复国报仇心切,如今万事俱备,只等温易之一死,日食来临就可成事。届时天下舆论四起,谢家将亡于昔日他们自个借助的东风。”
男子沉声,“但还是需要一个皇室血脉之人作为筏子,起事才算名正言顺。”
她冷笑,“人不是已经有了么?”
吴玥点了点自己身上的伤,“枉费演这么一出戏,不就是要把人送到谢家跟前么?”
男子皱眉,“但臣不明白,为什么是她?”
她眼底冰冷,坐起身,居高临下看向眼前人,“既然总是要找替死鬼,为什么不能是她呢?刚好也能让谢家子孙尝到肝肠寸断的滋味。”
“一举两得,将作不称赞一句计谋精妙,还冒险来问?”
吴玥神色不耐的挥挥手,“后续若是没有什么要紧事,就不要来寻我了。如今我有伤在身,江州的行动交由将作全权督办,实在不行还可以去找表哥。”
她的目的已经达成,后续的事都与她无关了。
男子遵命,走前用余光再瞧了眼榻上的吴玥,虽然易了容,眉宇间还能看出几分陛下的影子。
谁能料到,这位主子如今能对自己、对他人这么狠,陛下和皇后娘娘若是在世,肯定不会想到自己的女儿成长为这般模样。
男子出门后混入病患中悄然隐匿离开。
拐了七八个弯,又到官衙门口晃悠一圈。
沈曦云对济善堂中发生了一番对话并不知情,反而想着是不是该让景明送些话本零嘴给吴玥,免得她养伤无聊。
“小姐,酒取来了,你可得悠着点喝。”春和见沈曦云趴在书桌边放空,把桃花酒搁在案几上叮嘱。
沈曦云从隔壁回来时,可谓落荒而逃,想到谢成烨最后说会一起进燕京,心生畏惧。
上辈子,她在燕京的经历太糟糕了。
没见识过燕京的繁华,尽是讥讽冷待,想起便后怕。
谢成烨陡然转换的态度、温易之的安危以及逆党的阴谋诡计一起在脑海里打转,把她脑仁搅得疼,索性让春和把酿的桃花酒取一坛出来。
喝酒浇愁。
知晓春和盯着,她特意藏了些床边箱笼中,准备入夜后偷着喝。
是夜,夜深人静。
沈曦云支起一盏烛火,在床帐内,偷偷小口饮桃花酒,喝着喝着,眼前出现个模糊的影子,是谢成烨。
这人站在她跟前,面庞在灯火下格外柔和,温声问:“窈窈,怎么了?”
白日里勾起的对燕京的畏惧霎时间涌上心头,小姑娘眨巴几下眼,泪珠就开始在眼眶里打转,委委屈屈道,“谢成烨,你别再缠着我了好不好?”
她害怕。
屋内一盏孤灯如豆,映照出帐幔前的身影。
沈曦云盘腿窝在被褥间,锦缎寝衣在灯光映衬下闪烁着柔和的光泽,纤纤玉手轻抚着额前散落的发丝,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惆怅。
“谢成烨,咱们没关系了。别见我了。”
她哼唧着对眼前的模糊人影抱怨,说着说着,泪珠从眼角滑落,小声啜泣,声音如同春夜里的细雨,敲打人心。
她意识不大清醒,但朦胧知晓自己喝了酒,是酒醉了才会看见面前的谢成烨。
这个认知让她的话语大胆起来,少了畏惧,多了不满。
颠颠倒倒、含混不清,跳跃着一会儿说上辈子自己被关在别院的难受,说喝毒酒后好疼好疼,说他一味瞒着她,一会儿说这辈子为何和离了还跑来,说他是否恢复前世记忆都无关紧要。
她肩膀随着话语颤抖,每一次抽噎都牵动着一片光晕的摇曳,亦牵动观者的心神。
“谢成烨,喜欢一个人是有期限的,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再怎么重新开始期限都已经过了。”
这姑娘仿若一只受伤的小鹿,窝在自己的一方小天地里独自舔舐伤口,只有在醉酒时才敢放肆对外露出凶劲。
眼前的模糊身影沉默着靠近她,并不说话,只是用深邃的墨瞳看着她。
这个不反抗的表现助长了她的凶劲。
沈曦云打了个酒嗝,挺了挺胸膛,抬手把指尖指向眼前人的面庞,昂声说:“谢成烨,你真的很坏,我讨厌你。”
这句话终于让模糊身影开始动了,他主动凑上脸,让她的指尖能直接戳到额头。
“是的,他确实很坏,但别讨厌他,好不好?”
