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天镜已被打落。
伸手不见五指的天幕中,两道身影打得昏天黑地,倾尽全力不曾留情。
谢倦安与萧灼死守无间渊旁的聚灵阵,魔息无休止涌来。
身后,同门死伤惨重,入眼尽是血色。
弥珍半跪在地,领着无数阵修,拼命修复镇压无间渊的禁制。
刚修复一重,就碎好几重。
“我艹你大爷……没完了!”她咽下喉咙里的血,急得眼睛喷火。
咔嚓——
禁制完全破碎。
众人一怔,仰面见遮天蔽日的魔息咆哮卷来。
萧灼直迎荒息,声音蕴含灵力,远远回荡:“乾山弟子听令,结阵,死守仙州!”
徐月眼瞳化作赤金,翅羽从身后生出。
清越啼鸣接连响起。
华美的朱雀翅羽接二连三展开,如螳臂当车,毅然对上魔息狂潮。
谢倦安手持濯雪剑凌空而起,劈开魔潮。
所有修士祭出各自神通,为了身后的仙州,为了亿万生灵,无人后退。
天幕之上,仙魔大战临近尾声。
灵光凝成千万金丝,将裴宥川困于其中,一身喜服血迹斑斑,黑鳞从颈侧生到了颊边。
完全接受天魔传承,又无入仙骨相互制衡,他已经逐渐异化。
昳丽俊美的面容染了血,更显妖异。他放弃抵抗,惨淡一笑:“能死在师尊手下,也好。”
裴宥川闭上双目,等待藏玉剑刺入。
但等来的却是避开心脉的一掌。
被金线束缚的殷红身影似陨星坠下,砸至祭台,掀起无数烟尘。
天雷阵阵响起,华光流转的登仙阶终于完全凝成。
玉雪长阶破开阴云,展现在世人面前。
裴宥川自烟尘中仰头,目眦尽裂,挣扎着想阻拦云青岫踏上,身上的金线越缚越紧,勒进血肉。
不杀他,却要弃他而去。
对他处处迁就,万般怜惜,最终说放下就放下。
世上怎会有这样狠心的人?
浓烈的不甘化作怨恨,裴宥川双目赤红:“师尊!你答应过,你答应过永不离开……你若走了,我便杀尽仙州——”
话音戛然而止。
裴宥川直勾勾盯着那道天梯,不仅是他,所有人都心中大骇。
登仙阶从中断开,玉阶残损。
弥珍的灵力近乎耗光,见此情景崩溃大吼:“他二舅爷个腿,这特么是断的!断的怎么飞升?!”
云青岫依然平静,手持藏玉剑,望向苦苦支撑的同门。
滔天魔息下,乾山弟子与低阶修士接连重伤陨落。
萧灼将徐月护至身后,那双漂亮翅羽白骨森森。
云青岫合上双目,抬手召起玄天镜,灵气从八方汇聚,无穷无尽涌入体内。
直到灵脉寸断,灵海破碎也不曾停下。
乌发随红衣飞扬,素白面容无悲无喜。
毕生修为与灵力汇于剑锋,一剑挥出!
仙州与阴鬼蜮上方同时落下一场灵气所化的雨。
仙人自戕,庞大灵力洗涤两界,修补破损天道,重塑断裂天阶。
裴宥川脑海只余空白,天地陷入寂静。
瞬息之间,被拉得极为漫长,长到无数繁杂的念头涌起又杂乱地消失。
长到他忽然想起了刚修剑道时,云青岫为他展示浮生九剑。
他问:“师尊,为何只有八式?”
