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灯提起,朝沈曦云的方向展示,期待看见她欣喜亮起的眸子。
灿若星辰。
但星辰没垂青他。
“小姐,你怎么了?”春和察觉小姐偏头,注意力全被引到另一处。
重活以来,除了早晨在床榻见到谢成烨那时,沈曦云从未如此失态,失态到肌肤上顿时泛起一层细密的疙瘩,犹如无数细小的珠子密布其上,双眼圆睁,嘴巴微张,衣袖下的左手不由自主地颤抖。
她本专注看着各色迤逦的花灯,谁知余光瞥见高台下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前世将她请入燕京的人。
皇帝的人。
她记得那时谢成烨被钦差认出迎回燕京,他同她告别时嘱咐,自己先回燕京安顿,探明情况,稍后再接她回京。
过了三日,一行做侍卫打扮的人,自称是御前忠佐军麾下,受大燕天子,谢成烨的祖父谢仓之命,请淮王妃入京。
不仅拿出天子密令,还调动了当地知州,她怎敢不从,交谈中他们只说是谢成烨请皇帝派人护送。
也就此拉开她在燕京被奚落冷待、囚禁受辱的序幕。
高台下这人,当初便在那侍卫的队伍里,她绝不会认错,因为从江州到燕京路上,他们时刻跟着她,观察十余日,她早日无比熟悉这几人。
为什么皇帝的人会在这?他是来找谢成烨的吗?
可如果此时谢成烨便被发现,她还没和离,岂不是要再次重演一遍上一世的悲剧。
沈曦云见那人快要挤进淹没在人群里,有些着急,站起身,撑在台槛处远眺。
见他进了一处街边门店,连忙调转头,要下高台去追。
春和、景明不知小姐怎么了,只得跟上去,护送小姐离开。
沈曦云一路小跑下高台,裙摆飞扬,一个转身,被一截青衫拦住。
来人含笑,如两日前一般来带一股清泉幽静的冷香,只是因不在青楼楚馆的胭脂地,而是在滚滚红尘人烟处,多了几分人气。
“贵客,又见面了。”
月读手腕翻转,转出一支玉箫,另一只左手掌心向上,露出一枚精雕细琢的玉兔。
“这是第二次见面,您能否告诉我您的芳名?”
不等沈曦云开口,一只檀木木杆伸来,死死压住月读左手的手腕,压出一条红印。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知道她的名字。”
第16章 失踪失去记忆的谢成烨似乎……
谢成烨嘴角抿成一条直线,他自己也未曾料到会出这种话,无礼粗俗,总之同他从小学习的体统规矩半点不沾边。
可一路提灯悬着一颗心想送到她跟前,却只看见那清辉阁的小倌与她在一处的感觉实在不好受。
谢成烨垂眸,暗自把施加在花灯灯杆上的力气再重三分。
他只是,担心这人不怀好意。
纵然自个的左手已经被压低一寸,月读也不恼,微微屈肘泄力,握拳,抓住掌心摇摇欲坠的玉兔雕件。
“这是我同贵客的约定,又与公子有什么关系?”
侧身偏头,嘴角勾起,透着琥珀色的眼珠直视谢成烨,叫他看出几分挑衅的意图。
本就因撞见前世带她入京的面熟侍卫而心情烦躁的沈曦云,哪里管两人之间的言语交锋,既不想接月读指尖的玉雕,亦不想看谢成烨手里的花灯,只想再确认那侍卫到底为何会早早出现在江州城。
她拨开面前两人,往前奔走几步。
谁知正好看见那侍卫从店铺出来,站在门口张望,眼见视线要扫到此处,一时慌乱,情急之下,步履后撤,连忙伸手拽个人挡在自己身前。
待过了几息,她缓过神意识到,自个害怕什么,此时这人又不认识她。
真正不应该让他瞧见的,分明是淮王殿下谢成烨才对。
想到此处,她猛然抬头,欲确认谢成烨的脸应是背对侍卫的,未被认出。
只是映入眼帘的,不是谢成烨如墨色漆黑深邃的眸子,而是琥珀琉璃,中心反射出一点她身后花灯的光亮,漂亮又危险。
月读低头笑问:“贵客是在躲什么人么?”
