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错误?
谢成烨没料到她会是这个反应,但冷静理智早就烧没了,这回儿他静不下心细想,不死心问了句:
“给我一个喜欢你、照顾你、保护你的机会都不成么?”
“殿下,”她回话的语气是惯来的温暖,“何必勉强。”
谢成烨抬起头,疑惑涌现,他想问为什么这么决绝,但从这姑娘的眼睛里,她似乎在说:谢成烨,你不会明白的。
不会明白她为什么这样。
他之前以为是因为自己最初面热心冷被她察觉,被他的不喜欢浇灭了满腔热情,所以他想着只要自己大大方方说出心悦,她多少能给他一个机会。
但,事与愿违。
阶梯上这一方小小的静谧天地被贺知州的到来打破,他提着袍角踏上阶梯,朝谢成烨拱手行礼,面带犹豫看了眼沈曦云。
“不必避讳,贺大人有事便说罢。”谢成烨垂眸道。
“那下官就从命了,手下兵甲已经把沈小姐口中的吴娘子救出,贼人部分从后山逃走,没逃走的要么战死要么服毒自尽了。只是,不知王爷可否听见刚才贼人的话语?”
为了尽可能调用最大的兵力搜寻沈曦云的下落,谢成烨直接向贺知州摊牌表明了身份,贺知州才会如此配合。
但贼人的话……
谢成烨目光落在贺知州身上,“你说圣女?”
方才那伙人最后的话语响亮,不知他听见了,一同前来的厢军相比许多也听见了。
他们这些混迹大燕官场的人均知道,太阴被打为邪教,实际只为复国。
能被太阴教称为圣女的,除了前朝皇室遗留的血脉,不做他想。
“贺大人有忧虑正常,但焉知不是贼人设下的活水东引的把戏?谁家找圣女会如此大动干戈,生怕别人不知道一般?”在谢成烨看来,这不过是逆党给他使绊子的另一个手段。
就算是和离撇清干系,他们也不愿意放过窈窈。
“王爷说的是,但毕竟这么人听着了,咱们还是去官衙按照章程问一问,如何?”贺知州选择对着沈曦云说这话,显然是看明白了真正能拿主意的人是谁。
淮王殿下暴露身份都要找的人,其份量他是清楚的,不过毕竟是他治下江州发生的事,他作为父母官不能完全置之不理。
沈曦云对着笑得和煦的贺知州屈膝福身,“配合官府调查,是民女应该做的。”
吴玥伤势较重,被先送去了医馆治疗,沈曦云坐着谢成烨的马车去官衙。
车内铺了软垫和毛毯,窗扉紧闭,不让夜间凉风吹进来。沈曦云不愿同谢成烨说话,索性靠在车壁上,装作闭目养神。
随着车厢晃悠,她竟真睡着了。
醒来时,发觉身边有人撑着肩膀给她依靠脑袋,手虚揽着后背,防止她撞到车厢。
“若是累了,待会儿到官衙我那处歇会再回话罢。”谢成烨仿佛她刚才的拒绝不存在似的,疼惜地说。
沈曦云坐直身体,道:“多谢殿□□谅,只是不向官府把事情交代清楚,我睡不安生。”
端的是礼貌疏离。
说完,先下了马车。
夜色已深,贺知州也不想再开正堂劳累衙役,找了个平日商讨公事的侧屋,把沈曦云请过来,对着先一步从吴玥那得来的供词,问沈曦云事情经过。
一番问询,她和吴玥之间的证词互相照应,加之逆党最后的话,真像是为了找人验血。
贺知州偷瞄了眼始终坐在沈曦云身侧旁听的淮王殿下,为这个莫名冒出的身份犯了难。
“王爷觉得沈小姐是否有可能真是前朝遗孤呢?”他选择请教谢成烨的看法。
“不觉得。”
谢成烨不是信自己,是信沈曦云,这姑娘显然认为此为无稽之谈。她若真是什么前朝遗孤,她爹娘会从未走漏过风声么?
贺知州被谢成烨斩钉截铁的话语噎住,但既然王爷下了定论,这等涉及逆党的秘辛,听从上意即可。
“那不知此事可需要下官连同上表?”
