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照砚摘去画轴上沾上一片柳树叶子,看向荀远微,意味深长地说了句:“对臣而言,重要的哪里是这幅画,是这画上的人。”
荀远微哂了声,理了理自己的袖子:“那这画上的女娘,还真是有福气。”
戚照砚却弯了弯唇:“这天下最为福泽深厚的,难道不是殿下您吗?”
荀远微强压下心中的不适:“少在我面前贫嘴。”
戚照砚这次却当着她的面将那副画缓缓展开,道:“臣不给这画上的女娘画上五官,是因为画中人就在臣眼底。”
荀远微的肩头一僵,但很快又放松下来,转过去看向戚照砚,正对上他缱绻温和的眸光。
她没忍住看了一眼展开的画卷,寥寥几笔,却栩栩如生。
“虽然为我作画,是驸马的特权,但我也曾说过,我可以许给你特权。”荀远微说着从戚照砚手中接过那卷画:“只是我瞧着还缺一些东西,等我之后添好了再还给你。”
戚照砚松了手,任由着她慎重地将那幅画卷好。
而后两人默契地没有再提画卷的事情,戚照砚那会儿说的“婚事”,也似乎被两人都忘在了脑后一般。
简单地再戚照砚的宅子中用过饭后,两人一道出了门,又上了回宫中的车辇。
车辇缓缓在朱雀大街上行进,荀远微想着左右无聊,便撩开车帘。
在路过某处的时候,她却被一抹熟悉的身影吸引了目光。
是以荀远微转头看向戚照砚,以颇是惊讶的语气问道:“那是……卢望岱?”
戚照砚循着她的目光看去,果然看见一个小厮打扮的人跟在卢峤身边,周边是一堆用红绸系着的箱子一类的物件。
他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因为他还是想知晓,到而今,荀远微对卢峤的态度如何?
随着车辇的行进,荀远微看见了那处宅院外的匾额。
她放下了车帘,转头看向戚照砚:“那不是郑宅么?卢望岱这是?”
关于卢峤的事情,戚照砚心底如明镜一般,但他还有装作惊讶的模样,有意同荀远微卖关子:“殿下竟然不知么”
荀远微蹙眉:“长安城每天要发生多少的事情,我哪里能件件都知晓。”
戚照砚故意沉吟了声,道:“臣见殿下此前待卢少卿甚是亲近,还以为他和郑家娘子定亲的事情殿下会知晓呢。”
荀远微平日里对这些官员之间的私交便不太关心,这些日子又忙碌于盐铁案的收尾,连卢峤本人都没见过几次,就算是见,也是和崔悉等一切户部、太府寺、司农寺许多官员一起见,事情处理完,他也便跟着走了,至于这些事情,她不问、卢峤不说、身边没有人和她提起过,她自然也是不知晓的。
于是她皱了皱眉,看向戚照砚:“看来你倒是清楚?”
戚照砚轻轻颔首:“臣也是在御史台听见同僚之间说,才知晓上次王老太太寿宴后不久,卢少卿便同中书令的孙女定了亲事,两家合了八字,听闻是前不久王老太太寿宴后卢尚书主动和中书令提的,当今看着,倒像是下聘,”他顿了顿又说:“看来,是卢少卿并不想让殿下知晓。”
荀远微对他后面这句不置可否,只是说:“不过他再过两年便到了而立之年了,这个年纪不成亲,也难怪卢尚书着急。”
戚照砚看着荀远微对卢峤成亲的事情反应很是平常,也稍稍放下心来,他觑了眼荀远微的神色,又带着试探的意味问道:“那卢少卿的婚期定下来了,殿下会去么?”
