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也没心情和一个重伤的人上计较,只是嘱咐他们速速去请军医。
在距离儒州城不远的燕羽山上,荀远微正率兵伏在海东青如若从这条路撤军的必经之路的山上。
在此之前,荀远微清清楚楚地看见了李衡在山的另一头发射出的鸣镝。
那意味着李衡已经率兵成功拿下了海东青的屯粮之地。
荀远微紧紧地盯着海东青的来路,又朝自己带来的副将吩咐:“等我命令。”
副将颔首应声。
这个视角,可以清晰的看见随着靺鞨军不断靠近进入视野的旌旗。
海东青带着其残部到了眼前的三岔路口,侧首询问归来的斥候,斥候回道:“右侧直出是我军的屯粮之地,现下已然被燕军所占,走卯山和走燕羽山都能回到屯粮之地,其中燕羽山稍深入有一处水源,且道路中间地势稍稍平坦。”
海东青目光朝卯山望去,此时天空响起一道闷雷,他细思一番,将鞭子指向燕羽山的位置。众将士会意,遂朝左侧去。
随着愈来愈多的靺鞨军进入燕羽山底的峡谷,荀远微握剑的力道也大了几分,她紧盯着海东青,又不敢有任何响动,生怕打草惊蛇,因为这一策过于铤而走险。
海东青更是丝毫不敢大意,一路都在环视两侧峡谷,又屡次嘱咐身旁将士:“此地地势险要,若是燕军设伏,我们更要提早预知。”
其身侧副将犹豫再三方道:“可汗不觉得我们此次逃脱的过于轻松了吗?”
海东青眉心一蹙。
他的亲信的话提醒了他。
他不由得想起来从儒州城突围的时候比他设想的还要轻松,以当时的战局,他们分明是腹背受敌,哪里能轻松地逃出这许多人,只是他当时心中担心屯粮之地,故而没有多做思索。
如今细细想来,倒真有些可疑。
海东青如是想着,便伸手朝跟在自己身边的副将要来几支箭,而后从自己的背后取下大弓,又把箭支搭在弓弦上,对准最容易藏人的密林射了一支箭过去。
“咻”的一声,箭支穿过空气,直指荀远微率人藏匿的林子里。
他在试探,倘若林子里真得有人,那他这一箭下去,即使歪了不曾伤到人,也会引起恐慌来。
但不知海东青幸运还是不幸,他飞射出去的那支箭正好擦着荀远微的脖颈而过,并且在她的脖颈上留下了一道不深不浅的血痕。
她身边的副将颇是担忧地转头看向她,却被她地眼神制止。
荀远微甚至没有抬手去试一下自己脖颈上的伤口的深浅长短。
海东青盯着那处林子看了许久,也没有看出些什么猫腻来,便和自己身后跟着的靺鞨士兵打了个手势,示意继续往前走。
荀远微便看着他们不断地往峡谷深处走。
她身边的副将屡屡将目光看向她,请示她的意思,荀远微皆表示按兵不动。一直到靺鞨兵的尾巴都进入了他们的提前布置好的视野范围内,她才抬起手,往下压了下手腕,示意可以发起进攻。
她的副将明白她的意思,转头看了一眼,所有人本已箭在弦上,只等待长公主殿下一声令下。
埋伏了这许久,终于等到了命令。
霎那间,万千如细雨一样的箭矢朝着林间飞出,
这处峡谷只有一面有树林遮挡,另一面则是光秃陡直的峭壁。
靺鞨兵才经历过一场大战,此时精神好不容易松懈一下,却遇上这样的伏击,瞬间便乱了套。
“撤!快撤!有埋伏!”海东青身边的副将一边朝身后的士兵大喊,一边掩护着海东青。
不过多久,尾部的士兵突然大喊:“不好了!峡谷的入口被堵死了!”
瞬间,靺鞨军心大乱。
海东青看了一眼峡谷的前面,又往后张望了一番,心下一横,命令道:“迅速往出冲!”