谢成烨就是去岁朝廷失踪的淮王,贺知州今日得知此事,无论如何都要把情况上报皇帝,否则就是欺君之罪。
这也是谢成烨此前不愿暴露身份的原因,但为了调兵寻人,他管不了这么多。
但贺知州也不能说得过于直白,比如在折子里说是淮王自己不愿回京,两人对过说辞,便说是之前失忆,恢复记忆了才联系知州。
发现淮王上表为事一,逆党的行踪为事二,其中要不要把沈曦云的事情提一提,就要看淮王殿下的态度了。
不出贺知州所料,谢成烨道:“此事孤自有决断,会亲自写折子给皇祖父,贺大人就不必管了。”
话出口的刹那,谢成烨突然觉出一股熟悉感。
好像在什么时候,他也曾对贺知州说过这样一句话,他混沌一夜的脑子浮现出短暂的清明,联想到侧殿训斥那个梦中皇帝奇怪的话语。
他之所以认为那个梦只是个夸大的警示,在于皇帝不是会因商女的身份大动肝火的人,他也不会真因此事为难。
至多是些许争执,犯不上闹那么大的火气。
但若是前朝遗孤就不同了。
他猛然从座椅起身,若是皇祖父觉得窈窈是前朝遗孤,同逆党有牵扯,而他又故意隐而不报,发那么大火,质问窈窈的身份、要他解决才是合理的。
这一瞬间,谢成烨对梦境的来由产生怀疑。
如果是逆党设下的毒药或迷药,怎么能预知构设的那么好?
那真的是人为的梦么?还是,这世间存在的另一种可能?
谢成烨的动作惊到了贺知州,忙问何事,但没得到答案。
谢成烨待知州问完,护送沈曦云先去值房暂时休息,明早再回沈府。
他望着落了锁的屋门,脑子里全是疑惑。
如果真是神明,如果那真是会发生的未来,抑或是,另一个世界的过去?
谢成烨蓦然想到那个古怪的和尚,匆匆转身回去,推开侧屋的门。
“贺大人,官兵在隐山寺内可有找到一个叫妙空的和尚?”
第52章 谁在发疯最后一根弦绷断。……
长安记不清主子匆匆赶往隐山寺后,到底在隐山寺侧殿待了多久,只知道等主子出来时,已天光熹微、鸡鸣拂晓。
谢成烨迈步而出,玄色锦袍上的金线云纹在晨光下闪烁着微弱的光芒,面容依旧俊美如铸,但眼角眉梢间因一夜未眠不可遏制的流露出几分憔悴和疲惫。
他沉默着上了马车,嘱咐道:“回官衙。”
说完,便靠在车壁上阖目小憩。
意识浮浮沉沉间,他入了一个新的梦境。
梦中他坐在军帐内,对面的将军在恭维他,“殿下昨日才行了冠礼今日便来军中检验布防、关心国事,实在令末将佩服。”
听见这话,他有些疑惑,冠礼?他的生辰在七月初七,此时不过二月下旬,离冠礼少说也要四个月才是,这又是未来么?
梦里的谢成烨勾唇应和将军的话,但他能感觉到此刻他实际是不耐烦的。
他急着要离开军帐。
画面再一转,他的身影已经挑开帐帘,走到个僻静处,似乎在等些什么。
他焦躁地来回踱步,下意识想抚摸腰间的玉蝉,但空荡荡的,是昨夜皇帝举办的冠礼庆贺宴上丢了。
踱步良久,脑海中无端灌进来一个念头,他在等永宁的回信。
永宁原本应该每日午时前后来信,但今日已经过了三刻钟,该来的信还未到。
他环视一周,下意识想叫长安备马车离开,发觉长安不在,想起昨日他把长安派去京郊放了一场烟花。
此刻长安也未归来。
一阵心慌袭来。
谢成烨来不及多想为何自己会把长安、永宁都派离自己身边,意识就被困在躯壳里,跟随身体纵马疾驰。
他不愿再等,不如去看看到底怎么了。
这是回燕京的路,但往郊外去。
一路狂奔,马蹄踏地,风声在耳边炸响,尘土被抛于身后。
谢成烨终于到了目的地,勒住缰绳,翻身下马,是那处宅院。
那处在曾经的梦中出现过数次的宅院,院墙比寻常的高出约三尺,露出高大的桃树树顶的边缘。
大约是午后下了一场雨,空气中混杂着泥土和草叶的清新气息,以及一点微不可察的血腥味,藏在芳香的草木味之间,像一头伺机而起等着伤人的凶兽。
他的心鼓跳如雷,仓皇着脚步向朱红的院门走去。
往常在梦里紧锁的门扉竟然半掩着,露出门后小块青石板的缝隙,周围静悄悄的,可分明往常这周围有兵甲把守,这次没人拦他,他直直走到院门前。
透过缝隙,谢成烨瞧见点桃红,像是绣着金线的衣裙一角。
脑海中莫名的念头告诉他,他是来找人的,他要得找人就在此处。
只是,他到底要找谁呢?
