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由得想起那个自她去年回京时第一次见时便缠绵于病榻的秘书少监,心底一沉,比起章绶,她更担心戚照砚,于是顾不得上用午膳,便匆匆赶往了章绶的宅子。
章绶的宅子位置也比较偏,她花了好些时间才赶到,但她似乎还是来晚了。
因为她甫一进门,便已经看见了戚照砚蹲坐在榻边上伤心欲绝的模样。
她从未见过那样的戚照砚。
此时她与戚照砚并肩坐着,她的指尖仍旧搭在戚照砚的脊背上,两个人的膝盖轻轻挨着,戚照砚虽然用胳膊将自己环抱着,但他的发髻还是倒在了荀远微的怀中。
荀远微甚至能感受到他身上微微的颤栗。
章绶宅子上的长随赵环虽然伤心,但仍旧守着规矩,此时已经悄悄地退到了门边上默默地抹着眼泪。
他其实不是长安人,是章绶将他带回长安的。
前朝末年的时候,章绶曾被外放到润州上做过两年的官,那年青州遭了饥荒,他父母双亡,只好随着村里的大部队一路流亡,当时他尚且年幼,一不留神便和大部队走散了,正好遇上了去赴任润州的章绶,章绶将他叫上马车,给了他干粮和水,又问了他的名字和经历,他俱如实告知,不敢有半个字的隐瞒。
章绶见他可怜,便把他留在身边做了伺候笔墨和起居的长随。
后来章绶许是看见他话少踏实又不蠢笨,便主动叫他读书识字,某次章绶提及自己有个三岁便夭折的儿子,若是能长到他这个年岁,一定和他一样聪敏,此后便待他更加亲近。
他跟着章绶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算短,今年恰好是第十年。
他虽以长随的身份侍候在章绶身边,但章绶更多的是将他当作家人,即使是他后来收的学生、如今长公主的近臣戚照砚也没有将他当作下人,待他也极为亲切,故而他才敢在章绶病重的时候,去寻戚照砚。
正是盛夏的天气,章绶宅子中的院子里本来有一颗硕大的桑树,上面的蝉声本来会伴随着他一整个夏天,可如今随着他的去世,本来活跃在桑树上的蝉,也静默了下来。
只有风带来一阵暑热。
戚照砚抱着自己的双膝垂头了许久,才缓缓抬起头来,看着一直陪在他身边的荀远微:“多谢殿下。”
荀远微摇了摇头,示意无妨。
两人这才互相搀扶着起了身,戚照砚站在章绶榻前,却不敢看一眼他的遗容。
这时赵环进来说章绶知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所以一年前就给自己准备了棺椁。
戚照砚的心绪更是复杂,章绶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竟然毫无察觉。
荀远微看着他这样,自己心中也跟着蒙上了一层阴霾来,章绶这么多年的官声实在是好,从前朝到大燕,算上荀祯,也算是历经了四代君主,经历过一次王朝的覆灭和新朝的诞生,什么都看得明白,却从未和谁同流合污过。
即使不是因为戚照砚的缘故,章绶这样的纯臣,她也是分外敬重的。
于是他借着两人都宽大的衣袖,轻轻捏了捏他的指尖。
戚照砚的指尖一颤,然后稍稍回握,转头看向他。
荀远微看着他“按照规矩,大燕只有三品以上的官员死后可以得到礼部的谥号,但我想以我个人的名义,给章公赠一个谥号。”
戚照砚有些惊愕。
“就取个‘贞’字,如何?”