沈曦云继续后退几步,拉开同他的距离,脑袋从月读衣料的银色暗纹,移到远处已经背身离去彻底消失在汹涌人潮中的侍卫,最后落在谢成烨僵硬停在半空的左手。
疑心是刚才的汤圆没彻底咽下,不然怎么唇齿间格外想咽口水。
“我,方才,是见着一个人凶巴巴瞪我,我一时害怕,就想躲着了。”
恨不得把毕生的机灵用在此处,她顺着月读的话往下编,低头,恨不得将石板间的杂草盯成树,容她避一避。
谢成烨望着她白皙秀颀、弯曲低垂的脖颈,问:“那为何突然急着下楼台?”
“因为”沈曦云继续搜肠刮肚自己刚在登高台四望时看过的景象,突然想到什么,小臂抬起,指向西边围堵一圈人的一个小戏台,“我瞧见那处在变戏法,精彩极了。”
她越说越顺畅,“高台上见他们正演一处‘水中捞月’的把戏,赢得满堂喝彩,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戏法,就想赶紧下来瞧瞧。”
月读从善如流,看向戏台,“那不如一同去凑个热闹?”
沈曦云对上谢成烨不动神色的面容有些心虚,借着月读给的台阶,便唤上春和、景明,往戏台移步而去。
绣花锦鞋踏在青石板上,“哒哒”作响。
她的心在一声声有节奏的声响中逐渐平静,她不能慌,若慌了,更找不到出路。
既然那侍卫没有找上门来,说明谢成烨的身份还没有被皇室知晓,她还有时间同他和离。
或者,她非得等章典到来,让他恢复记忆吗?若直接提出和离,是不是也是个法子?
沈曦云放慢脚步,余光瞥见谢成烨不发一言,提着那盏刚刚赢下的兔儿灯缀在她身侧。
失去记忆的谢成烨似乎对她当真有几分移情错认的爱意,他会同意和离一事吗?
沈曦云感觉上辈子最后时刻那杯毒酒带来的钻心蚀骨的痛苦又一丝一缕黏在她骨髓、皮肤上,挣不脱、甩不掉。
她心不在焉看向戏台中心,坐在揪子上的男子一袭灰蓝色长袍,头戴风帽,帽上的雪白狐狸毛随着他翻滚的动作上下飞舞,手里托着个银白的圆盘,正是他方才表演“水中捞月”时,凭空捞出的月亮。
“诸位且看,我从天上请下月神分身,在凡俗停留片刻已是难得,这便要将祂送回天宫。”
说完,他将手中圆盘往天空中月亮方向一抛。
此时正值戌时,满月高悬于正南夜空,明亮醒目,周围点缀几颗疏星,在这样摧残的月光下黯然失色。
圆盘从手中抛出,竟并未下落,而是愈飞愈高,愈飞愈远。
在围观百姓一齐的见证下,那圆盘当真冲着月亮而去。
最终融入月色,和月亮化为一体,消失不见踪影。
沈曦云原本不甚在意的态度都被这众目睽睽下“月神回天”的戏法吸引了心神,忘记了自己方才担忧的事宜,更遑论本就专心致志观赏戏法的民众。
众人先是被眼前所见震撼得目瞪口呆,正当这无声的氛围弥漫开来之时,忽然间,从人群中传来了一阵清脆的掌声,掌声虽小,却犹如石破天惊一般,打破了现场的沉寂。
紧接着,周围的观众们也纷纷醒悟过来,加入到了这掌声之中。不一会儿,整个场地便响起了雷鸣般的喝彩声,此起彼伏,经久不息。
“好啊!”
“高妙绝伦!”
“好!好!好!”
戏台中心的男子一脸淡然,接受喝彩,稍后双臂大开,张开手掌手心向下按压,示意观众噤声,接着说道:
“诸位,请静一静,月神有灵,适才下凡尘聆听众人心神,知晓民生疾苦不已,派我传话。”
他冲正南圆月拜首,“月神决心请几位客官到天宫聚会,共享琼浆玉露,不知哪位客官愿往呢?”
听了这话,底下不少百姓急忙高高举起手臂,蹦跳高呼,“选我!选我!”