“你就把他当个任劳任怨的玩意儿,得空了就来玩一玩他,成么?”
低沉温柔的嗓音经过被酒精迷糊后大脑的过滤变得一卡一卡的,听不真切。
沈曦云晃晃脑袋,心想她自个幻化出来的人怎么会声音听不清呢?
可晃着晃着,脑子愈发昏沉起来,眼皮控制不住向下,身形开始歪斜。
一股温和的力道托住她,扶着她的身体躺回床榻,迷迷糊糊之间,沈曦云觉着好像有一只手在轻轻抚摸她的发,哄着她入睡。
她挣扎着朱唇微张,还想说些什么,但最终抵不过困意侵袭,眼皮彻底合上,呼吸逐渐均匀。
孤灯内烛火一点点燃尽,从黑夜进入白日。
沈曦云从晨光中睁开双眼,只觉得头重脚轻,难以动弹。轻轻偏头看见床边的案几上,放着一只空酒杯,记忆的片段回来些许。
她昨夜在偷偷背着春和喝酒,喝着喝着便喝多了,好像还哭了?
再后续的记忆如同断了线的主子,散落在脑海深处,怎么也抓不住。
沈曦云扶额回想,感觉自己似乎梦见了谢成烨,又立刻为这个念头捶了下自个脑袋,看来确实醉得不清。
但既然自己是从架子床上醒来,屋内摆件整洁如故,大抵也没闹出什么岔子,实在想不起来便罢了。
她晕晕乎乎从早晨起后熬到午膳,用了一小碗粥后,原本欲躺下再歇歇,景明进屋禀告。
“小姐,”她福身,偷瞄了眼沈曦云的脸色,“隔壁人家派人送东西来了。说是,同您昨日说好的。”
沈曦云小口抿枣茶的动作僵住,昨日在谢成烨那说好的?
她怎么没印象。
“是什么?”她问。
屋门边一个身影走进屋,停在景明身后,拱手行礼,“是属下,沈小姐。”
永宁也不知晓主子为何让他跟门房那般说,但又不得不老实听令。
沈曦云放下茶盏,“永宁来倒确实是说好的。”
就是好好的送人说成送东西做甚,害她心悬了片刻。
她笑了笑,“我这院里之前都是丫鬟伺候,永宁你来我怕不习惯,不如你夜里就在曲水院歇着?”
永宁面无表情弓身回应,“不可,主子嘱咐过属下要守在沈小姐近处。沈小姐若是院子里没地我可以睡在墙角或者树上。”
平静淡定的语气说出分外独特的话语。
沈曦云只庆幸自个把枣茶放下了,不然指定会被这句话呛住。
“那怎么成,我院子里空着的屋子还是有的,我让春和领你去。”
她嘱咐春和,“永宁住下后,让丫鬟们平日起居多注意些,莫冲撞了。”
永宁道谢,又补了句,“主子托我传话,沈小姐近日最好少出门。”
这个嘱咐正合她意,她本来就在府中窝了几日,要不是昨儿谢成烨迁居,她指定也不会出门。
“我知晓了,我定尽量给你的保护工作降低难度。”
她没问少出门的原因,更没问谢成烨的去向。
她不想再关心了。
只是不知是昨夜没休息好还是怎的,她心跳得厉害,心神不宁。
朝阳到落日、黎明到黄昏,如此往复几遭,沈曦云每日待在府内,永宁在她起后寸步不离守着。
谢成烨今日又派仆役去里坊买了零嘴送来沈府,不仅有她最爱吃的雪花酥,还有果子露。
“没想到这雪花酥还冒着热气儿呢。”春和从门房处转接来吃食,送到沈曦云面前。
她待在府里没出门几日,谢成烨就派人送了几日,除了吃食还有衣裳钗环话本,一应俱全,特别是雪花酥,定是买了新鲜的后一路快马加鞭送来才能保持热气。
每次送来的仆役也不进门,都是请门房转告后递给丫鬟,东西日日送来。
谢成烨却除了迁居第一日见过,始终没露面。
就连隔壁也静悄悄的,听不见什么动静。
她“咔嚓”一声咬下半块雪花酥,糖霜在齿间破碎,释放出丝丝甜意。
正想着,门房再次来报,说是刘管事的女儿刘素枝着急求见。
沈曦云连忙放下雪花酥,“快把她请进来。”
听到门房转达的话语,她猜大约是出事了。
果然,刘素枝一路急跑,一进院,就跪在沈曦云面前。
“小姐,我爹娘失踪了。”
沈曦云连忙扶起她,“怎会如此?是发生什么事了?”