是谁,被关进了京郊的别院中?
恐惧、不安捶打着他的心脏,那头凶兽迫近,鼻息喷洒的热气让他浑身颤栗。
“主子?!主子,您没事吧?”
声音穿透进梦境,在呼唤他醒来。
谢成烨握紧拳头,抵抗意识的苏醒,不对,不能在此刻醒来,他要先进去看一眼。
“砰——”
拼尽全力一推,有光射进他的眼睛。
再一眨眼,是马车内壁和长安焦急的面容。
“主子,你可算醒了,方才可吓死属下了。”
长安本来好好在马车内守着主子,谁知没一会儿,主子四肢开始颤抖,眉头紧锁,偶尔还有几声低吟从齿缝间逸出,看得他心惊胆颤。
匆匆到跟前护着主子,怕他磕碰,但许久没见好转,还有愈发严重之势,长安实在没办法,只能出口呼唤,试图把主子喊醒。
谢成烨醒后曲着肘大口喘气,每次呼吸起伏都伴随着胸口的剧烈跳动,直至缓慢平息后,他看了眼面前紧张的长安,眼神复杂。
他想到未做完的梦。
长安和永宁都不是玩忽职守的人,若得了他的命令却没有按时传信送回,只有一种可能,一定是出事了。
联想到空气中的血腥气和半掩的门,一个极坏的猜想跃入谢成烨脑海。
又被他迅速擦除。
最后一根弦绷断。
愣神的功夫,马车已到了官衙门口。
谢成烨下马车时拒绝了长安搀扶的手,大踏步进了官衙,往值房走去。
刚至辰时,窈窈昨夜劳累到半夜,此刻大抵还未醒。他本是不放心想着再看一眼,等她醒后亲自把人送回沈府。
偏生沈曦云因着夜里的奔波,加之骤然被指认的身份心神难安,早早就醒了。听见院子里有动静,开门查看。
没成想,是谢成烨。
沈曦云不知该说什么,但被这人兀自盯着浑身不自在,只得主动问:“殿下昨夜操劳了,此刻不如休息会儿?”
她瞧见了他眼底的红血丝。
她占了他的值房,这人总不至于一夜没睡吧?瞧知州的言行,应是已经知道谢成烨的身份才是,堂堂淮王,怎会无处歇息?
沈曦云抿了抿唇,打消了自己的荒诞念头。
谢成烨嘴角勾出一抹笑,不想叫此刻的神色显得过于落寞,“不必,我不累。”
长安在身后听见这话,内心的琐碎话都要打成结了。
他和永宁轮班熬着,都要累了,主子一宿没睡,竟还在沈小姐面前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
长安扶额,碍于主子的威严不敢说话,只得偷偷望着院子的林木叹息。
谢成烨不知长安的吐槽,沉声问:“你今日起这么早,是睡不安稳?可要我把安神香寻来点上,你再睡一会儿?”
