款款放下妆奁,吴玥突然想起什么,对这次跟着来伺候的春和道:“我漏了支今晨最后赶着做出的玉簪在马车上,不知可方便帮我取下?”
春和看了眼小姐,见小姐点头,福身推门下楼。
“啪嗒。”
妆奁打开,露出里面放着的七八支簪子,做工精美、造型别致,妆奁还特意撒上桂香,能看出制作者花费的心思。
沈曦云专心观赏,口中不忘称赞吴玥用心,“这簪子比正宝楼售卖的更别致,我可不能白占你便宜,得花银子买。”
她的注意力全在簪子上,毫无防备,自然没有察觉在她开始看簪子后,独有她们二人的室内,坐在侧面的吴玥抬起眼,眼中没有一丝柔和笑意,尽是冰冷。
官衙值房内,谢成烨从案牍中抬首,按了按眉心,瞧见桌上瓷瓶的桃花枝,嘴角不经上扬。
伸手拿出桃花枝,放在眼前细细端详。
不知手劲太大还是枝干放久了脆弱,他抬手一个旋转,桃花枝手指触碰的位置断开。
枝干上端并着花蕊掉落在桌面上。
谢成烨望着那花,心头猛地一滞。
一室昏暗,唯有一盏细弱的烛火摇曳。
沈曦云缓缓睁开双眼,只觉得眼前似一层薄纱笼罩的模糊,脑袋沉甸甸的,跟灌了铅一般,她动作迟缓地摸向周身接触到的物件。
身下是一张软塌,指尖能感受到榻上铺着的锦缎纹路,手臂动作间,右臂触碰到榻边沿,泛起点疼。
她手上有伤,但似乎被包扎过了。
眼前的薄纱一点点散开,她的神智回笼,有了心力思考现在的处境。
沈曦云记得自己失去意识前,在正宝楼的包间同吴玥在看簪子,但没看一会儿,便头脑发昏晕了过去,晕倒前,她记得从吴玥坐着的方向发出了响动。
再醒来,她就躺在这儿了。
虽然不知道具体缘由,但无疑有人盯上了她要做些什么。
沈曦云想起前世今生相遇颇有蹊跷的吴玥,会是她做的么?
身上恢复了些力气,沈曦云挣扎着从榻上坐起,打量周遭环境。
屋内很黑,只有远处案几上摆着一盏青瓷莲花灯,微弱的烛光透过灯罩照亮一小块区域,能看见墙壁上挂着一副山水画,案几上有几卷书籍。
此处装潢精致,不是个破败囚室。
为了探清屋内的全貌,她轻手轻脚下地,准备走到案几边拿那盏灯,不成想刚走几步,感觉到脚边有东西挡住去路。
沈曦云屏住呼吸弯腰,蹲下身体颤抖着手,摸过去。
这是个人!
她能感受到衣物和肌肤的触感,正要沿着轮廓摸到颈部确认这人的情况,下一秒,她的手腕被轻轻握住。
一个低沉的气声唤她,“窈窈。”
沈曦云立刻分辨出这人是刚刚她还在怀疑的吴玥,而且随着吴玥的动作,她闻见了血腥味,来源赫然是地上的姑娘。
这下她顾不上什么动作轻微小心,连忙跨步到案几边捧起灯走回来照着。
不好的预感应验,吴玥受伤了,而且看模样伤得不轻。
吴玥露在外面的皮肤上布满淤青和擦伤,伤口见血,发丝凌乱、蹙眉忍疼,眼睛半睁着,望着沈曦云。
见沈曦云要扶她起来检查伤口,吴玥轻轻摆手,“别,窈窈,你听我说。”
“我昏迷在正宝楼后比你先醒,撞见了绑我们的人,”她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胸脯的起伏颤抖,“他们应该是冲你来的,我瞧见他们取了你的血,嘴里念叨着什么太阴、圣女。”
吴玥指了指沈曦云右臂缠绕的一圈绷带,苦笑一声,“至于我的伤,我想阻止他们结果被他们好一阵毒打。”
沈曦云的手腕被她再次握住,吴玥嘱托道:“幸好你现在醒了,我方才偷看发现他们是从那幅画后面的机关进来,而不是从那道外门,你赶紧趁现在,快跑!”
