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支支吾吾道:“应当有吧,容我探查一二。”
谢成烨放下书,“不错,是要探查一下。”
长安心中一紧,生怕主子又吩咐出什么奇怪命令,忙呈上刚刚暗探传来的消息,是章典的行踪。
他原本在犹豫该如何上报,但如今看来,还是直接呈上以转移主子的注意力更为妥当。
章典走了水路,顺流行舟,明日就能到江州城。
他送信来问:急不急?
不急可否容我找个酒家吃酒,山中多年,不知酒味。
谢成烨捏住信。
急,速来。
第21章 神医他会向她表明心意。……
正月二十一,新春未远,年节的喜庆气息残存于过往行人的笑谈中。
临近汴河支流,一座三层木楼坐落于蜿蜒河畔,同青山遥相望,门前支起高大精致的彩楼,匾额上布幡吹拂,漏出“月庄酒楼”的名号。
时值午后,酒楼内零星三两客人,三楼的跑堂伙计趁清闲慢悠悠收拾桌椅,偷瞄到敞轩处,独自饮酒的老头。
他午时便来了,进门后也不要饭菜,只要酒。
掌柜的见他头发花白,原本还忧心是个不着调的老酒鬼,若是他开口要个十坛八坛的定要拒绝,谁知一问,他立出一根指头。
“我只要一壶酒,上你们店最好最贵的酒。”
一喝就是一个时辰,喝到用餐的客人悉数离去,他还悠哉游哉地坐在敞轩摇椅上,用小盅,细酌慢饮。
“有什么好急的?”他品一口酒液,闭眼感受舌尖的醇香浓郁,“等待的时日才是最美妙的。”
“我看章老分明是为了多喝些酒罢。”
一道磁性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玉手把酒杯从章典手中夺走。
“早年太医署就给你下过禁酒令,你一个医者,怎得干起从前最不喜的行径了,不遵医嘱。”
章典的视线牢牢盯住谢成烨手里酒杯,表情惋惜懊悔。
“我都半截身子入土了,禁酒与否重要么?倒是小殿……公子,公子正当年华,才更应注意身体。”
他把身子靠向椅背,“我收到你的信,那是日夜兼程、栉风沐雨、不敢休息,才能三日就到。”
“可江南一带近五日都不曾有雨,风和日丽,晴空万里。”谢成烨指着风平浪静的河面。
章典理直气壮道:“那又如何?纵是顺流而下,三日水路,只为帮你演一场戏,不算折腾么?”
他眼珠打转,分心往酒壶上瞄,“无病求医,没事找事。”
谢成烨去岁重伤失忆,居沈府时没几日便恢复记忆,怕有隐伤,曾去信章典询问情况,得了章典一通批评,说这症状无甚离奇,不要烦他。
如今不仅去信叨扰,更是他把从隐居之地请出,医治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失忆之症。
心中埋怨也是正常。
“可我并非无病。”
谢成烨拉过一旁的木椅,和章典并排坐着。
从成婚第二日夜间的梦,讲到遇袭时的幻觉、元宵节的花灯,以及,昨日夜里他竟然梦到自己在马车上夸那个来历不明的儇薄之徒。
章典听到这话,终于肯把目光从酒壶挪到谢成烨身上。
“竟还有这种事?”他被挑起兴致,“莫名出现的幻觉梦境,你难道又中毒了?”
他搂起袖子,示意谢成烨伸手给他把脉。
章典指尖精准搭在寸口处,闭目凝神,眉头微皱,片刻后睁眼,“细弦脉,心神不宁,肝胆躁火,你这是心里不大痛快呀?”
“但是没毒。”他摊手,怀疑的目光看向谢成烨,“你难不成是不喜我抱怨,编出些症状诳骗我?”
在谢成烨郑重的眼神中败下阵,章典再次切脉,依旧没有异样,换套说辞,“而且,你还记得建元二年我给你喂下的那枚净毒丸么?”