云青岫笑答:“最后一式名为‘万物生’,这一式你不必学,为师就不展示了。”
裴宥川终于明白,为何云青岫从未用过这一式。
一仙陨落,万物生。
无间渊内魔息消逝,只余深不见底的狭长裂谷。
伤者痊愈,死者复生。
在模糊的视线中,裴宥川看见红衣身影持剑朝他走来。
他微微眨眼,积蓄在眼眶的水光砸落,视线终于清晰许多。
云青岫的面容苍白得近乎透明,似随时要羽化而去,藏玉剑失去灵光,被她反手掷于地面。
感应到剑主将逝,剑身哀鸣,颤动不止。
冰冷的手抚上裴宥川的脸,轻柔拭去滚落的泪光,又抚过横生黑鳞。
云青岫平静注视他:“扶光,自遇见你第一天起,直到今日此刻,我从未对你起过杀心。”
裴宥川的唇颤抖着,泣音堵在喉间。他想说话,有无数的话要问。
汹涌的情绪往上顶,唇舌僵硬发麻,他说不出来,一句都说不出来。
云青岫抬手按在心下一寸,入仙骨的位置,将其一寸寸抽离。
“你以入仙骨为我重塑神魂,如今还你。”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裴宥川瞳孔震颤,不顾一切挣扎,却被金线束缚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一团莹莹灵光没入体内。
本就属于他的入仙骨与身躯融为一体。
失控异化的黑鳞潮水般消退,额心的天魔印记也随之散去。
金线消失,裴宥川重获自由。
云青岫忽然一笑,虚幻指尖抚过他的眉眼,“还是这样好看。”
灵光点点浮起。
云青岫最后一丝气力耗尽,向后仰去,视线旋转昏暗。
恍惚间,见灵光黯淡的玄天镜高高飞起。
玄天镜是天道所赐,如今是要回归天道吧,她想。
裴宥川怔怔看着,眼中的一切如同放慢无数倍,他下意识接住云青岫倾倒的身躯。
轻得没有一丝重量,似一缕风,也如一片云。
转瞬即至,无法留在掌心。
他跪在地上,捧着那件喜服,满眼茫然。
他在做什么?
他都做了些什么?
裴宥川的脑子混混沌沌,慢慢躬身,小心翼翼贴紧喜服,喃喃道:“师尊?”
大战一场,满地狼藉。
待众人赶到祭台废墟时,看见的便是这一幕。
方清和声音颤抖:“玄、玄微仙尊已经……?”
流云宗内先响起了哭声,施凛哭嚎着,提剑往前冲,嘴里嚷着要同归于尽,被徐月死死拽住。
谢倦安静立片刻,胸口剧烈起伏,掐诀召来濯雪剑。
萧灼眼睛赤红,抄着一团离火就朝裴宥川打去。
一道法阵拦住两人去路,是弥珍。
谢倦安目似寒霜,从牙缝挤出两字:“让开!”
弥珍一动不动,满脸疲惫,苦笑道:“你们打得过他吗?没必要了,杀了他,云青岫那个王八蛋也不会回来了。”
施凛怒吼:“什么叫没必要!若不是他,师尊会死吗?师姐你不要拦着我,难不成事到如今,你还认这魔头是师兄吗?!咱们这么多人,还要怕他吗!放开我,我不怕死,让我去!”
徐月揪住他的后衣领,眼尾水光淌下,一字一句道:“师尊以身补天,化解两界劫难,是为我们所有人而死。你就这么急着送死?”
施凛呆了片刻,眼泪横流:“可是……可是……师尊待他这么好,他、他……”
徐月松开手,哑着嗓子说:“师尊最记挂的便是他,你要让师尊去得不安心吗?”
不止施凛,萧灼和谢倦安也停下了。
萧灼望着天际尚未散尽的星光,满腔怒意无处发泄,一团离火砸向地面:“回乾山!”
再打下去已毫无异议。
恶战之后,虽无人伤亡,但心理上的疲惫无法消除,修士们犹豫片刻,陆续御空而去。
裴宥川恍若未闻,一直维持着同样的动作。
洛桑与丹歌领着魔修仓促赶来,沉默围拢在裴宥川附近。丹歌一手握着剑,紧紧抿唇,另一只手不断擦脸上的泪。
徐月缓缓上前,对洛桑亮出的弯刃视而不见。
早在一个月前,她便猜到了会有今日。
她尊重云青岫的一切抉择,如同云青岫也尊重她的选择。
“师兄。这是最后一次唤你师兄。”徐月不断抹去泪光,声音发颤,却很平静,“那日我说,请你记住师尊这份好,不要再疑心师尊,令她伤心。”
“仙州修士听从师尊的计划行事。”她深吸一口气,“计划里从未说过让我们杀你,只是让要联通两座大阵,引灵力平息无间渊。然后再拖住你片刻,仅此而已。”
裴宥川恍惚听着,用力抱紧失去温度的喜服。
是这样吗?