戚照砚的眸子睁大了些,“这可是古来对文官极高的褒扬……”
荀远微勾了勾他的手指,又松了开来,示意他安心:“章公担得起。只是他的墓志铭,我想,章公还是更希望你来写。”
戚照砚垂了垂眼,并不作回答。
荀远微语调平和:“我许你半个月的假,好好为章公料理后事,但这期间,无论是廷英殿还是公主府的门,永远为你开着。”
她相信戚照砚并没有脆弱到时刻需要她陪着的地步。
戚照砚朝着她深深一拜:“臣多谢殿□□恤之情。”
其实他也明白,半个月,是荀远微能许给他最长的时间了,毕竟如今盐铁案查到了紧要关头,三司会审的事情又在他头上落着,这件事毕竟关系重大,不但是荀远微分外重视,满朝都盯着这件事,人人都怕这种等同于谋反的罪名落到自己头上。
虽然他私下里将章绶当作自己的老师,但两人之间毕竟没有行过正经的拜师礼,即便真是老师,也并不在五服血亲之内,他也没有办法为章绶丁忧守孝。
若是多于十五天,只怕他这个御史中丞首先要被人弹劾了。
他并不愿意荀远微为难,即使心下再哀恸,还是在十日内将章绶的后事都安顿好了。
其实章绶来长安这些年,和家中的联系已经近乎于无,故而他的后事也不麻烦,只有他名下的这处房产和京郊的两百亩田产,戚照砚没有将这些挂出去卖,只是留给了侍候了章绶大半辈子的赵环,又跪在章绶灵前,为了他守了个头七。
当年周冶为他而死后,戚照砚久久不敢去祭拜他,他一时也想不清楚,他如今对章绶的悲哀中有没有对周冶的愧疚。
戚照砚披着素白的衣衫丛章绶灵前站起来的时候,一转头正好看见了同样换了一身素衫前来的荀远微。
她高耸的发髻上只有几支银钗和玉簪,就站在章绶灵堂前的台阶下。
戚照砚才想换了自己一身披麻戴孝的装束去公主府寻荀远微,却没想到荀远微先一步来了章绶宅子上。
他不免惊讶,差点以为是自己连日没有睡好生出了幻觉,揉了揉眼睛,待看清眼前之人的确是自己朝思暮想的人,才匆匆走下台阶和她行礼,当然也不忘问一句:“殿下怎么有空来?”
荀远微抬了抬他的手腕,“我算了算,今日应当是章公的头七,便来上柱香。”
戚照砚没有阻拦,由着她持着香在章绶灵前拜了几拜。
夏天日落得晚,一切结束的时候,夕光才缓缓蔓上整座长安城。
荀远微与戚照砚并肩走在朱雀大街上。
两人的袖子相互交缠着,不知是谁先主动扣上了另一方的手,而后在重重叠叠的袖子的遮挡下,十指相交连。
谁都没有说话,也没有更亲近的举动,但他们忽然又觉得分外的安心。
“殿下,臣这些日子,总是梦见臣幼时的事情,以及,臣的,母亲。”
戚照砚在说到最后“母亲”那两个字的时候,隐隐有些生疏,似乎是在琢磨自己对自己那个命苦的母亲的感情。
荀远微听出了他的别扭,也轻轻感叹一声:“虽说生在天家,万事皆不由己,可我仍然为柔嘉公主而感伤。”
戚照砚敛了敛眉头,有些意外荀远微对柔嘉公主的态度,毕竟这件事连自己也是章绶死前才知晓的,“殿下,知晓她的事情?”
荀远微不知他所指为何,便道:“我只是感叹一声,柔嘉公主的红颜薄命,听闻她亡故的那年,才二十四岁,是和我一样的年纪。”
戚照砚本来还有些犹豫要不要将将柔嘉公主的事情悉数说给荀远微听,如今看到荀远微的态度,心下也跟着定了定,将自己母亲和周冶之间的事情都告诉了荀远微。
荀远微闻之也是一惊,她从未想过,柔嘉公主和周冶之间还有这层关系在。
此刻,对于她年少时分明与戚照砚并称为“当世双壁”,但周冶平生只收了戚照砚一个学生的事情,忽然释怀了。
或许周冶收戚照砚,也只是因为他是自己年少时喜欢过的人留在世上不多的“遗物”吧。
她又有几分庆幸,庆幸自己和柔嘉公主一样的年龄、相似的家庭,却和她是截然不同的命运。
她的长兄当时为了稳固和拉拢东海戚氏,不顾她的意愿,强行将她嫁给了戚绍,但大燕刚建立的时候,朝中同样有荥阳郑氏和博陵崔氏这样大族,荀远泽却没有为了稳固世家、稳固朝纲,将她丛边关传回来,强迫她嫁给谁,后来以一道遗诏唤她回来,也是将整顿大燕朝纲的事情交给了她。
她虽然名义上是辅政,但实际上又是临朝听证,又是在廷英殿召见群臣,又是执掌玉玺批阅奏章,其实已经和大燕的天子没有了什么区别,只是差一个名分罢了。
她回过神来,想到按照柔嘉公主幼时和戚照砚之间的相处,戚照砚应该是记恨他这个生身母亲的,但他如今又能提起柔嘉公主的故事,还说起自己时常梦见她,荀远微一时有些揣测不清楚他的想法。
于是她转过头去看向戚照砚,戚照砚的目光此时也静地落在她身上,他稍稍蹙着眉,显然心绪有些复杂。
荀远微停下了步子,戚照砚虽然不解她的用意,但也跟着停了下来。
而后他看见荀远微轻轻踮起脚,伸出指尖抚平了他的眉心,语调温温:“没关系,若你还是没有想好要怎么和我提起,也可以不说,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不是吗?”