吴玥的眼睛里闪着火焰,不知从哪生出的力气,捏得沈曦云腕骨疼,但她并不在意,而是说:“好,好,我扶你起来,我们一起走。”
见吴玥这般模样,她压下怀疑的心思,更没时间想这群人要取她的血做什么,逃命要紧。
谁知吴玥制止了她的动作,摇摇头,“窈窈,我现在这样跟你一起逃只会推累你。你快走!出去再说,出去找到人再来救我。”
吴玥推着沈曦云肩旁,催促她离开,“你快跑!不用管我。”
“不成,”沈曦云不答应,“既然你说这群人冲我来,那我一旦跑了,你怎么办?”
闹不好幕后之人恼羞成怒结束了吴玥的性命。
她沈曦云做不出这等背信弃义之事。
“丢下我的朋友,一个帮助过我的人,一个受了重伤的人,那我成了什么?”
说着,沈曦云起身,在屋内翻找能用于包扎的布帛,准备先帮吴玥的伤口做简单处理。
背对着吴玥,开始持灯搜寻。
身后,吴玥语气感动,“窈窈,谢谢你。”但眼底闪过和语气不符的狠意。
她边说话,边颤颤巍巍从地上坐起,靠在后面的木柜上,许是受伤太重没力气控制,猛一下倚靠,把木柜撞得倾倒,发出巨大声响。
沈曦云立刻停下动作,屏息聆听屋外,木柜撞击声回响在屋内,没一会儿,外面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有人被这声响引来了。
吴玥自知犯错,连忙说:“不行,窈窈,他们来了,你赶紧逃。”
拖着步伐走到山水面边,把画掀开,果然有道暗门。
“你走,我在后面给你打掩护拖他们一阵儿。”吴玥说道,“你放心,我最初醒来后见他们不像是亡命之徒,我一定会尽力撑到你找人来救我。”
脚步声逼近,外门的门闩发出响动。
“窈窈,没时间,你快走!”
吴玥最后催促,并且不给她选择的机会,主动走向外门的门闩抵着门,意图坚决。
门外人砸门砸得震天响。
催得沈曦云气血上涌,失去判断能力,只得先按吴玥说的做,从暗门处逃离,“我一定尽快找人回来救你。”
逃出去,逃出去才有希望。
她从暗门进去一条狭窄的甬道,拼命奔跑到尽头的木门处,推开门,是一个铺满蛛网灰尘的柴房。
从柴房窗扉处破开一个小口,沈曦云观察外头的情况,弯月高悬,已经入夜,她赫然发现,此处不是个陌生地界,竟然是隐山寺的后殿附近。
她能清晰从小口看见隐山寺庄严的檐角石柱。
知道了地处何方,她心中稍安,至少她熟悉这里建筑的位置。
只是,沈曦云转念想到,隐山寺内有可以求救的人么?还是此处已经全被不怀好意之人占领,等着她自投罗网。
这个猜测有让她心头的巨石高悬起来。
暗室里安危未知的吴玥不容许她再磨叽,沈曦云推开柴房的门,小心沿着墙壁行走。
她没法放心隐山寺内的人,不若速速从山上下去,到临近的农庄处找人。
好不容易接近隐山寺门口,一阵急促的叫喊声打破夜晚的宁静,“快找人!她跑了!”
火炬被点亮,脚步嘈杂,在庙内多处闪现出身影。
沈曦云立刻加快速度,从山下跑去,她不敢走宽阔的大路,目标明显容易被发现,她选择从隐山禅径跑下去,路窄,而且可以向两边的树林中躲。
夜风割过脸颊,吹起她的衣衫,急促呼吸,冷风直灌。
火炬始终追在她身后,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有人在她身后喊:“沈小姐,请别跑了,我们不打算伤害你。”
沈曦云怎会听信这种话,自顾自向山下跑。
说话的人见她动作不停,继续解释:“我们抓你是为了验证我教圣女的身份,才冒险行此事。你或许听过我们的名号,我们乃太阴教。”
“太阴教的圣女乃前朝遗孤,皇室血脉,我们取血也是为此,我教能用血验明身份。”
“沈姑娘,方才结果已经出来了,你便是我教苦寻多年的圣女,所以我等绝不会伤害你,而是邀你共谋大事。”
沈曦云听见这话,心中炸起一道惊雷。
抓她取血是为了验明身份?太阴教圣女?