刘素枝轻颤着嗓音,“昨夜,我哥回来了,爹娘不待见他,让他滚回清辉阁,我因为坊市余了点货物没清点完,加上不想看见刘金川,就中途出去了。后见夜深,索性宿在货仓的值房。”
“哪知,今早忙完回去,发现爹娘和刘金川都不见了。
我找遍了坊市和爹娘平日去的地方,甚至去了清辉阁,但清辉阁大门紧闭。我去了官府想报官,结果人太多了。”
沈曦妤诧异,“人太多?”
刘素枝仓皇说道:“是啊,我去了才知,昨夜,江州城内许多人失踪了,官衙内人手有限,只能先登记着,统一调查搜寻。”
她抓住沈曦云的手,面色哀求,“东家,我来找您,是想着您似乎与官府如今那位座上宾林公子熟识,可否,可否,帮我去说一说?”
沈曦云转头看向永宁,“永宁,你可知晓此事?”
“属下不知此事,今日未收到消息。”
她沉吟片刻后,吩咐春和准备马车,“咱们先去趟隔壁,若是没人,再去官衙。”
刘素枝求到了她跟前,她无法置之不理,而且,这么多人失踪,是记忆里上辈子从未发生过的事。
为何会发生这么大的变故?
去了隔壁宅院,徒一个值守的门房,上前应声说谢成烨出去了。
没看见他人,沈曦云决心按原计划去官衙,只是才抬了个脚,看见西正街同样临近沈府的李府门前,仆役匆匆出门,分头散开,李盛站在府门前,冲着仆役怒吼。
“李伯父这是怎么了?”沈曦云走上前问。
李盛扼腕叹息,“唉,依依昨夜不知怎的、突然不见了,我这赶紧让下人都去寻了。”
她本想问问昨夜失踪前可有异样,但见李府管家出来寻老爷禀报事项,戒备看着她。
沈曦云领悟其神色,知晓不是详谈的好时机,福身告退,回了马车让车夫尽快赶车去官衙。
沈曦云在江州这么些年,第一次见官衙门前这么多人,熙熙攘攘,尹参军站在门前,安抚人心。
“大家稍微静一静,失踪的事官府已经提为紧急第一要务去办,只是人手有限,我们目前是按登记的位置,划分区域来寻找线索。没法一个人一个人的看,望大家见谅、见谅。”
沈曦云本想上前,被永宁制止,“沈小姐稍等,大抵很快会有人来接您。”
以他多年对主子性子的判断,此刻人应是已在来的路上了。
事实证明,永宁的判断没错,不到半炷香的时间,从官衙后门通向的小巷口走出两个人。
正是谢成烨和长安。
谢成烨目光似水看向她,“窈窈来是因失踪一案?”
她颔首,把刘管事的事情告知。
他耐心应下刘素枝的求助,说此事官府在盯着,有些线索但不方便透露。
“但可以肯定,他们没有性命之忧,所以刘姑娘不必过于担心。有进展我会告知。”
谢成烨说完这些,专注打量几日不见却心心念念的姑娘,她脸色红润些许,此前在隐山寺受的惊吓应是养回来点了。
他宽慰沈曦云莫要担心,但并未解释自己到底要做什么。
“窈窈,此处人多眼杂,还是让永宁护送你回去罢。”他劝诫道。
沈曦云匆匆来,又匆匆被他劝走。
走前,谢成烨把她扯到跟前在耳边说了两句话。
“窈窈,你可以把我当个取乐的玩意儿。”
“回去后,少饮酒。”
这人的嘴角勾起笑容,全然不管她的眼睛瞪大,耳尖绯红,直到飘忽着坐上马车,都没止息。
她昨夜酒后到底干什么了?
沈曦云在这头百思不得其解,抽调大部分人手外出的官衙内,牢房灯火昏暗,有人却发现了不愿相信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