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本打定主意不理会梦中事,可是夜里一声声“救她”令他心有余悸,他不信神鬼之事,但千言万语抵不过一句“万一呢?”
他终于明白那日街上长安所言的“在平素之外心存疑虑的地方”是何物,万一真有人在求救,万一那人真是沈曦云……
肺腑间密密麻麻的疼让他无法坐视不理。
既如此,便找一找罢。
若现世中真有那一处院落,或许,能给他答案。
绢纸上墨迹未干,屋外响起大声叫唤。
“公子!我看你似乎起了,不如我们尽快施针治疗,如何?”
章典的声音苍老但中气十足,一听就知昨夜睡得极好。
谢成烨想起今日约定好要治疗并恢复记忆,可一夜过去,他原先那些表明心意、带沈曦云入京的打算都没了开口的机会,被扼杀在一纸早已准备好的和离书之中。
他摸到袖中的文书,吩咐长安收起桌上的画,走出屋门。
院子里只有章典一人,沈曦云不在。
章典察觉到他向院门看去的目光,嘿嘿一笑,“这治疗不方便别人围观,大清早的,连累小姑娘等着也不好,我特意嘱咐让那位沈小姐晚点到。”
几步走到屋门,就要扯着谢成烨衣袖进屋,“咱们赶紧治好,速战速决,等人到了,你记忆也恢复了,不是正正好么?”
显然,是颇为满意自己周到的考虑。
一扯,没扯动。
章典疑惑看向钉在原地的谢成烨,“怎么了?”
谢成烨余光瞥见长安收好了绢纸,沉吟片刻问:“若是在你九成九的保证里,出现一丝意外呢?”
昨夜他见过那姑娘对他避之不及的样子,选择收下和离书并签字,是抱着遂她意再不相见的想法。
他堂堂王爷,天家贵胄,做不出强扭女子的心意、巴巴求上去的做派。
说白了,一个民间商户的女子罢了,他,又不是,非她不可。
可经昨夜一遭梦境,他的心乱得厉害。
不知是为那姑娘在床榻间的桃花面还是为她遭遇意外被困住的可能。
谢成烨一边唾弃着,一边不甘心地承认,他还没做好恢复记忆和她和离的准备。
毕竟怪异未知的梦境还没有解决,那些梦境既然与她有关,他就应该留在她身边再好好探查一番,研究研究是不是有人暗中作祟,他不能放过。
或者,昨夜的梦境涉及她的安危,她是自个的救命恩人,自己不能袖手旁观,于私是忘恩负义,于公是不帮助大燕子民。
还有,他来江州,是为查清前朝逆党动向,沈家乃本地商户,他待在此处正好方便遮掩身份。
他一一罗致了许多借口,极力说服自己此刻的犹豫合乎情理。
因此,他郑重望向章典充满不可思议的眼睛,“我若是刚好巧合没被治好呢?”
章典挣开他的手,道:“你怎得突然变了想法?”
不等谢成烨解释,章典径直走进屋,把袖子里用来装摸样的针囊甩到八仙桌上,“不成!不成!那不是堕了我的医术?”
他摆着手,见屋里没外人,直接说:“小殿下,你一纸书信,把我从雾凇小筑请出,我昼夜不歇来到此地,喝酒喝到一半又被你找到催促。”
他瘪着嘴,花白的胡须颤动,想到自己喝酒都没尽兴更难受,“我做了这么多,临到万事俱备的时候了,你说你要让我治不好?我这老脸往哪搁哩。”
章典猛一跺脚,紧锁眉头,双手揣入袖中,反问谢成烨:“容我多嘴,小殿下能否给老头我一个解释呐?”
昨夜他睡梦正酣到底发生了什么让小殿下改变心意。
谢成烨微微张开嘴,话语到了咽喉处停滞不前,双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袖,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几次尝试寻找合适的措辞解释,均不成功。
他自己尚且没有把心里的情绪理清,如何向章典解释。
因此,最后,仅吐出一句“我尚未准备好。”
未准备好以谢成烨的身份面对她。
章典哑然。
“这,这,”他支支吾吾,“可小殿下,你迟早要说。况且,你昨儿没觉得准备不妥当,今儿反而说准备不妥当。”
他长叹口气,“你莫不是成心戏耍于我?”