箭雨冲击下,靺鞨兵接二连三地重伤在地。
这个时候,峡谷出口方向的天空上又响起一支鸣镝。
荀远微认得方向,那并不是李衡设伏的方向,甚至也不是李衡投出的鸣镝,那是她当初在蔚州送别戚照砚时给他的鸣镝。
若是他能成功说服宜勒图按照他们原本的计划,让宜勒图率兵抄了海东青的后路,戚照砚便于空中放出这枚鸣镝。
想到戚照砚,荀远微不由得轻轻弯了弯唇。
但她身边的副将却不知晓长公主殿下缘何这样,只以为是因为即将到来的大捷,遂请示她的意思,要不要继续放箭。
荀远微的目光在一瞬间恢复冷静,她压了压手腕,又摇了摇头,低声道:“不必直接赶尽杀绝。”
副将并不理解她的意思:“殿下,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海东青毕竟是心腹大患。”
荀远微看向他,只说了一句:“因为他不仅仅是我们的心腹大患,更是宜勒图的心腹大患。”
副将在这一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便下令给埋伏着的士兵。
因为戚照砚既然请来了宜勒图的援军,那么对于宜勒图来讲,她总要从海东青这里得到点什么;其二,海东青和宜勒图在北面的草原上,对她而言的地位是不相上下的,总要让两个都留着,才能在草原上形成制衡之势,一旦将其中一方彻底灭亡,那么就剩下大燕和存留下来的一方正面对抗,但以大燕如今的形势,根本不能支持长时间的战争。
海东青率残部从荀远微设伏的峡谷中逃出生天后,却又遇到了宜勒图派手底下的大将抄了他的后路。
而跟在悉万丹部大军跟前的戚照砚见着海东青已然逃出,便知晓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遂和宜勒图派来的大将告辞:“答应给你们的,绝不沾染分毫。”
说罢便骑着自己来时的马,朝着海东青残部的来路而去。
荀远微已经从密林中出来,就在戚照砚的必经之路上。
残阳胜血,马蹄声碎。
荀远微骑在照夜白上,目光死死锁住那远道而来的,渐渐清晰的身影。
那道身影在她眼底越来越清晰,她的心跳便越快。
“殿下。”戚照砚在她面前勒马停步,声音有些低沉,隐隐带着几分沙哑,只是这一句,便像是压抑了千言万语。
荀远微怔怔地望着他,眸中渐渐氤氲出一团朦胧的雾气,她垂了垂眼,强自压下,复抬头的时候,只是弯着眼睛:“特意在此处等你的。”
说罢,她翻身下马。
戚照砚也跟着将缰绳一松。
其实在看到荀远微的第一眼时,他最先留意到的并不是她的眉眼,而是她脖颈上那道小拇指长的血痕。
此刻,这片天地间只有他们二人。
戚照砚往她跟前走了两步,抬手轻轻碰了碰她早已结痂的伤痕,声音中是不可抑制的颤抖:“疼吗?”
从前的征战中,比这更严重的伤她不知受过多少,但她当时是一军主帅,也从未有人这样问过她疼不疼,戚照砚这句,像是触碰到了她心底最柔软的那根弦,使得她忽然鼻尖一酸。
她忽而偏头躲过戚照砚的触碰,只是抬起略微有些湿漉漉的眼睛看着他。
戚照砚的大脑在这一瞬间忽然陷入一片空白,他的心在这一瞬忽然跳得很快,他试探着将荀远微轻轻拥入怀中,在察觉到她并未产生抗拒后,以指尖一点点地抚上她的后颈。
而后他手臂用力一收,彻底将荀远微揽入他的怀中,力道之大,像是下一秒便要将她揉入自己的骨血中一般。
荀远微任凭自己的脸贴在他的胸膛上,她要将戚照砚的心跳一点一点的听到,就好像可以听到他所有的心事一样。
这个拥抱并没有持续太久,但又仿佛过了很长的时间。
戚照砚自始至终也只是将荀远微紧紧地环在自己地怀中,再也不敢有半点愉悦规矩地的表现。
等他松开荀远微的时候,世间万籁都在这一刻陷入了寂静。
两人深深地对视一眼。
山似君,君如玉,相看一笑温。
而后两人分别牵着各自的马,又隔着衣袖勾着彼此的指尖,往儒州城的方向而去。
儒州城之围经历了一个多月,总算解了,海东青退回了大马群山以西,宜勒图也缴获了不少伏弗郁部的物资,荀远微回武州后休息了几日,便清点士兵和粮草辎重,准备回京。
回京的前一晚,褚兆兴前来寻她,希望他可以与谢定澜共同为荀远微镇守武州,便让李衡回去接替他从前的位置。
荀远微同意了他的请求。
次日大军开拔的时候,褚兆兴与谢定澜并肩而立,两人又如从前一样挨在一起,虽然不如年少时那样的亲密无间,但荀远微看到了他们相交握的手,也看了自己身边的戚照砚一眼。
只是她和戚照砚尚且不能这样光明正大的在众人面前牵手。
回去的路上,行军速度并没有赶得很急,他们抵达长安的时候,是十二月初。
长安又落了一场大雪。
飞雪沾染上荀远微的发梢,凉风飘在她的鬓边。
戚照砚抬手轻轻拈去荀远微发丝上的细雪,眸底尽是温和的笑意。
荀远微却忽然歪头看向他,问道:“戚照砚,你说,我们这算不算是同鬓雪?”