荀远微偏头看了他一眼,本想说看看那个时候她忙不与不忙吧,但她意识到了戚照砚的弦外之音。
这人平日里和卢峤这么不对付,今日怎么主动和她提起来卢峤的婚事,还问她去不去。
而且听着了解的程度,一点也不像是在御史台听旁人闲谈能听来的,据他所知,戚照砚在御史台的同僚可没有出身荥阳郑氏和范阳卢氏的。
多半是听了个轮廓,又私下细细打听了的。
故而她眸中闪过一丝狡黠,只将话说了一半:“到底年少时相识一场。”
戚照砚本来还浮于面上的笑意瞬间被他收敛了去,并没有接他这句话。
两人一路上倒也相安无事。
没过半个月,荀远微收到了从邓州传来的驿报——崔延祚死了。
沈知渺将这个消息报给她听的时候,她握着朱笔的手的确是颤了下,似乎是思索了许久,才转头看向沈知渺,不可置信地问了重复了一遍沈知渺说给她的话。
沈知渺面容严肃:“是,驿报上说他行至邓州的时候,在驿站外面短暂歇息,和驿站中要了纸笔,想来是他临行前,崔家人打点过,也没有人为难,照着他的话给他提供了纸笔,他提笔写了两句诗,突然朝着一边拴着马的树上撞去,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等跑过去的时候,他已经断了气了。”
荀远微怔忡了一瞬,给崔延祚定罪的时候她其实一直都想不明白,他明明当年也是纵横沙场的人,为何会在那次和海东青的父汗屈服,于是在他被流放前,还是去大理寺的牢中见了他一面,问了他缘由。
她记得崔延祚当时靠在墙角上,再也看不出曾经在朝上运筹帷幄的模样。
崔延祚沉默了许久,才以浑浊的目光看向她,反问了句:“如果殿下此生最珍爱的人的性命危在旦夕,殿下还能一身坦荡么?”
荀远微当时并没有反应过来。
崔延祚又缓缓偏过头去,说:“朝中可以少一个崔延祚,但是崔延祚只有一个妻子。”
那时荀远微方知晓,当时崔延祚被掳掠到伏弗郁部的王帐中时,海东青的父汗拿着崔延祚妻子的发簪,用她的性命要挟崔延祚,威逼利诱,让她不得不答应靺鞨人无理的要求。
良久,她听见自己问道:“他的绝笔诗是什么?”
沈知渺眉心紧蹙,照着驿报上念道:“蹇驴瘦马尘中伴,紫绶朱衣梦里身。”
荀远微只觉得眼前有些失焦,她想起自己曾读过崔延祚那句:“梦中旌旗尚天山,貂裘老旧长安道。”
她心中一时久久未能平息,最终只是闭了闭眼,说:“让礼部给拟个谥号吧,好好安葬了。”
沈知渺一时有些不解。
荀远微定了定神,说:“感慨崔延祚此生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崔恕还替我抵挡着西边的吐蕃呢,而且世家之间,此消彼长,从前荥阳郑氏和博陵崔氏平分秋色,如今博陵崔氏稍有没落之势,我也不能放任荥阳郑氏独大。”
沈知渺这才有些恍然大悟:“殿下英明。”
崔延祚被流放后,朝中形势虽然有暗流涌动之势,但明面上还是很平和,毕竟所有人都清楚崔延祚只是被流放了,他才五十多岁,如若有天朝中还能用得上他,将他召回来呢?