她并不相信这说辞,她生于江州长于江州整整一十六载,此前从未和太阴教打过交道,更遑论所谓前朝皇室。
她爹名沈继,是江州城富商,娘名曹柔,是江州城济善堂的大夫,祖辈往上数,没一个跟皇室扯得上亲戚。
怎么听怎么像他们欺骗的话语。
恰此刻,山脚传来兵马行进的声音,举着火炬最前面的两名追捕者交换一个眼神,加快步伐往前追。
抬高声音喊道:“沈姑娘,你就是我教圣女,我们一定会保护你的,不用担心。”
“咻——”
箭矢从山下射向火炬。
厢军的铁甲在小径尽头显现,是官府!
沈曦云眼眸亮起,向山脚狂奔。
主子的命令已经完成,追捕者没了继续向下的打算,高喊一声“撤!”,在官府厢军逼近前,迅速撤退,往后山遁去。
沈曦云看见了同时在向她奔来的身影。
这人仓皇着步子,向来平整的锦袍尽是褶皱,仪容憔悴。
“窈窈?”
沈曦云应答的话语到了舌尖,这人已经赶到身前,腰身收紧,她落入谢成烨的怀抱。
夜风中鸟雀惊叫,远处耳边兵甲碰撞声、铁器铿锵声、官兵追赶的怒呵声混杂在夜色中。
近处谢成烨的怀抱像是幻觉,并不真切。
前世今生,恢复记忆的谢成烨从未这样抱过她。
甚至哪怕是上辈子恢复记忆前的夫君林烨也没有抱得这样紧过。
她甚至能清晰感受到他心脏的剧烈跳动,那节奏像是要穿透胸膛。
他的呼吸急促而炽热,呼出的气息拂过她的发丝,谢成烨额头埋在她脖颈处,一片濡湿。
那是什么?
汗么?还是,泪?
沈曦云为自己的猜想感到诧异和无措。
谢成烨这样的人,也会流眼泪么?而且,还是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她,一个阴差阳错和他有一段婚事但早已和离的女子。
沈曦云抵住他的胸膛,想要推开他,让官兵赶紧去隐山寺暗室找吴玥,但并未成功,他抱得太紧了。
“林公子,我无事,但还有人要救,我得知会官兵。”
谢成烨在她话语下终于回过神般,一点点松开手,侧身坐在阶梯上,偏头,让她瞧不清他的正脸。
她匆匆站起告诉完官兵暗室的位置和吴玥的状况,转身,看见谢成烨还坐在原处,没动。
她轻声道:“多谢林公子。”
沈曦云看得出,方才他是官兵中带头的,能找到此处,谢成烨定帮了大忙。
谢成烨的脸庞被树影遮蔽,模糊不清,他听见她还在唤他“林公子”,听见她疏离的语气,想到方才抱住她时她僵硬的身体。
梦里的沈曦云不仅希望他抱她,还会欢喜回应。
他才想着来日方长,但转瞬,她就能不见踪影。
谢成烨抬眼看她,“窈窈,别叫我林公子。”
“你知道的,我不叫林烨。”
“我真正的姓名,是谢成烨,来自燕京。”
“还有,谢成烨喜欢你。”
第51章 第九根刺我后悔和离了。(……
夜幕低垂,四野沉寂。天际星辰寂寥,孤悬于苍穹,黯淡无光。山影幢幢,偶有夜风拂过,带来一丝凉意与远处官兵的追捕声。
沈曦云站在隐山禅径的阶梯上,仿佛沉入另一个世界,唯有阶梯上对视的二人。
她静静的,听谢成烨说了许多话。
他说他的身份、他的来历、他的名字,说他来江州就是为了清扫逆党,还说他喜欢她。
“窈窈,上回在官衙,我问你喜欢过我么,那时我执着于这个答案,因为我想把我的喜欢藏在心底,等回燕京后我才能靠着曾经的回忆过活。我想过放手,想过就让我们缘尽于此。”
他的声音沙哑,却清晰明了传入沈曦云的耳中,“但我发现我错了,窈窈。”
“我没法放弃这份喜欢,没法自以为是地认为自己能掌控所有,没法就这样看着你和我再没有关系。”
谢成烨盯着她,比今晚的夜更漆黑的眸子里闪着点亮光。
“窈窈,虽然你现在应是不喜欢我的,”他勾唇苦笑,“但你能给我一个机会么?”