戚照砚的眼眶蓦然一湿,他的喉结上下滑动一番,声音微哑:“好。”
而后谁也没有先说话,仿佛只是并肩走在一起,便抵得过世上所有的缠绵与风月。
盐铁案在经历了一整个夏天后,终于查到了最后的关头。
盐矿的事情并不复杂,是妫州和蓟州两州的守将自己贪慕富贵,所以便暗自允许诱拐人口的事情在境内猖獗,甚至伪造户籍册,隐瞒出生人口,掳掠这些人前去开采盐矿,明面上开采出来的盐砖上贡给朝廷,自己背地里开采出来的盐砖,则私下进行贩卖,以谋取私利。
谢定澜带着兵和荀远微的旨意在妫州和蓟州查出了几座盐矿,又顺着线索一路查下去,算是将这件事结了案。
以公谋私、搅乱税收,本就是死罪,如今证据确凿,又是荀远微自己直率的燕云十六州内部的将领,朝中自然没有反对。
审查这件事顺带着还让他们供出了去年年底荀远微回京时在京郊遇险的事情,也是这两州的守将怕荀远微一朝回了长安,查出了他们所作的事情,所以故意使了绊子。
毕竟荀远微在边关的时候,武州离妫州和蓟州都远,荀远微平日更关心的也是边防上的事情,自然不会在这些盐税上的事情上多费精力,他们尚且可以借着天高皇帝远为非作歹,但一旦荀远微回京后接触到账册一类的东西,这件事恐怕就不好说了。
如此便是罪加一等,荀远微朱笔一落,便定了秋后问斩,三省六部也难得统一意见。
倒是铁矿这边,处于胶着的状态许久了。
无论是定州地方上,还是长安大理寺,怎么审,也只能卡在了定州的确有人在和伏弗郁部的海东青做兵器交易,但往上追溯,却怎么也查不到。
因为没有人见过他们背后的主子。
对于要彻查这件事的时候,按照崔延祚一贯的作风总要谋划一些有利于自己的事情,比如借机铲除自己朝中的政敌、又或者借着荀远微降罪罢免一些官员的机会提携自己的亲信,但有些奇怪的是,他只是按部就班地待在中书省处理事情,从来没有过多的过问过这件事。
这日正逢上百官休沐,他本在自己的书房中临帖,下人却前来通报说是王贺前来拜访。
他皱了皱眉,本来不太想见,但自己又实在摸不清王贺这人在想些什么,他在朝中这么些年,自诩看人很准,但经历了春狩那件事,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从前是轻视了王贺。
他本以为这个王贺就是一个普通的、一心求功名的学子,却没想到这人差点在春狩的事情上摆了自己一道。
倒叫他一时真对这个年轻人有些琢磨不清,犹豫了下,还是让下人将王贺传了上来。
王贺进门后,崔延祚摆了摆手,屏退了屋中的下人。
王贺倒是姿态从容地和崔延祚行了个礼,才从袖中取出一个卷轴:“下官近日整理兵部的文书,看到了关于靺鞨的一些相关记载,只是下官才疏学浅,问了兵部如今当差的,也都没有人能看得懂这些文字讲的是什么,下官想起中书令当年也是出使过靺鞨,想来是认识靺鞨的文字的,故过来讨教一番。”
崔延祚皱了皱眉,他想起自己当年在靺鞨的那段时间,身上多多少少地有些不自在。
但他并没有多想,只是朝王贺招了招手,示意他拿着东西近千来:“拿过来,我看看。”
王贺恭敬地将那张纸递到崔延祚桌案上,崔延祚解开上面绑着的细线,等那张纸在他面前摊开的时候,他忽然瞳孔一震,但还是竭力地稳住了自己的心神。
“是靺鞨伏弗郁部的标志图腾,但我记得,兵部应该不会留存这些吧?你到底是什么人?”崔延祚的语气骤然冷了下来。
王贺勾了勾唇:“兵部当然不会留存这些,但是中书令的背上,有这个图腾,不假吧?”