原来师尊从未想过要杀他。
她早已有赴死补天之心,这些时日所有的好,都是真心的。
“你从不信师尊。”徐月闭了闭眼,“她因你卷入阴鬼蜮内乱身中蛊毒,仍对你处处迁就,细心呵护,万般艰辛才为你谋一条生路……你为什么会觉得,师尊忍心杀你?”
滚烫的泪打湿喜服,裴宥川失魂落魄,悔意无穷无尽。
过了许久,他缓缓站起,低声喃喃:“重塑……再重塑一次。”
余下之人默默看他,所有人都知道,不可能了。
有修士小声提醒道:“都已羽化为天地灵气,这怎么可能……还是立个衣冠冢吧。”
阴鸷冰冷的目光刺向开口之人,魔息扼住他的脖颈,用力收紧。
“你再说一遍?”
被扼住脖子的修士断断续续怒斥:“你这魔头……玄微仙尊为两界而死,你……竟连衣冠冢都不愿为她立?”
裴宥川阴森森道:“我师尊没有死,谁敢给她立衣冠冢,我必杀之。”
弥珍怒火中烧,破口大骂:“裴宥川,她已经死了,死得不能再死——”
一道魔息轰然砸落。
弥珍倒飞出去,被姜白溯及时接住。
裴宥川不再看仙州众人一眼,只捧着喜服,似幽魂离去。
他踏过倾倒祭台,穿行在喜气洋洋的魔宫内,一步步回到了寝宫。
床榻上,静静坐着一道红衣身影,头戴金冠,面容被流苏掩去。
“……师尊?”他像溺水之人偶遇浮木,跌跌撞撞扑去,“我、我错了师尊,我错了……我再也不会……”
床榻空荡荡,所见不过是幻象。
裴宥川跪坐在床榻前,任由情绪啃噬五脏六腑。
第二次。
这是云青岫第二次,死在他的面前。
窗外的天光由明渐渐转暗,最后,连月色都沉寂下去,寝宫内只有大婚所用的红烛亮着。
裴宥川枯坐一日一夜,终于缓缓起身,将怀中揉皱的喜服展开,铺在床榻上,专注认真理平每一丝褶皱。
他的声音低而轻,柔和至极:“上黄泉下碧落,我都会再找到你的……师尊。
“今生今世,永生永世,师尊都不要妄想抛下我。”
云青岫死后第一年, 裴宥川几乎疯魔。
他掘地三尺,翻遍阴鬼蜮和仙州每一寸。九幽黄泉的鬼差被他逼得四处逃窜,玄天秘境被强硬撕开, 连传闻中可观天地过往的三十六重幻境也被劈得支离破碎。
“师尊, 你在哪?”他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幻境中回荡,却无任何回应。
天机阁的三十六重幻境化作碎片,每一片都能看见芸芸众生, 唯独看不见云青岫。
如此嚣张癫狂的行事,引起仙州众怒, 仙盟大能齐聚,逼他给一个交代。
裴宥川一掌逼退谢倦安, 将萧灼的离火掐灭,再冷冷瞥一眼余下众人, 头也不回离去。
直到他离开,众人都没回过神来。
就这么轻易, 走了?
裴宥川开始走遍云青岫所到过的每一处地方。
寻找她曾存在过的踪迹。
无间渊魔息已平, 阴鬼蜮在灵力滋养下,渐渐不再那么贫瘠。得益于游历期间的治理, 也不再动乱,日渐稳定。
裴宥川时常外出,事务大多扔给心腹, 或给丹歌。
云青岫离开的第一年, 他学会了善待她所在意之人。
但两界积怨已久, 仍互不两立, 以无间渊为界限, 双方都派人驻扎把守。
两界之间时常起摩擦,但忌惮于各自上层的命令, 都不敢下死手,只能小打小闹。
裴宥川依然我行我素,在两界任意穿行,隔三差五踏入天机阁,逼照临起卦算云青岫的下落。
每一次,都是死卦。
照临被逼得去璇玑宗找弥珍诉苦,原本仙风道骨的青年,被逼得像中年糟老头子。
他躲到哪,裴宥川就找到哪。
弥珍看着被打踏的宗主殿,忍无可忍咆哮:“滚出去打!老娘的大殿都塌了!”
