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缓步走下戏台,觉着今夜出门一趟,先是看见上辈子带她入京的御前侍卫,再是遇见一场神秘诡异的所谓戏法,事情纷纷杂杂堆在一起,无心再逛街看灯。
转过身,对着不请自来的月读道:“夜已深,我已打算归家,就在此,同月公子道别了。”
月读伸出手,露出一直藏在掌心的玉兔雕件,“那临走前,可愿收下这份节礼?这是我亲手雕的。”
他语气缱绻叹道:“好吗?窈窈。”
谢成烨没料到这人还不死心,握住花灯灯杆的左手收紧,可怎么也没法像刚刚那样,走上前制止他的动作。
站在琼楼被沈曦云望见的那一点雀跃早就被按灭在谷底,面对贼人围杀都不曾胆怯退缩的脚步,此刻却始终踌躇不前。
他到底在害怕什么?
沈曦云抿唇,她还记得谢成烨失忆这事,更记得她最要紧解决的事是和离,不想在这关口生出事端。
“不必,月公子悉心雕刻制作,还是送给懂得欣赏的人罢。”
回绝后,沈曦云向马车走去。
车夫束好缰绳,随着一声低沉有力的吆喝:“驾!”,黑马四蹄翻飞,车厢轻轻摇晃向着西正街沈府驶去。
沈曦云略显疲惫地倚住车壁,兔儿灯上镶嵌着琉璃珠的眼部时不时随着晃动的车厢跃入她的视野。
将她的注意力引了过去。
这盏灯,上辈子谢成烨提来栖梧院送她,她宝贝得紧,担心长久挂着受风吹会磨损,专门遣人打了个木质架子放着,摆在栖梧院正屋一侧,日日看着,直到谢成烨回京,都不曾动过。
如今再瞧见这灯,沈曦云感到既陌生又熟悉。
谢成烨见她的视线如愿望来,从灯后收回施力的手指,道:“窈窈若是喜欢这灯,便拿回去挂着做个摆件。”
他提起灯,搁在离沈曦云更近的案几上,灯芯内的火光明灭,斑驳照在沈曦云的芙蓉面上。
灯下观美人。
一阵风吹过,他瞧见窈窈将脸庞贴近兔儿灯,专注欣赏灯盏在火光下变幻的美丽色彩,她的笑容仿若春日里绽开的第一朵桃花,或是山野从木中一只飞舞的彩蝶。
见她喜欢,谢成烨的面上也浮现出一抹笑,紧皱的心得到一丝舒缓。
可马车一个摇晃,那俯身看灯的少女却顷刻从眼前消失,凝神看去,沈曦云始终靠在车壁上,没有伸手拿灯,更没有欢喜观赏。
又是幻觉。
他低垂眼眸,疑心自己是不是中了什么迷药,才会又是幻觉又是诡异梦魇,可谁能有这个机会做这些,难道,真是沈曦云吗?
她救他,又费心嫁给他,莫非是一场阴谋?
眼底闪过暗芒,他轻叹,窈窈,你最好莫与隐匿在江州的叛党扯上干系,否则……
兔儿灯灵动的眸子随着光亮幻化成不同的神采,谢成烨不再看灯,而是问起去时聊过的另一个问题。
“窈窈,你希望我恢复记忆么?”
沈曦云语气郑重坚决,道:“自然,非常希望。”
特别是在城中撞见前世那名侍卫后,更是如此,她迫切希望谢成烨恢复记忆,迫切希望斩断孽缘,快些和离。
她担心自己的重生改变了事情发生的轨迹,担心谢成烨被提前认回,担心自己没多少时间了。
于是接着补充道:“我几日前已经吩咐下去找寻章典章神医的踪迹,只是目前还未得到确切的消息。若是章神医找不着,我会在江南各地张贴告示,邀请杏林好手来沈府为郎君诊治。”
总之,有可能的法子她都试一试,万一呢。
谢成烨见她的态度,又驳回了心底升起的怀疑,若她真不怀好意要做些什么,趁他失忆是最好的时机,犯不上费心费力想要医治他。
她果然还是在意他。
当是少女情谊,是他见多了阴谋诡计而平白生出误解。
而那些幻觉梦境,应该也是别的缘由,比如怕不是真是因为去岁受伤,伤到了脑子。
他指节轻叩案板,按耐住心中从封闭压抑的石头间渗出的点滴清泉,但嘴角还是勾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
沈曦云全然不知,为谢成烨突然转变方向的问话感到疑惑,“郎君对恢复记忆一事可是有什么顾虑?”