男子扫视环顾四周,选出几个人来,嘴里念叨着:“还差一人。”
说话间,那苍白的手指定在沈曦云的视野里,直直对着她。
她迟疑半晌,不解自己并未举手,远远看着,怎会被选中。
可确实好奇这人要怎么把他们送去天宫做客,她再次确认这人指的是自己后,便准备沿着人群分开的道路,走上戏台瞧瞧。
才往前踏出一步,一左一右伸出两只手臂分别拽住她袖口。
谢成烨先开口,言简意赅,“窈窈,别去。”
月读听到这称呼挑眉,补充道:“小姐金尊玉贵,可莫让这等粗人手脚不慎伤了你,就得不偿失了。”
沈曦云没料到这两人竟在此处达成共识。
戏台上的男子见状,也不再坚持,道:“既然这位客官不便上前,那就另选一位。”
苍白指尖移动半圈,停在另一位穿深紫色珍珠花卉罗裙的女子身上,她忙不迭把手里的零嘴递给丫鬟,提起裙摆上台。
沈曦云知晓上不了台,手腕用力,从两人钳制下挣脱,看清替代她上台的人后,发现这是位熟面孔,爹娘从前生意场上的对头,西正街沈府斜对门住着的李家小姐,李依依。
也是她的儿时玩伴兼对头。
李依依同样看见了沈曦云,她昂首挺胸,冲沈曦云所在的方向骄傲地点点头,当作打过招呼了。
戏台上的男子在人齐后,示意几人以他为中心围成一个圈,从袖中掏出一只竹笛放在唇边,开始吹奏。
是一段沈曦云从未听过的语调,三分凄婉,七分空灵,笛声悠扬,游荡在街巷。
随着曲子的吹奏,不知怎得,她竟感觉那高悬于夜空中的月亮越来越明亮,明亮到晃眼,戏台上飘散出一阵烟雾,似云似幻。
曲声结束,烟雾散去。
戏台上的人不见踪影。
这一回,有了前头的铺垫,大家不再无声吃惊,而是直接鼓掌叫好。
可左手捏着半串李家小姐吃剩的糖葫芦的丫鬟小芸却慌极了,眼睁睁看着小姐在眼前消失,她哪管什么戏法不戏法。
扒拉开人群,冲到台子边缘,对着男子大喊:“我家小姐呢?快还我家小姐。”
男子摘下风帽,弯腰鞠躬,享受完群众的欢呼,才转过身,对丫鬟小芸说:“小丫头,你急什么,你家小姐目前正在月神的天宫做客呢。”
丫鬟小芸不听他解释,“什么狗屁月神!你还我家小姐!”
说完,拿起手里半串糖葫芦丢出,向他砸去,“我告诉你,我家老爷可是这江州城数一数二的人物,你若是敢弄丢我家小姐,老爷饶不了你。”
扔完仍然不解气,小芸抬腿就要冲上戏台,到他跟前厮打。
男子连忙后退几步,眼角闪过一丝阴鹜的光,“你这小丫头,怎么这么不讲理。月神尊贵,岂是你能空口污蔑的,小心噩梦缠身,家宅不宁。”
围观的百姓们未料想失态发展到这般境地,看丫鬟这么激动,担心人是真消失了,不由骚乱溃散起来。
沈曦云暗道不好,不等身边两人说些什么,三步并作两步,拿出从前和娘在山里采药的本事,仿佛一只矫健的小鹿般穿梭在人群,往小芸那跑去。
总算跑至小芸身后,拽住她要向前和男子扭打的手臂。
“小芸,别冲动!”
沈曦云急促喘气,心脏“扑通扑通”剧烈跳动,不仅是因为她刚刚的快速跑动,更是因为在跃步上台时,那个角度,她分明看见男子衣袖中闪着一把匕首的寒光。
她大口呼吸,吐出一口浊气,先按住小芸不停高喊“就是狗屁月神害了我家小姐!”的嘴,扯出一抹笑,组织措辞。
“小芸护主心切,嘴快了些,公子别往心里去。”
她感受到春和、景明以及月读、谢成烨等人都追过来上了戏台,定心,把小芸交给春和照料。
冲着那不动如山,站在对面的男子问:
“那么,公子,你刚刚‘请’到天宫的人,何时能归来?”
第17章 我心“就算我恢复记忆,我……
戏台边支起的灯笼被一些因惊慌而奔逃的人撞翻,蜡烛滚落在地,火苗在夜风中摇曳,发出噼啪的声响。
灯骨与裱糊障子被踩碎在脚下,纸屑、竹节散落一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焦糊味。
场地霎时间暗下来。
变戏法男子的脸一半陷入婆娑树影中,一半沐浴在清冷月光下,近处是同样被邀上台失踪人亲属的嚎叫,远处传来铁甲长矛在急速移动中的“铿锵”碰撞声。
——是巡检司下辖的厢军听到动静前来探查情况。
男子牙关紧闭,直要把被遮挡住的小芸盯住个洞来,没见过这么会坏事的!