但他的死讯传到长安的时候,心怀鬼胎的人便愈加多了起来。虽然此事并未牵扯到博陵崔氏的其他族人,但要说不受影响是不能的。
崔延祚的死讯传到长安的第四天,朝中又发生了件不小的事情。
在崔延祚和盐铁案中立了大功的王贺杀了他后来娶的崔家娘子。
他此前那篇《断雁序》便在朝中掀起了不小的风浪,如今杀妻的事情传来,更是让众人惊讶。
除了崔氏族人,没有多少人知晓他和崔氏之间的恩怨,众人也对此事议论纷纷。
但等大理寺的差役到他宅子上去的时候,发现已经人去楼空。
只是大理寺还没有来得及张贴通缉令,便先传来王贺在终南山上的一座孤坟前自刎的消息。
没有人知晓他为何自杀,也没有知晓他为何杀他娶得崔氏娘子。
但因为他牵连的社会关系不多,又是死无对证,此事也只能被草草搁下。
关于博陵崔氏,即使他们在在朝中尚且还有崔悉和崔恕,以及其他比较重要的官员,但位置最为重要的崔悉和崔恕这两人毕竟都年轻,不过三十来岁,崔延祚这么一倒,中书省另一个宰相的位置虽然空缺,也不会轮到崔悉。
毕竟六部尚书中崔悉是最年轻的那个,他任户部尚书又没几年,即使是要拜相,也轮不到他身上。
先前依附于博陵崔氏的一些氏族也都默默地和不在主动亲近和讨好他们,有人转而投入荥阳郑氏下,也有人主动讨好如今大权在握的荀远微。
但寻常的金玉珍玩自然不能吸引荀远微的注意,毕竟从前出身世家,如今又掌握天下大权,她根本不缺这些俗物,故而所有人都将目光对向了她尚且空置的后院。
以至于短短几天之内,劝谏她纳驸马的奏章便堆满了廷英殿的案头。
自然也有人借着这个机会,推举自己家族或者有些姻亲关系的家族中的年龄合适且未婚的郎君。
这日戚照砚才来廷英殿和她说完公事,她便找了个由头将春和与沈知渺都支开了,只留下了戚照砚一人。
“正好也要到午膳的时间了,没用过的话一起吧。”荀远微如是提议道。
戚照砚欣然:“臣却之不恭。”
荀远微又揉了揉眉心,随手将自己面前的奏章往旁边一放,“这些人也真是闲。”
她刻意没有将那份奏章合上,半开着放在戚照砚眼底。
戚照砚果然装作不经意地扫了一眼,等他看到上面的内容时,心底蓦然一沉,但还是维持着自己面上的镇定说:“殿下近来是因为挑选驸马的事情烦恼么?”
荀远微很认真地点了点头,见着他问,也不掩饰了,直接将将整理出来的一堆明里暗里劝她选驸马的奏章都拿给戚照砚,指着上面的内容,“这些人也真是会挑,选的都不是什么大的世家大族的子弟,年岁最多是与我相仿,大多是刚刚及冠的,二十一二的,每个人还要强调上一句这些人的相貌如何。”
荀远微说着故作烦恼的摇了摇头。
戚照砚早已悄悄地攥紧了自己的拳。
他心中不禁想起这些人的样貌,又在脑中和自己暗暗比较。
虽然没有直接问出声来,但还是不禁猜测:远微这是嫌弃他年纪大了吗?
毕竟他若是没记错,他应该是比荀远微年长两岁的。
但他还是按捺着自己的心性,强装淡定地问道:“殿下喜欢那样的?”
荀远微垂着头,没忍住弯了弯唇,但抬起头时,又装作一副惶惑的模样:“你说什么?”
戚照砚这才意识到即使自己已经竭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但还是失言了,于是轻声咳了两声:“臣是想问殿下,这么多的人选中,殿下可有挑到合意的?”
荀远微随手拿起一本奏章,点了点上面的内容:“兰陵萧氏的萧彻,模样倒是不错。”
戚照砚扫了眼,平声道:“秦楼楚馆的常客。”
荀远微轻轻“唔”了声,又挑出一本:“河东柳氏的柳绥?文章倒是做的不错。”
戚照砚毫不犹豫地说:“为人最是古板无趣。”
荀远微强忍着笑意,继续装模做样的拿出另一本:“裴家的裴纪渊?听说知情识趣,颇讨京中女娘的欢心。”
戚照砚冷声评价:“今年夏天才刚刚及冠,毛头小子一个。”
荀远微终于没忍住笑出声来,这次她还没去找下一本,戚照砚便先她一步将那些奏章不由分说地挪到自己跟前。
他才不要殿下看到这副这些奏章,这些人都配不上他的殿下。
他完全不敢想,那个不久前还和自己推心置腹的荀远微,若是凤冠霞帔的选别人做驸马,和旁人洞房花烛,他就觉得自己还不如三年前就死在奚关外。
什么狗屁风月人间,没有荀远微的人间,叫什么风月人间?
说好的“颍川荀氏女,东海戚家郎,最天生一对”呢?
虽然他都要快疯了,但还是一句话还没有说,只是看着荀远微。
荀远微这才抬起头来看向他,问道:“戚照砚,你不会是,吃醋了吧?”