谢成烨忙道:“并非如此。我只是心中事务繁多,千头万绪不知从何理起,断没有戏弄章老的意思。”
“章老此番愿意为我出世,已是看在父亲的面上,我怎敢轻易影响你医术高超的神医美名。”
况且,那姑娘,大抵是极希望看见他恢复记忆的。
昨日正厅里沈曦云对章典殷切的目光和曲水院夜风中对他的声声陈词交织在一起。
“只是。”
他说完这词又停下。
“但是。”
再次停下。
“我。”
他彻底选择闭嘴。
谢成烨用指节抵住眉心按压,手腕处几缕青筋若隐若现,在章典和长安关切的眼神中,谢成烨缓步行至座椅,手臂靠住扶手。
良久,他轻轻叹息。
“章老,你让我,再想想吧。”
巳时一刻,沈曦云按照章神医的嘱咐,按时来到曲水院外,揪住袖边的细白羊羔毛毛,心里忐忑不安。
其实她今晨早便醒了,在床上翻来覆去忧心,怕哪里这段时日做得不妥当惹了谢成烨动怒无法扭转命数。
有昨日夜里一番铺垫,谢成烨恢复记忆后,应当不至于?
可事已至此,这是她求来的机会,就该面对。
她壮起胆子,晨起多用了一碗莲子粥和半碟松露煎蛋,犒劳好自个的胃府,积蓄力量等待面对淮王谢成烨。
才走进院子,正屋的门就被推开,是抖落着衣袖的章典。
章典闪开身,露出坐在屋内椅上的人。
他披着件宽大的锦袍,身姿挺拔坐着,端庄自持,面如白玉,鼻梁高挺,薄唇微抿,一双眼尤为瞩目,深邃明亮,犹如寒夜中的星辰。
下一秒,那双眼看向了站在屋外的沈曦云。
让她有些喘不过气。
沈曦云刹那间便意识到,这像极了她上辈子入燕京后见到的淮王的眼神,只是那时他眼里的密云更复杂厚重,更令人捉摸不透。
他应当恢复记忆了。
她的手揪住衣袖,指尖微微颤抖,似乎连绸缎衣襟都感受到她内心的不安。
盯着屋内人的视线,她缓缓迈开步伐,小心走入,浅短的呼吸间,每一次吸气都像是在汲取一丝勇气,但每一次迈步,又把这份勇气消减。
沈曦云有些后悔,刚用早膳时,她便不该听春和的劝,应该喝杯桃花酿壮壮胆,省的此时光是迈步已经花费了诸多力气。
从屋门到谢成烨坐着的桌边,明明是几步路的距离,却宛如负千钧担,涉水跋山,屋内刻漏中的滴水化作凝固的琥珀,方寸之间,不知年岁几何。
章典和长安早在她缓步挪动时就离开了屋子,晨光透过曲水院正屋的雕花木窗,斜洒入内,拉出一道细长的金色轨迹,照在对坐在桌前的二人身上,把身影拉得老长,互相交叠。
沈曦云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不愿再忍耐屋内寂静的氛围。
主动开口,打破了僵局,“公子的身体可好了?”
不然,他一昧坐着不说话作甚。
谢成烨掀起眼皮,见她白皙的面容透着点红润,眉如远黛青,唇如樱桃红,随着她的话语微弯,衣领处金银丝绣的蝴蝶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看起来,这姑娘昨夜睡得极好,半点没有因和离一事忧心的模样。
他并没回答这问题,而是反问:“沈姑娘来,是为关心我身体,还是为和离?”