听见声音迫近,他气极反露出一抹笑,“既然这么想归来,我这就请月神送客。”
说完,对着月亮下跪,嘴里念念有词,磕头三下,仿佛真得到什么回应似的,频频点头,少顷,他重新站起,对着还未离开的百姓和沈曦云等人大声道:“月神将送客!”
烟雾四起,再度模糊了沈曦云的视线。
这次雾气消散极快,视野清晰,李依依并其他失踪的百姓出现在戏台上,或坐或躺,俱双目紧闭,嘴角带笑,一幅幸福快乐的面容。
小芸挣开春和的手,冲到自家小姐跟前,抱住她的身躯,惊慌呼唤:“小姐!小姐!你快醒醒呀!”
李依依被晃得皱眉,眼皮一点点抬起,不耐烦地问:“叫什么叫?吵死了。”
她脸上带着几分意犹未尽的怅然,站起后理了理裙摆,不理会场上的混乱,径直对变戏法的灰衣男子说:“此去天宫做客,当真是好极了。”
“特别是,”李依依双颊绯红,“特别是月神大人真是英俊潇洒,举止不凡。”
“就是时间短了些。”
沈曦云没料到她会是这个反应,再环顾四周,失踪回来的人皆是赞不绝口、回味无穷的架势,半点没把亲属担忧的询问当回事。
灰衣男行至李依依身边,拉长声音叹气,“并非我不想让你们久留,只是你这婢子实在捣扰烦心,非要我把你们还回来。”
他冲着小芸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她叫嚷半天,吵得客官们慌神,我被逼无奈,才让月神送客。”
听了这话,李依依变了脸色。
她冲着怯懦低头的小芸,抬手便是一巴掌。
“公子都说了是月神邀我们去天宫,你个死丫头,添什么乱?”
犹不解气,她还要继续打,抬起的手腕被另一只纤细的手指捉住。
是沈曦云。
“依依,小芸是好心。”
她冷哼一声,想到方才是因着沈曦云没上去自己才能被选中,现在她又多管闲事,拦着她教训奴婢,更是气愤。
“沈曦云,别假惺惺管我李家的事。”李依依斜瞥见抢先一步赢走兔儿灯的谢成烨,“赶紧和你这不知从哪蹦出来的山野村夫夫君回去收拾收拾败落的产业。别在我面前碍眼。”
说完,昂头,瞪了小芸一眼,拽着她离开,嘴里继续说着斥责的话,“往后小姐的命令就老老实实听着,别被不相干的人带偏了。害我没法和月神大人相处更久。”
失踪的人不仅不计较,还怨怪起沈曦云等人不该找事。
巡检司的厢军来了,听见戏台上的人主动解释情况,当作是虚惊一场,言辞告诫灰衣男子往后不要变这等容易让人误会的戏法,而后便离开去往别处巡逻。
灰衣男送走官府厢军,又给周遭百姓致歉,表示今夜戏法变到此处结束,就要收拾东西、散场离开。
抬步走过沈曦云身边时,留下意味深长的一眼,苍白的皮肤上是冰冷的笑意,“小姐往后做事,当三思而后行。”
也不管景明愤慨的动作,他闪身,从戏台上跳下,消失于夜色中。
春和担忧小姐被此事坏心情,轻抚沈曦云手腕,欲出言安慰,不想沈曦云先她一步开口。
“春和,不必忧心,你家小姐没这么脆弱。”
下次再碰见这种事,她照样会上前管一管,只要结果是好的、人能平安回来,她被人嫌多管闲事又如何。
娘从前治病救人,亦碰见过医治后纠缠不休的病人,没治疗到完全健康就嫌娘医术不佳的、得了病症非说自己没病不治的,但娘从来不会因为这些人,在下一次碰到病人时,就拒绝施以援手。
她还记得小时候她替娘打抱不平,娘放下手里的药材,点一点她的额心。
“窈窈,你记住,你永远都想一想,万一呢?万一这个人就是需要帮的呢?”
“救人之事,只求自己问心无愧,莫望他人结草衔环。”
那些话,她一直记得。
沈曦云眉眼如弯月,用璀璨的笑意回应春和的关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