沈曦云道:“不用麻烦殿下,我想着也该回去了,府里的人定等得着急了。”
她不见了快一日,不知春和、景明会急着什么模样。
昨夜是夜深,不好再在城中行走,如今天已微亮,她回去再睡便是。
谢成烨被她话语点醒,意识到自己糊涂了。
安神香也好,再睡也罢,都不必继续留在值房内,她该回沈府的。
他顺着她话语应和,“既如此,我便送你回去。”
话音刚落,尹参军迈着步子款款走进院落,见谢成烨在此处,先是面露惊讶,随后见了一礼。
是对皇族贵胄的礼。
“我来,是因着沈府有人上门了,似乎是沈姑娘的婢女?”尹参军解释道,“她们在衙门外候着,我上值碰见把人带进来了。”
沈曦云眼前一亮,估摸着是春和、景明得到她的消息,一早过来官衙接她了。
这下也不必再麻烦谢成烨送她了。
“多谢尹大人。”
她对着尹参军福身道谢,视线在参军和谢成烨间移动,最后落在谢成烨身上,“不知官府可还有什么事需要我配合的?”
若没有,她迫不及待要回去了。
回到沈府,回到栖梧院,回到熟悉的环境安一安自己的心。
谢成烨垂下眼眸,叮嘱道:“无事了,你先回去好好休息。”
沈曦云得他首肯,没有一丝犹豫,连忙转身离开,去寻春和景明。
春日融融,她一走,却仿佛把院落内的生机都带走了。
谢成烨没看她离去的背影,而是低头喃喃自语,“窈窈,我会明白。”
我会明白,你为何如此。
“尹大人。”谢成烨道。
尹参军拱手听令,“殿下这称呼折煞下官了,有事您直接吩咐便是。”
谢成烨的身份不好张扬,在他同贺知州道明后,仅官府中几个职位高些的官员知晓,尹参军便是其中之一。
他昨夜里想了一晚上之前和王爷的相处,生怕哪里言行无状得罪了淮王。
如今知州派他听候王爷调遣,更是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昨夜逃掉的匪徒行踪,务必要继续查,包括正宝楼的暗道,向前溯源,查可能经手过的建造者。”
尹参军应是。
“还有,孤希望官府能调派些人手去清查一遍翠雀山,不能让无关的可疑人等靠近。”
尹参军虽不明白用意,但继续应是。
“最后,后续几日,孤大概无法主事,有何事,官府几位大人定夺便是。”
尹参军讶然抬首,“殿下莫非是要出城?”
除了离开江州,他想不出还能有什么事能使得淮王如此。
“不,只是要查明白一些事。”
谢成烨仰头,见麻雀在檐下跳跃,叽叽喳喳吵闹,远处的天际残存柔和的橙光,瑰丽莫名。
尽管尹参军满腹的疑惑,谢成烨不想在此刻解释,而是移动脚尖向外,示意长安跟上。
坐上马车,长安问:“主子,咱们是要回秋水街宅子?”
奔波一日,怎么也该回去休息了罢。
谢成烨摆手,“不,先去找章典。”
他是要找答案,不是送性命。
以防万一,自然要找医者看护。
“小姐,咱们何必还去济善堂呢?你瞧,你都瘦了,憔悴了。”
景明眼里含着泪,在马车内一边抽泣,一边劝沈曦云。
春和在一旁附和,语气哽咽,“是呀,小姐,不急于一时,咱们先回去,先好好歇一歇,压压惊。”
春和昨天夜里根本睡不着,想到小姐是因她去取东西的疏忽失踪,懊悔就涌上来。
深夜得了官府通报,小姐找到了。
她和景明当即就要过来,但衙役说小姐已经睡下,舟车劳顿辛苦,才勉强忍到早晨,早早换了新衣裳,过来接小姐。
“府里热水、新衣、火盆都备好了,小姐听句劝,先回去。”
沈曦云无奈,只得听从。
她本想去济善堂看望吴玥的伤势,但惊魂一夜后,吴玥大抵也没那么想看见她。
毕竟,她抛下了她。
沈曦云被春和、景明拉回沈府,洗漱后扑进了架子床的床褥中。
温暖的床榻间,她又梦见了爹娘。
之所以是“又”,因着昨夜在值房睡着时,已经梦见了一回。
不像是成婚第二日,她诓骗谢成烨说爹娘入梦,这次是真梦见了。
她梦见那时她尚小,不到十岁的年纪,爹忙于生意,她不愿自己待在家中,央求娘带着她出诊,从春到冬,娘牵着她或是抱着她,穿梭在不同的病患家中、野外或医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