谢成烨把手收回袖中,“记得。”
建元二年春日,是出游围猎的好时节,然而对十一岁的淮王世子谢成烨而言,却是此生难忘的噩梦。
二皇子谢立廷带儿子出游,至燕京京郊,行踪泄露,遭遇一心复仇的前朝叛党突袭,王府侍卫虽拼死抵抗,终因寡不敌众,全部战死。
淮王为了掩护小世子逃离,不得脱身,最后万箭穿心,死于敌手。
唯一的幸存者——小世子,在逃脱时亦中箭受伤,好不容易逃过一劫,养伤时又遭叛党下毒谋害,命悬一线。多亏淮王好友章典当时正在燕京,闻讯赶来,用一枚净毒丸救下他的性命。
此事件震惊朝野,皇帝龙颜大怒,下令彻查此案,血洗朝堂。随后,朝廷在全国十三洲内展开了严厉的清剿行动,旨在彻底根除前朝余孽。
因最初暗杀淮王的逆党尸体身上有弯月图案,朝野称之“太阴血祸。”
谢成烨双目轻阖,仿佛又看到父亲浸满鲜血的宽厚身躯。
前朝叛党一直妄图复国,对率兵攻破大魏京城的父亲恨之入骨,拼命报复,从建元二年到去岁的种种阴谋袭击,他和太阴余孽的仇早已不共戴天。
“那枚净毒丸世间统共三枚,不仅能解百毒,更是能庇佑此人日后不会再受毒药伤害。”章典解释道,“所以按理来讲,你根本不可能再中毒。”
谢成烨被这话语惊住,从前他并不知净毒丸还有此等功效。
“不可能是净毒丸无法处理的奇毒么?”
章典轻轻摩挲鬓间白发,眼神中闪过一丝深思,“其一,若是毒,我绝不会完全诊不出,其二,若是罕见无息的毒,为什么只让你反复做梦生幻呢?他们都有本事给你下毒,直接毒死你,不是更痛快?”
谢成烨闻言,微微皱眉,似乎在思考章典的话。的确,如果真的是毒,那么应该会有更为明显的症状,而不是仅仅让他陷入噩梦之中。
“依我之见,定不是毒药,也不是身体病症,更像是心病。”章典缓缓说道,做出推断。
“会不会是你做了蒙骗人的亏心事,所以梦入玄机,提醒你迷途知返呢?”
章典把话语绕回谢成烨请他演戏治病一事上,左不过小殿下这症状对身体没有妨碍,一时想不出就不必钻牛角尖想了。
他在信中得知小殿下竟然在民间已成婚,已是十分诧异,又得知是隐瞒身份装作失忆,十分的诧异变成百分。
“转眼间,那个趴在床前偷偷恸哭的稚嫩少年也干出虚伪勾当了呀。”章典长叹一口气,狭促道。
谢成烨没料到这人轻易把事情翻篇,还作弄起他来。
他压低嗓音,咬牙切齿道:“章典,你莫要重提旧事。”
章典见好就收,摆摆手,顺着敞轩栏杆间隙看酒楼下人影穿梭,半晌后随意评价道:“哟,这雪花酥瞧着不错。”
谢成烨被这话吸引注意力,立刻向楼下望去。
只见一个穿短袄的陌生姑娘正捧着雪花酥站在街边吃,看油纸包装,当是孙家铺子。
仅仅一瞬,他目光立刻收回。
章典意外自己一句无心之言,怎么令小殿下反应如此大,不禁疑惑道:“几年不见,你换口味了?我记得因为建元二年的那桩灾祸,你从此不碰甜食。”
当时谢成烨从围杀中被淮王保护,仅肩头中了一箭,得以保全性命,不料在王府养伤时,府中忙于丧事,王妃秦氏病倒,只留下一个管事嬷嬷领着小厮丫鬟照护世子。
以至于当嬷嬷端着一碗冰糖梨子汤给世子时,均放松了警惕,没有试毒就被谢成烨喝下。
当晚他就高烧不退,气若游丝。
那管事嬷嬷不等审问,留下一句“还我大魏河山”后自缢了断。
若没有章典及时赶到喂下解毒药,淮王这一脉就彻底绝后了。
也是打那以后,谢成烨再不吃甜食,因为每次那消融在嘴中的甜腻味道,都会令他想起建元二年二月十七晚膳时那碗冰糖梨汤,外头是甜蜜佳酿,里面是穿肠毒药。
如哽在噎。
他垂眸,因想到从前事气息沉下来,“章老没记错,我口味未变,不喜甜食。”
“那为何突然望去?”章典一边发问,一边在袖袍掩饰下,伸手向酒壶。
“夫人爱吃,所以格外注意。”
谢成烨既然决心恢复记忆后和窈窈表明身份带她入京,自然没什么可避讳的。
“咳——咳咳!”章典口中的酒液呛入喉管。
“你怎么又喝上了?”谢成烨忙起身,为他顺气。
章典放下酒壶,用袖口猛擦嘴角,长舒一口气后,才渐渐平复了气息。
“什么喝不喝的,你坐下,我问你,你这是真娶妻?”