沈曦云没料到他如此直白发问,没个半点铺垫。只得答:“首要自然是为公子身体。”
更是为了和离。
谢成烨勾唇,并不应声,从袖中抽出昨夜她递给他的和离文书,指尖捏住文书一角,将其展开,平铺在桌面上。
沈曦云一眼就看到和离书上写着的“林烨”二字。
她眉眼间闪过一丝喜意,纵然很快便藏匿,也被一直盯着她的谢成烨看在眼里,压抑了半个时辰,自以为整理妥帖的心绪被这丝喜意再度勾出。
沈曦云见谢成烨主动把已签好的和离书给她看,当作他已应允此事,也不过多纠结谢成烨今日为何惜字如金,猜想大约是他刚恢复记忆,还在消化此事。
她忙不迭说:“想来公子这事已同意和离了,我这边让人拿去官府盖印,公子放心,我定尽我所能把婚事的痕迹抹除,不影响公子。”
说着,就知情识趣地主动伸手去拿和离书。
谢成烨原本捏住文书边角的手在她伸过来时落下,掌心向下压住和离书,阻止了她拿起的动作。
张开的手掌恰恰好把“缘分已尽,情义难续”八个字遮得严严实实。
他在沈曦云疑惑的目光下,再问一句,“你真心想和离?”
沈曦云一愣,思索起他此刻问这话的用意。
他大约是恢复记忆不久,在整理这些时日发生的事,他明明都已经签好和离书,又问她是否真心想和离,莫不是在试探她。
试探她是不是真的规矩听话,不会惹事端,不会因他尊贵的身份而黏上他。
既如此,她也该好好表一番忠心,证明昨夜的那些诚意是真心,而不是糊弄他。
“自然,前些时日对公子多有得罪,惹下许多麻烦。幸好,今日公子身体已好,也算能弥补一番罪过。”
“至于和离一事,我心意言语绝无虚假,这婚事本就是一场错误,”她手指并拢指天,以表决心,“昨夜同公子所说,更是句句肺腑之言,只为挽回我曾犯下的错误。”
其音恳切,其声诚挚。
简直比朝堂上言官上谏的模样还要诚恳,商贾之家女儿身真是委屈她了,她便应该去御史台做个谏议大夫,既能在骗人时花言巧语,又能在不合时宜的地方直言上谏。
难怪皇帝每回儿见了他们都犯头疾,他如今脑子也疼起来了,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线在他脑中拉扯。
谢成烨眉头紧皱,手肘曲在桌上,缓缓抬起右手,修长的手指搭上额头沿着眉心慢慢向两侧滑动,试图缓解那痛。
心里那股气却怎么也顺不过来。
沈曦云见状,还以为他是不满意自己的说辞,又要继续表达诚意。
“够了。”
他声音罕见的拔高几分。
放下手,他深沉如海的墨色眼眸盯着面前不知所措的少女,“沈姑娘说得不错,这场婚事的确是一场错误。”
压在桌面的手用力,青色的血管透着点压迫的红。
他不是早就知晓,她暗地里已经备好和离书许久,她欢喜他恢复记忆也是为了更好的和离,为何在亲耳听见这些话时,仍然生出克制不住的疼痛。
不该是这样,不该任由一个女子掌控自己的心绪。
淮王谢成烨,背负着皇帝的期望和父母的血仇活到今天,练就一身绝好的控制力。
对仇敌狠,对自己更狠。
如果脑海中引起他疼痛的线被握在她手中,他宁愿沐血忍痛一时,将其抽出、折断。
他应当把事情掰回正轨,掰回他今晨已经想好的处置上。
“和离一事,我自然同意。我们二人,确实不大相配,只是因失忆报恩,才有此一遭。”
谢成烨顿了顿,接着道:“但现在不是合适的时机,我在江州还有事要办,尚且需要林烨的身份作为掩护,希望沈姑娘理解,给我一些时间。”
“事成之后,我自会遣人把和离书送去官府,还沈姑娘一个自由身,并许金银以报。”
还有她说的抹除痕迹一事,他亦会做掉,做得更加滴水不漏,户籍造册上查不出分毫。
这便是他今晨反复思量后的打算,继续隐瞒装作失去记忆的样子没什么意义,打从昨夜收到和离书开始,他其实已经没法再装出浑然不知的样子做她的好夫君。
但他确实需要暂时留在沈府,为更好得探查叛党行踪,也方便,他看清她身上的谜团。
谢成烨说出“不大相配”的话,沈曦云并不奇怪或是气恼,甚至觉得他大抵已经是看在自个足够识趣的份上,嘴下留情,上辈子他那句“粗鄙商女,难登大雅之堂”可说得比今日狠多了。
不过她没想到他居然还要以林烨的身份待在沈府一段时日,毕竟从前世他恢复记忆后对她的态度看,他该是对她避之不及的。
想到初十在南十字街遭遇的流民冲撞,至今官府只抓了几个人,全都异口同声说图财,再早些,去岁在翠雀山上,重伤在身到地不起的谢成烨。
看来,他留在江州要办的事应该极其重要,重要到能让他忍受这些不快。
纵然心里因时间有些失落,可到底得到了他的准话,沈曦云自进屋后一直高悬的心放松了几分。
她问:“那公子欲到何时再和离?”