崔延祚瞳孔骤然一缩,然后他又掩饰一般地冷笑一声:“你乱说些什么,我是大燕的中书令,身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
王贺的目光却像是一把匕首一样,定在了崔延祚身上:“怎么?中书令就不好奇我是怎么知晓的么?”
崔延祚哼了声,想要将那卷纸收起来,却被王贺压在桌案上:“中书令不是问我是什么人么?那我不妨就告诉中书令,我于幼时,在靺鞨的王帐中见过您。”
崔延祚没有说话。
王贺颇是病态地一笑:“你当时被海东青的父亲俘虏到王帐后,为了活命,答应了他作为伏弗郁部在中原的眼睛,只是后来海东青的父汗死于部下的谋杀,但这些年却从来没有断过通过在定州私自开挖铁矿给海东青提供兵器吧,所以海东青年纪轻轻,才能迅速为父亲复仇,并带领伏弗郁部走向高峰。”
他说着以审视的目光看向崔延祚:“让我猜猜,你又为什么这么多年如此效忠于海东青呢?是因为一不做二不休吧?毕竟一旦海东青将你们这么多年的书信往来给了我们的陛下,通敌叛国,这可是死罪,你说是不是?”
崔延祚背后冷汗直流。
因为王贺说的这些事情,没有一个字是假的。
他深吸了一口气,问道:“你今日是想来以此要挟我吗?你图谋的,又到底是什么?”
王贺眯了眯眼睛:“如中书令所见,我只是一个没了妻子的鳏夫。我今日前来,也只是想告诉中书令,千万不要,养虎为患,这件事早在你在逼着我休妻,娶了你崔家的女儿时,就应该明白。”
他说着笑了起来,可又笑得分外瘆人,笑着笑着眼角滑下了泪水。
崔延祚不免骂了一声:“你这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王贺却没有理会他,只是松开手,转身朝门口而去,然后又踅身看了崔延祚一眼:“我是不是疯子,不重要,只是中书令恐怕要和褚将军去一趟大理寺了。”
他轻飘飘地落下这句后,便推开了门。
崔延祚这才发现,门外已经全都是穿着盔甲,拿着兵器的士兵。
关于这件事,王贺始终冷眼旁观,看到事情实在推进不下去的时候,他去求见了荀远微,添了最后一把火。
崔延祚被下狱后,一时震动了朝野内外。
而在他被下狱的次日,戚照砚说他想好了,希望荀远微能陪自己去柔嘉公主墓前,将周冶最后的思念埋进去。
荀远微没有拒绝。
荀远微在柔嘉公主墓前拜祭了一番,看向戚照砚,“你想同我说什么?”
戚照砚看了眼柔嘉公主的墓碑,道:“其实,臣从前从未想过有一日会娶妻或者有家世、有子女。便是不想自己重蹈当年生身父母的覆辙。”
荀远微歪了歪头,看向他:“所以呢?”
戚照砚深吸了一口气,说:“但是臣现在有些怕。”
“怕什么?”
戚照砚凝视着她:“臣怕臣和殿下走了臣的母亲和臣的老师的旧路。”
荀远微摇了摇头,说:“不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