谢成烨正过身形,握拳放在嘴边清咳,露出一点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指甲。
“无甚,我是怕窈窈有顾虑。”
他墨色的瞳仁从眼前姑娘粉嫩的耳尖扫到秀气的琼鼻,想起他去程时在马车内的带她入京的设想。
“所以,我希望窈窈安心。”
“就算我恢复记忆,我们这段情义也是真的。”
“我不会抛弃你,窈窈。”
沈曦云笑了。
她偏头看向案几上的兔儿灯,这番漂亮话十分耳熟,她上辈子也从谢成烨嘴里听过。
所谓不会抛弃她,不过是他此刻没有记起王爷身份、没有想起真正心上人才做出的承诺,当不得真。
柔和的灯光映照在她的侧脸,沈曦云轻声道:“是,我知晓了。”
没有剧烈的欢喜。
没有猛烈的回应。
淡淡的,恰如九天之上的神女平静应答凡尘信徒的祈愿,信徒满怀希望,神女无波无澜。
谢成烨动作放缓,一点空落落的情绪侵蚀上心窝,他一时间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期盼一个怎样的答复。
马车内重回安静,一路无话。
沈曦云下车时,没拿那盏兔儿灯,还是春和不放心,跟在后头多问了一句。
她回头看了眼,花灯原有的灯芯将燃尽,火光逐渐微弱,兔子的那双琉璃眼亦不复最初的光彩,暗叹口气,道:“拿着罢。”
说完,不再看坐在一边的谢成烨,撑着稍显疲惫的身子回到栖梧院。
景明急急忙忙为小姐准备沐浴的用具,春和提着灯问:“小姐,这灯是要挂在何处?”
从府门走进来的一段距离,灯芯已只剩个小火苗的光,将熄未熄。
“把灯芯灭干净后,找个箱笼装着放进库房吧。”
她不想老是看着这灯,平白记起上辈子傻得可笑的日子。
春和应是,退到桌前拎起把小巧的精钢剪刀,伸进花灯底座,两片刀刃在灯光下反射出冷冽的银光。
随着“咔嚓”一声轻响,最后的一点火光暗淡熄灭,只留下一片朦胧的烟雾缓缓升腾。
待沈曦云沐浴完上榻时,春和已经把花灯收起,为小姐拉上床帐,闭灭烛火。
夜深人静,院内零星响起几声虫鸣。
沈曦云躺在架子床上,双目紧密,莹玉般的脸庞陷在丝被间,眉心微蹙,睡得并不安稳。
元宵节上发生的事,见到的人,勾起了她内心深处最大的恐惧,被囚困后死于一杯毒酒的恐惧。
前世今生的一幕幕混杂在一起,纷至沓来。
“不管我是谢成烨还是林烨,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我的妻。”
着一身亲王蟒袍的男子含笑握住腰间玉蝉,珍视地看着眼前的少女,言之凿凿承诺,院门外,知州、通判领着手下衙役悻悻候着,等待王爷嘱咐完后起驾回京。
对面的女子闻言羞红了脸,小心扯住他的衣袖,提醒他院门外还有许多人。
可雀跃和欢喜还是止不住从心里涌出。
女子踮起脚尖,昂首在他脸颊落下一吻,细密的睫翼扑闪,像一只迫不及待奔向春日胜景的蝶。
“阿烨,窈窈心悦你。”
“不管你是生于皇室还是寻常人家,你都是我的夫君。”
“结发为夫妻,白首不相离。”
车厢晃动,街边摊贩吆喝声、孩童嬉闹声、炮竹炸响声透过半掩的窗牅飘入。
穿着青蓝水波纹长袍的男子端坐于她面前,修长的指节叩在兔儿灯前的案几。
一字一顿,郑重承诺。
“我不会抛弃你,窈窈。”
“还不快离开!”