第80章 西风冷 【一更】“怎么了?这是在和我……
戚照砚温温一笑, 拉过荀远微的手腕,将方才同店家要来的灌了热水的小手炉递到她的手中,又细心且体贴地为她将脖颈上围着的那条白色的、毛茸茸的围脖裹紧。
荀远微任由着他做完这些, 眸光仍然落在他身上。
戚照砚则以气音低笑了声,说:“只要殿下需要, 臣就一直在。”
门外的雪下的有些急, 院子里也落满了雪。
这个时节, 该进京准备明年春闱的士子早已进了长安城,这种在长安城外的小客栈中也没有多少人,一时竟然显得有些许冷清。
随着荀远微回京番上的大军已经驻扎在京畿各营了, 如今落脚在这座小小的客栈中也不过是戚照砚、李衡以及一些比较重要的将领。
李衡和高拓他们坐在一个桌子上,要了几斤酱牛肉和暖身子的酒。
高拓本想给李衡倒满他面前的酒杯, 却被李衡抬手挡掉了。
高拓一时不解。
李衡也难得正经:“我喝茶便是。我一会儿回京后还有很重要的人要见,很重要的事情去做。”
高拓看了他一眼, 又转头看向围在一起的其他将领, 故意取笑李衡:“瞧瞧, 这还没成婚呢,往后若是成了婚,我们怕是连人都叫不出来了!”
周遭的人也跟着笑闹,李衡也却什么也不说,只是弯了弯唇,执起自己手边放着的茶杯。
荀远微将目光从他们身上撤回来, 又看向戚照砚,眸中闪过一道狡黠, 又看向戚照砚:“你还记不记得,我去年冬天回京的时候,就是暂时在这间客栈里歇脚, 那时你就坐在那个角落里,即使我主动叫住了你,你对我仍然是一副敬而远之的模样。”
戚照砚循着她的指尖看过去,回头看着荀远微的时候,似乎是很认真地想了想,才说:“原来才过去了一年,臣还以为已经和殿下过去了大半辈子呢。”
荀远微本也只是和他开玩笑,虽没意想到他会这么说,却也继续顺着他的话说:“其实,若说是过去了半辈子,倒也说得通。”
“哦?”戚照砚好整以暇地看向她。
荀远微接着道:“早在我们年少时,坊间不就流传着一句关于你我的传言么?”