一个再喜欢他的可能。
没人知道在得到沈曦云从正宝楼失踪消息的五个时辰里,谢成烨度过了怎样的煎熬和恐惧。
他的理智已经在流逝的刻漏中侵蚀殆尽,空缺的部位被她的身影填满。
语无伦次的诉说下是一个无助的魂灵。
燕京高高在上的淮王殿下,被太傅宰傅称道过的端方君子,此时此刻,把身份地位、道德纲常抛之脑后,真真正正像一个将及冠的少年郎,仓皇地对他喜欢的姑娘剥开自己的心,给她看。
任她审视,求她恩赐。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谢成烨的眼眸中怀揣的希望一点点消失。
显出一点落魄的影子,配上他杂乱不整的衣冠、憔悴的面容,是沈曦云从未见过的新鲜模样。
她不说话,只是因为太惊讶了。
惊讶于谢成烨说的所有话,尤其是说喜欢她。
沈曦云曾经见过的淮王殿下谢成烨,会把她从宴会上带走,呵斥她为何来燕京,会站在高台上贬低她的身份,会把她关在别院三月不见一面。
而不是现在这般,他坐在阶梯上仰视她,像是信徒在祈求凝视神明。
这样的场景,她就算是做梦都不曾有过。
“谢成烨。”她今生第一次直接唤他的名字。
他柔和眉眼,轻轻应着,“嗯。”
“你认真的么?”
“真的不能再真了,窈窈,这里,”他点了点自己心脏的位置,“它因为你而猛烈跳动。”
“我后悔了,我后悔和离了。”
他坦坦荡荡说出自己的心意,喜欢和不舍、彷徨和坚定。
如果是在前世谢成烨在高台上宣布送她进西郊别院前,他同她说这些,她大概会嗔怪一句,就别别扭扭抱紧他,让他不许放手,轻易原谅他。
但现在不一样了,经过三月囚困、一杯毒酒的沈曦云站在这儿,听闻这些情爱诉求,已是无足轻重。
更何况,上辈子她和谢成烨做了快三个月的夫妻,他恢复记忆后都能如此绝情,这辈子,两人的相处才多少时日,这份喜欢又有多少份量呢?
更像是高傲的王爷无法接受有人不迎合他而生出的占有欲错觉。
“殿下,”她换了个更匹配他身份的称呼,“承蒙您喜欢,民女受宠若惊。只是,覆水难收,既然已经和离,何必勉强。”
“我曾经喜欢你,同你是王爷还是村夫没有关系。”
如果谢成烨需要这个答案,她可以给他,不管是满足王爷的骄傲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但现在不喜欢了,同您到底是谢成烨还是林烨也没有关系。我在江州时便听闻过淮王殿下的美名,说您为民请命、翩翩君子,今日知晓民女竟和殿下这般清风霁月的人物有一段婚事,已是妄求来的大幸。”
“其他的,不敢指望,相信殿下也不会强求。”
娘在世时,常夸赞她是个果断的姑娘,爱便是爱,不爱便是不爱,绝不拖泥带水、犹豫踌躇。
这个性子至今未改。
沈曦云面上浮现一点清浅的笑,淡淡的,但让谢成烨入迷。
“燕京贵女无数,殿下一定会遇见真正合适你的姑娘。至于江州这一场婚事,殿下不若当成一个错误,过去的就让它过去罢。日子总是要向前看的。”
这就是她此前心目中最好的结局了,谢成烨回燕京,迎娶他的心上人,做他的淮王。她留在江州,做沈氏商女。
那些喜欢呀、爱呀,都当不得真。
等他回燕京回归正身,什么样的女子见不到呢?光是她上辈子在宴会上见到了贵女千金便足够令人眼花缭乱,更别提那位国公府和他一起长大的孟大小姐。
说完这些,她看见谢成烨原本昂着头低垂下来,兀自看着石板上拓印的树木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