戚照砚心弦一颤,慌忙别开眼去,又故作正经地说:“臣只是觉得这些人都配不上殿下。”
但他根本不知晓,他如滴血一般的红的耳尖早已出卖了他所有的情绪。
荀远微仰头看着他,想起之前他在家中的时候,故意吊自己胃口那次,也学着他的样子刻意问道:“那你觉得什么样的郎君才配得上我呢?万一我就是喜欢那样的呢?”
“哪样的?”
荀远微掰着指头数:“年轻的、会玩的、样貌好的。”
戚照砚合上眼睛,咬牙切齿地说:“殿下,慎言。”
荀远微得寸进尺:“怎么?你如今连我要选谁当驸马都要干涉了么?”
戚照砚矢口否认:“臣不敢。”
荀远微歪了歪头:“那你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我好不容易挑了一个,你却嫌弃上了。”
戚照砚深吸了一口气,忽然转头看向荀远微,定定地看着她,低声说:“臣可以学。”
第77章 破阵子 “是殿下曾于寂夜中为臣掌灯。……
“哦?”荀远微好整以暇地看向他, 又将手中捏着的朱笔在指尖转了个圈,将湖笔的尾巴抵在自己的下颔,眸光闪烁了一瞬, 问道:“学什么?怎么学?”
戚照砚的喉结上下滚动一番,他迫使自己稳住心神, 不断地提醒自己此处是廷英殿。
他其实不敢想, 如若现在不是在廷英殿, 他一旦抑制不住自己的心神,会怎么做。
毕竟荀远微就这样仰头看着他,朱唇就映在他的眼底。
但他还没有回答荀远微这句话, 春和却匆匆走进殿中,朝着殿上的两人行了个礼, 语调沉沉:“殿下,儒州八百里急报。”
荀远微面上的笑意在一瞬间被她尽数收敛, 她立即放下手中握着的朱笔, 和春和招了招手, 示意她将插着三支鸡毛的信笺呈上来。
戚照砚也在一瞬间站直身子。
荀远微在拆开信笺的时候,手竟然有些发抖。
儒州位于武州和檀州之间,又扼守着白河河道,地位位置不可谓不重要。此时大燕境内已经到了夏末的时候,想来位置更北一些的靺鞨已经早早入了秋。今年夏天雨水普遍少,她本就担心会不会今年靺鞨草原上也没有多少雨水, 以至于他们贸然南下,便嘱咐沿边的守将多多留意, 没想到还真得发生了她最不想发生的事情。
毕竟春天的时候,海东青就已经率军进犯过一次更为东边的松亭关,虽然她当时派遣比较熟悉海东青的李衡前去应战且获得了胜利, 但今年的事情甚多,她本打算先休养生息几年的,却没想到仅仅过了半年的时间,北边又发生了战事。
从前镇守武州的时候,她只知晓有战必应,因为那时关于军饷、后备粮草、朝局的所有事情都不需要她担心,只要她将需要的粮草报到长安,荀远泽一定会在长安为她兜底。
但现在不同了,她不仅要抵抗外敌入侵,还要平衡好长安的一切。
以至于她深吸了一口气,才敢拆开那封军报。
她越看那封军报,面色越沉,眉心紧蹙。
戚照砚在旁边看见她的神色,便问具体情况。
荀远微合上军报,攥紧了拳,看向戚照砚:“海东青率部越过了大马群山,已经跨过独石口,正在顺着白河河谷一路南下,已经在儒州城外一百里安营扎寨,来势汹汹。”
她和戚照砚陈述完这件事后,便转头看向春和:“去传褚兆兴、李衡,还有剩下的豹骑卫、骁骑卫、佽飞卫等卫府的主将,速至廷英殿”
战事当即,春和自然不敢有半点耽搁,应下后,便匆匆离开了。
戚照砚也知晓现下商讨军国大事,他身为御史中丞并不适合留在廷英殿,只好先用眼神宽慰了一番荀远微,而后便行了个礼告退了。
不过多久,荀远微传召的将领便都到了廷英殿。
殿中侍奉的内侍此时早已将一架屏风式的地图搬到了殿上,荀远微也没有高座,走下台阶,未曾让这些将领多礼,便和他们简要说了战报中的重要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