她眉眼盈盈,是想让戚照砚说出来。
但戚照砚却垂了垂眼,故意装作没有听懂她的弦外之音一样,回了一句:“能与殿下从乱世双璧到盛世君臣,是照砚之幸。”
荀远微眉目间漾起一抹笑意,她对戚照砚方才这句话,未置可否,只是偏过头去,继续看着门外簌簌而落的细雪。
戚照砚也借着自己宽大的衣袖和荀远微身上的大氅,欲轻轻勾住她的指尖。
荀远微察觉到他的动作,想要收回手去,却被戚照砚先一步握住了手。
她回头瞪了戚照砚一眼。
那人非但不松开,还有些得寸进尺地将自己的五指扣进荀远微的指缝中,又牢牢地将她的手攥在自己手中。
没有半分想要松开的意思。
荀远微便也任由着他去了。
毕竟也只是暂时歇脚,高拓他们也没有喝太多的酒,实则是不敢让荀远微等他们太长时间,就着酒将桌子上那几盘酱牛肉吃完也都陆续起身,请示荀远微的意思。
而戚照砚早在他们从那边桌子上起身的时候,便已经面不改色地松了荀远微的手,以至于方才的这些温存,只有他们心照不宣。
荀远微清了清嗓子,看了身后的将领们一眼,说:“我瞧着雪也小一些了,这便回京吧。”
但她万万没有想到,萧琬琰会带着荀祯在明德门外等着接她。
以至于她甫一看见萧琬琰的身影,便匆匆勒马朝萧琬琰跑过去,她身后跟着的若干将领自然也跟着下马跪在萧琬琰和荀祯面前,齐声道:“参见陛下、太后娘娘。”
荀祯已经颇有几分帝王的气概,从眉宇间也能依稀辨别出来几分荀远泽当年的影子,只是双颊上尚且带着浓浓的稚气。
他的声音脆生生的:“诸位北上平定战局辛苦了,平身吧,朕与母后已经吩咐人在大明宫麟德殿摆了宴席,为诸位庆功。”
“谢陛下、娘娘、殿下厚恩。”
荀远微看向萧琬琰,语气颇是关切:“天气这般冷,嫂嫂无论在蓬莱殿还是在廷英殿便是,怎么还亲自跑到明德门前等着。”
萧琬琰摇了摇头,语调温和:“我冷也就冷这么一会儿,哪里有你们在边关和靺鞨人生死交战辛苦。”
她话音刚落,便留意到了荀远微围脖歪斜后露出来的脖颈上的那道伤痕,不免蹙了蹙眉:“怎么这般不小心?”
荀远微察觉出了她语调中的担忧,也感受到了她稍有些冰凉的指尖,并没有躲闪,只是笑着宽慰她:“战场上刀剑无眼的,不过是擦破了点皮,不是什么严重的伤,嫂嫂不必担忧,”她说着抬手捉住萧琬琰的指尖,露出与从前一样的,带着些许天真气的笑:“外边天寒地冻的,我们早些回去吧,毕竟我还期待嫂嫂给了备了什么好吃的庆功呢。”
萧琬琰哂笑一声,以帕子掩着唇低咳了两声:“我不过是安排人手去做,大多是你留下来的知渺和我身边的元蔷两人在忙,她们才是真辛劳。”
荀远微转头,这才发现跟在萧琬琰身后的沈知渺。
只是此时她似乎有些走神,眸光远远地朝一边看去。
荀远微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才发现她的目光所至,是李衡的方向。
她不由得想起,那会儿在客栈短暂歇息的时候,李衡滴酒不沾,坚持以茶代酒,原来只是不想在这会儿见沈知渺的时候,身上沾染上酒气。
两人这方察觉到萧琬琰和荀远微投过来的目光,忙各自又将隐匿着的心事收了回去。
荀远微与萧琬琰相视一笑后,倒也未曾说什么。
李衡打了胜仗,甚至都没有等到庆功宴结束,便当着群臣诸将的面,和荀远微讨要封赏。
荀远微笑睨着他,道:“既然这是我出征前已经答应了你的事情,便绝不会食言。”她说着看了一眼萧琬琰和荀祯。
这件事早在荀远微去蓬莱殿将身上的骑射装束换下来的时候,便和萧琬琰提过了。
萧琬琰颔首示意自己知晓了。
荀远微这才看向自己身边侍奉着的春和:“宴席结束后便拟内诏,为李衡和沈知渺赐婚,婚期吉日测定之事交予钦天监去办。”
赐婚的旨意下去的第二天,李衡的父母永宁候夫妇便从陇西回来了。
李衡本是将荀远微请到自家在长安的宅子中请教她新房要如何布置,到时候举办婚宴的时候,庭院中要如何安排的事情,却没想到荀远微也将沈知渺带了来。
如今两人算是正儿八经有了婚约的人了,举手投足间却全然没有了从前的自然,反倒两人都有些拘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