谢成烨毫不犹豫,“自然。”
“那你如何同你祖父交代?”
他不解反问,“为何需要交代?”
这下轮到章典不明所以了,“你祖父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能容许你绕过他的安排,在外头娶个王妃?”
谢成烨明了是章典误会,眉心舒展,“不是王妃,是封侧妃。封王妃我心里清楚,定过不了陛下那关。”
章典眉头紧皱,“你在民间成婚,人家是你正牌娘子,结果回京后就成了侧妃,那姑娘乐意?”
谢成烨嘴角勾起,“她会愿意。”
因为他知道,窈窈仍然爱他,在意他,一日日追高的医者赏金就是最好的证明,虽然成婚后她因着鬼神梦境和不相干的人打扰,待他生分了些,但他表明身份后明明白白阐明爱意,定能消除那些隔阂阻碍。
他会带她入京,封侧妃是他权力范围内能给的最好,祖父在意皇室子弟嫁娶之人的出身,绝不可能松口。
他相信,窈窈会理解他的。
她向来,善解人意。
章典偏头,看着谢成烨的笑意,满腹疑问,比如“你问过人姑娘了?”,再比如“国公府孟小姐怎么办?”,他可是记得王府灾祸后,孟小姑娘天天跑来安慰看望,当时的淮王妃秦氏亲口嘱托,要把孟姑娘娶回王府。
想得脑袋疼,他闷一口酒,砸吧嘴回味,算了,不想了。
他活到古稀之年的养身秘诀便是想不明白的事就别想,徒增烦恼。
谢成烨见他又拿起酒壶,叹口气,不再劝。
“章老酒喝够了,便去沈府应赏罢。沈府找你,已找了多日。”
章典点点头。
“我就说我云游四方,发现你们在找我就过来看看,如何?”
谢成烨无所谓他的说辞,只叮嘱,“不要透露我们二人的关系即可。”
见得了章典应答,谢成烨起身离开。
从月庄酒楼回沈府刚好路过孙家铺子,他可以给窈窈带一份雪花酥。
他会向她表明心意。
以淮王谢成烨的身份。
春和走进栖梧院侧屋书房禀报。
沈曦云从案前抬头,匆忙掩盖住书案上的墨迹纸张,心下疑惑谢成烨怎突然到访。
昨儿从庄子上回来,她便没再见过谢成烨,不似前几日,偶尔晨起还能撞见他散步。
隔了一日他竟主动来院里找她,叫她忧心无甚好事。
隆起的指腹骨节从珠帘间伸出,微微用力,珠帘分开,“叮当”作响。
谢成烨一身锦缎暗纹长袍,脚蹬玄色云纹靴,缓步走进书房。
他眼角眉梢噙着期待和欢喜,仿佛昨日在马车上酸言酸语的人不是他,“窈窈今日午膳用的什么?”
沈曦云不明所以,答:“不过小半碟松仁小肚和水晶虾仁,并吃了几块桂花糯米藕。”
“那可要吃些雪花酥?”谢成烨露出藏在身后的孙家铺子油纸包,上前递给她。
沈曦云眼底闪过一丝诧异,没想到谢成烨是来给她送甜点。
她还以为自打成婚后这么十多日,二人更多是相敬如宾的处着,她不似从前那般日日黏在他跟前,他也能不必为所谓“心上人”而勉强忍耐,他们的关系早就不如上辈子的这时候亲密。
可为何谢成烨还是像上辈子记忆里那样去给她买了雪花酥。
虽然他自己从来不吃。
沈曦云接过油纸包,挤出一抹笑,“多谢郎君挂念。”
见谢成烨一副要继续聊家常的意思,她想到书案上记录前世江州城会发生灾祸的纸张,怕被他看见,急着想赶他走。
霎时计上心来,拆开油纸,露出里面的雪花酥,拿出一块,移到谢成烨眼前。
“辛苦郎君特意去买,可要一起尝尝?”