“淮王殿下何等尊贵的身份,一个在民间做低贱活计行商的女人,怎配为殿下正妻。”
宫人牢牢按压住女子的肩膀,低声呵斥,让她莫要再做无谓挣扎。
豆大的泪珠积蓄在眼眶,她不可置信地望着皇城玉石铸就的阶梯上的男子,青蓝色的蟒袍与此前在江州栖梧院内穿的何其相似,腰间她赠予的玉蝉却已不见踪影,冷面肃穆,不见半点情意。
唯余一句“粗鄙商女,难登大雅之堂”,印刻进脑海,昭示已经恢复记忆的淮王对她的厌恶。
她步履蹒跚被侍卫宫人押解,送到西郊别院,院门一点点关闭,留下耸立的高墙和方寸的天际。
高墙和天际在梦境中开始模糊,身下躺着的被褥好似变成了别院冰冷的青砖,明明触感顺滑细腻的丝绸锦被,化作啃噬灼烧的毒物,死死箍住她的身躯。
甜蜜漂亮的虚伪承诺灌进她的耳朵,她想捂住不听,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虚弱无力。
沈曦云指尖颤抖,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眼睑快速跳动,嘴唇微张,吐出小声的呻吟。
守夜的春和听到动静,连忙绕过屏风进入内室,掀开帷幔轻声呼唤:“小姐!小姐!”
声音穿过黑暗,沈曦云猛地睁开双眼,只见春和面容焦急,眼里满是关切,手中烛台火光摇曳,在昏暗的屋内投下柔和熹微的光影。
“小姐,可是又做噩梦了?”春和轻轻拍打沈曦云的背部,担忧地问。
沈曦云缓缓从床上坐起,勉强挤出一抹笑,“是,看来安神香用料还要再重些。”
自打正月十五元宵那夜后,她连做了几日的梦魇,被搅扰得难以安眠、精神不济,春和与景明便开始夜里轮换整夜守着她。
昨日她想起娘从前留下的安神方子,特意配了一副塞进香囊,挂在床边。
可惜没起作用,还是梦魇了。
沈曦云瞧见一点微弱的晨光,问:“春和,今日可是正月二十了?”
春和从床榻边拿起一条预先备好的帕子,为小姐擦拭额上的汗水,“可不是已二十了,小姐已连着魇了五日,真叫人心疼。”
沈曦云顺从昂起脸,任由春和动作,“昨儿让景明去城外庄子上吩咐的事,庄子上可有回话?”
“庄子上已经按小姐的意思把物件都备齐了,至于旁的,还没消息。”
春和擦完脸,收起帕子,催促道:“小姐再歇歇吧,估计现在都未到卯时,操心的事等睡一觉起来再说。”
“春和教训的是,”沈曦云笑一笑,打个呵欠,准备躺下再休息,又不放心补一句,“今日庄子上要是有信的,立刻通知我。”
“还有,若是章典的踪迹有了,亦要知会我。”
她这几日加大了人力财力的投入,便不信找不到人。
春和无奈叹气,“小姐都嘱咐过多次了,我们怎敢忘。小姐快些休息吧,白日里操心的还不够吗?”
沈曦云轻咬下唇,缩进被褥里点头。
春和退至一旁,守护着小姐再次沉入梦乡。
辰时三刻。
曲水院内,长安打好热水拎进屋,伺候主子洗漱,并递上封信。
“主子,前日遣去雾凇小筑的信已送到,这是回信。”
谢成烨一身雪白的寝衣,右肩的伤势已然大好,抬手按压眉心保持清醒,听到长安的话,他挑眉,接过信拆开。
纸上正中央硕大两个狂草字样:“来了”。
左边角落里落款:章典。
他嘴角扯出一丝轻笑,“章神医这是不乐意我这么使唤他了。”
长安晓得这话主子没指望他回,低垂着头听吩咐。
实际心思活泛,暗暗吐槽:任谁知道主子您实际无病无痛,就为了演场戏把人从深山老林里拽出来,都不会乐意罢。
老爷子都近古稀之年了,也不容易。
谢成烨合上信,丢回给长安,继续按压眉心,他让章典过来,一来是因为窈窈迫切找人,他既然已经生了带她回京的心思,便没必要再隐瞒身份,刚好借此诊治的契机“恢复记忆”,也全了窈窈的一番苦心。
二来,他阖目皱眉,他的确需要章典诊治他的身体,瞧瞧他反复出现的幻觉梦境究竟是为何。
自元宵和沈曦云逛完灯会,先是在马车上见到她看灯的幻象,入夜后,又开始做梦。
梦里,他手提兔儿灯走进栖梧院,窈窈披着件月桂纹路的斗篷蹦蹦跳跳迎上来。
“阿烨,这是你送我的元宵节礼么?”