谢成烨见她丝毫不难受,眉眼竟还松快了几分,沉声道:“再给我两月时间,到三月下旬。”
沈曦云闻言一骇。
顾不得其他,立马惊呼:“不可!”
绝对不可,三月下旬,便是上辈子谢成烨被钦差认出,恢复淮王身份的时刻,若真挨到那时候,她的存在肯定会被燕京权贵知晓。
那不是又踏上从前的老路,她半点不敢忘前世在别院,死前暗卫和她说的话“此前王爷回京时朝野皆知他已在江州成婚”。她好不容易才使得谢成烨不记恨她、不嫌她碍事,要是被燕京那群权贵得知此事,她不是又成了谢成烨光明前途上的绊脚石。
尤其是,定会再伤了那位国公府孟小姐的心。
高亢的声音划破斜射入屋的金光,划破谢成烨平静的脸色。
他看见随着那声“不可”,她灵巧轻松的眸子开始斑驳破碎,显出惊恐的影子,眼底清澈的湖面层层掀起惊涛骇浪。
睫毛微微颤动,每一次抖动都像是在诉说着内心的不安。
他一瞬间有些恍惚,仿佛在什么时候,他也见过这样的场景。
曾见过少女痛苦悲伤的眸子。
脑海中紧绷的线又开始搅动。
半晌,沈曦云回过神来,意识到方才自己慌不择言驳斥了谢成烨的提议,深吸口气,慌忙观察他的神色,怕他气恼。
她顿了顿,解释道:“我只是,有些担心,日子不好。”
苍白无力的解释,莫说他人了,连沈曦云自己都觉得荒唐。
“那沈姑娘觉得什么日子好?”
沈曦云揣度了下,报出个她能接受的最晚时限,“二月下旬。”
一个月的时间,她希望能在怪事连连的三月到来前,和谢成烨和离,不再扯上干系。
谢成烨垂眸,不打算深究这姑娘突然古怪的行径,说不得都是为了早日和离,做出的幌子。
她的和离书都准备了十余日,怕是压根不想再忍耐二个月的时间。
索性一个月的时日也够,藏在江州城暗处的逆党,在几日前已经有了秘密活动的迹象,一个月,足够他抓住他们的尾巴。
顺带,查清梦境中可能发生的危险,护她一番周全。
就当是为了心底的一点悸动做个了断。
“好,那便如此,今日正月二十三,就定在二月二十三,我们二人和离。”
“多谢沈姑娘体谅。”
沈曦云心下大定,站起在他面前福身,朱唇露出一丝笑,“公子不愿怪罪,愿意妥帖将此事揭过,已是我的大幸。”
地上二人的影子重合,密不可分。
她逆着光影站在他跟前,面容显得朦胧而柔和,谢成烨看不真切,但能清晰感受到她话语中的欢喜。
覆在和离书上的手蜷缩紧握。
“沈姑娘似乎从进屋以来,都没有好奇过我究竟是谁?”
谢成烨转了话口,问道。
这是寻常人应有的反应与态度么?她是不关心,还是,早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