从前每回到此处,她巴巴拎着一斤七两的雪花酥想跟谢成烨分享,他总是有各种理由收下糕点但避开不吃,要么遁走,要么把话题岔开到它处。
这都是她被关在西郊别院时,细细反思回忆起的事,只是沉溺在爱情里时痴傻,不曾察觉。
谢成烨视线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落在那枚雪花酥上,少女如白玉细腻的手指轻轻托着酥块,每一个动作都显得那么轻柔而优雅。她的指尖微微弯曲,恰似兰花绽放的姿态,就连指甲都修剪得恰到好处,泛着粉嫩的光泽,宛如春日初绽的桃花瓣。
和十一岁那年管事嬷嬷粗粝干瘪的手指截然不同。
他手心微动,八年来第一次升起了再尝尝甜腻之物的念头,手肘抬起,他欲接过雪花酥。
谁知此刻,景明风风火火一路猛冲进院。
“小姐,章典来了!”
珠帘碰撞出巨大的响声,嘈杂纷乱。
沈曦云先是怔住,景明补了句,“小姐你找的章神医,他此刻,他此刻就在府门外。”
她回过神,眼睛猛地睁大,手上那枚雪花酥“啪”一声掉落,从谢成烨掌边擦过,最后滚落在地面,碎成几瓣。
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仿佛打破了某种微妙的平衡。
“真的?”沈曦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苦苦寻觅多日的转机就这么突兀出现,命运之轮突然转向,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希望。
她迅速从书案后走出,脚步匆匆,声音急切而坚定,“快,快请进来。”
谢成烨愣在原地,手臂保持着抬起的姿势,垂眸望着地面已经破碎的雪花酥,心道章典怎不多喝些酒晚点再来。
沈曦云踏出书房门,想起需要医治的病人还在屋里没出来,转头回去拉上谢成烨的袖袍,疾步往正厅走去。
正厅内。
谢成烨闷声靠住椅背,看沈曦云又是嘘寒问暖章典一路辛劳,又是在章典装模作样为他诊完脉后,忐忑发问:“敢问神医,郎君的失忆能治好么?”
章典“啧”一声,“这是因为伤势,经脉淤堵所致,只需我略一施针,疏通经脉,恢复不难呐。”
沈曦云闻言长舒口气,眼眶湿润,忙道:“那便好,那便好。”
谢成烨和章典均敏锐察觉到沈曦云情绪的起伏变化,章典避开沈府众人视线,对着谢成烨挤眉弄眼,无声做口型,你这夫人倒真是在意你。
谢成烨左手抬起,装作轻咳,实际是为掩饰嘴角压不住的笑意。
沈曦云又问:“那不知何时章神医可施针救治?”
已是酉时一刻,章神医又是远道而来,舟车劳顿,在府里歇一歇亦无妨,一日罢了,比起别院的三月时光算得了什么。
章典心道这事没提前和小殿下对过,不过他该是急的,反正是演一场,不费心力,就要开口说今晚就可施针。
可惜不知是不是天公作怪,要惩罚章典身为医者帮人弄虚作假的行径,他话没说出口,在附近出诊的方茂赶到了沈府正厅。
去岁在济善堂,方茂亲自给谢成烨看过,发现有经脉淤堵之症,但根据多年行医经验判断,程度不重,应当过些时日就能自愈,就没有放在心上。
哪知月余过去,挨到南十字街遇袭,沈曦云请教他失忆一事,方茂百思不得其解,怀疑是超过他医术的奇怪病症。
今日得知章老竟然自行来了沈府,立马收拾好药箱过来,只为学习章老医治之法。
章典坐在八仙椅上,在方茂认真求知的目光中有些心虚。
“章老说是经脉淤堵所致,可为何久久不好呢?”方茂搭脉,发现谢成烨体内淤堵症状几乎可忽略不计,并不像是能影响人记忆的模样。
章典用花白的头发挡住脸,对着谢成烨偷偷翻了个白眼。
为何不好?
那不是眼前这位不乐意好么?
发愁,他一个曾为皇室座上宾、把太医署一群太医训得服服贴贴的神医,竟然沦落到要如同江湖术士一般,行些坑蒙拐骗之道了。
“这有些淤堵,它不在身体四肢,它在脑袋。”章典指了指额头,继续解释道:“脑袋被瘀血堵住出了问题,才会失去记忆,寻常诊脉之法是摸不出来的。”
谢成烨目光从沈曦云身上移过来落在章典凝重的脸色上,他怎么觉得章典意有所指。
方茂拱手,虚心求教,“原是如此,那章老该是用了些特殊的诊脉法门,发现了这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