他含笑应是,少女脸上立刻绽放出灿烂的笑容,樱唇呼出热气,鼻尖微红,凑到花灯跟前,目不转睛盯着。
“讶!”她嚷嚷,“这灯芯快燃尽了,快拿到屋里换个灯芯续上,可不能让灯熄了。”
少女拉着他的手往屋内走。
推开屋门,映入眼帘的,不是栖梧院正屋的那扇山水屏风,是在一个陌生院子的外头。
挨在身侧行走的窈窈再次不见踪影。
正前方十步的距离,院门紧密,高墙青砖,唯有一棵桃树足够高大,从院墙顶冒出。
他不知怎么,看见院门的那一刻,心脏急促跳动,有个声音催促道:“谢成烨,快进去!快进去!”
他迈步往前,剧烈的抽痛感令他举步维艰。
十步、九步、八步……愈来愈近。
他停住了,停在离院门三步之遥的地方。
惶恐与不安不断捶打他的心脏,耳边反复的“快进去”三个字让他生起了前所未有的失控感,他厌恶这种感觉,没有人能命令他、左右他,哪怕是在梦里。
强大的自制力占据上风,他停住脚步。
逼迫自己从梦中醒来。
谢成烨把帕子在铜盆中打湿,洗净脸颊,他察觉到梦的走向似乎越来越危险,有人在诱导他进入那个院子,他疑心是中毒,是敌人想从心神上给他致命的打击。
“我记得,从雾凇小筑过来江州,走水路,该是三日便能到了。”
长安答:“是这个时间,只是怕天气不好,迟个一两日也有可能。但再怎么着,二十五之前肯定是能到的。”
谢成烨颔首。
穿戴好衣袍,谢成烨领着长安出门,按这几日的习惯,绕着垂花走廊在府里散步一圈。
顺便路过栖梧院时,看见一个着褐色直裰、头戴藏青幞头的中年男子行色匆匆,一路小跑,从后门进来,直奔栖梧院。
谢成烨眯起眼。
他认得这人,年前帮着清账时见过,是沈家隶下庄子里的一个管事。
依稀记得姓唐,人不大圆滑但是个忠心踏实的,平日管着城外的田地。
大清早,他特意进城来沈府做什么?
“东家真神了!今晨庄子上真来了一伙人!“
管事唐邈着急忙慌进门,隔着山水屏风,人还没站定,话已经说出口。
沈曦云察觉到他喘着粗气,吩咐景明倒一杯茶水给管事,“唐管事莫急,润一润嗓子再说也无妨。”
唐邈憨厚一笑,双手接过茶杯道谢,猛灌一口,平缓下呼吸,细细说来。
“今儿临近卯时,长工起来理农具,正巧听见大门外头有吵嚷声,记起景明姑娘的叮嘱,便开门看看。”
“门外约莫十七八个人,风尘仆仆,自述是附近彭城县来投靠亲故,其中有孕妇临近生产,等不及开城门,想在庄子中借个地产子。”
用银簪简单挽个螺鬓,沈曦云自屏风后走出,问道:“唐管事可留他们了?”
“自然,自然。我让人把西厢挪出来给他们用,还把昨儿备好的草纸、醋水、剪刀纱布等都给了他们。如今那孕妇已平安生产,那行人原本要再进城寻医,我说城门开后我亦要进城,顺路把医者一起捎来便是。”
他颇为自得自己的说辞,“因此,那行人此刻都留在庄内未曾离开。”
闻言,沈曦云松口气,道:“那快到济善堂请方大夫,再一同去庄子上。”
唐邈摆手,“不必不必,哪好劳烦东家,我同我儿一起入城,说好分两路行事,他去济善堂请大夫,我来见东家,最后在城门会合。”
沈曦云抚手微笑,“好极了,那我们快出发罢。”
不想迈出栖梧院门槛,迎面撞见那垂花走廊下,背靠朱红柱子静静站着一男子,一袭月白色的长衫,双袖揣于胸前,身姿挺拔、眼眸深邃。
正是这几日梦魇见过无数次的面孔,亦是她此刻避之不及的人,谢成烨。
她敷衍一笑视作问好,扭头就要同唐管事去后门坐马车。
却被他的询问碍住动作。
“窈窈,这是要去何处?”
沈曦云忧心庄子上的来客,便囫囵把事情一说,只道觉着这些人奇怪要去看看,全身心想着待会儿要见的人,就连谢成烨要一同前往也无心再推拒。
同去便同去罢,毕竟上辈子,他也一起去了。
唐管事不清楚这行人的身份,只当他们是寻常旅客路过,可有着一世记忆的沈曦云知道,他们是自彭城县来的流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