然后冲到裴宥川面前,高声怒斥:“她已经不在了,你还要疯到什么时候!”
吼到后面,弥珍眼眶泛红。
“直到找到她为止。”裴宥川的声音冰冷坚定。
他抛下装满灵石的乾坤袋走了。
“我缺你这点灵石?云青岫你个王八蛋,看看你徒弟疯成什么样了,你就眼睛一闭,丢个烂摊子!”
弥珍骂骂咧咧的声音渐渐远去。
裴宥川撕裂虚空,转瞬回到北荒王城。
黄昏笼罩,日落月升,王城内彩灯高悬,小摊挤满街头。
年轻男女并肩,巧笑倩兮。
裴宥川恍然记起,今日是月夕佳节,自阴鬼蜮平稳后,四荒域间互通密切,东荒的月夕佳节也传到了北荒中。
耳边欢声笑语不断,他似一道幽魂,穿行在街道,无人看得见。
“今夜是东荒特有的月夕佳节,黎明时分,还有每年一度日月重叠的奇景。我想邀师尊同游。”
“好。”
“这朵金花我定能赢下,师尊能为我赢一朵么?”
“真是……罢了,既然你想玩,便陪你一试。”
“想要花吗?”
“等着,这就为你赢来。”
“师尊可愿共乘?”
“与你一起,自然是愿意的。”
曾经的对话似潮汐,一点点涌进裴宥川耳内。
走回魔宫内的小院时,天色已暗,红月高悬在夜空。
因他禁令,小院附近无人可踏入,只有微弱虫鸣,池中鱼儿跃动,以及咕咕唧唧的鸟叫声。
裴宥川一怔,望向了停在小院外墙的魔雀。
它歪着脑袋,幽红的眼睛像在确认,随后扑棱棱展翅,停在他的肩头。
“咕咕~”它抬起一只脚,鸟爪上有信筒,刻有“鸿雁传书”四字。
刹那间,记忆似浮光掠影。
是那夜开在茶铺旁的书信铺子。
裴宥川呆站片刻,忽然攥住魔雀,取下信筒。动作粗暴地让魔雀惊恐大叫,扭着身子逃一般飞远了。
手中的信筒千斤重的烙铁,烫得他手颤个不停。
裴宥川用尽全力,才缓缓展开信纸。
“扶光亲启:
见字如晤。
今夜月夕,东荒城灯火如昼,人潮熙攘。你执意去买同心羹,我便在茶铺内写下这封信。看长街上明灯千盏,忽觉百年光阴,不过弹指一瞬。
铺中笔墨简陋,字迹难免潦草,望你勿怪。
我一生修道,自诩勘破生死,能放下一切执念,但今日仍生出不舍。你总说为师待你无情,可你不知——那日证心台上你浑身是血却执意奔来的模样,喂你吃一颗糖就满眼雀跃,以及今夜里夺得金花意气飞扬,桩桩件件,皆是执念。
魔雀腕上的信笺,你收到时,我已不在人世。
莫要难过。
这世间路远,为师不能陪你走完。你天资聪颖,必能令荒息与灵气共生,令仙魔两界止戈。若你愿在院中栽一片花,煮一壶清茶,便当是为师魂归之处。
愿尔明月长随,清风常伴,纵使千山独行,亦能心怀赤忱。
勿思,勿念。
月夕夜 留”
水光接连坠下,砸在信笺上。
刚落下一滴,裴宥川便手忙脚乱去擦,生怕晕开字迹。
信笺贴在心口,心脏跳得太快,有种撕裂般的痛。
他像一无所有之人,半跪蜷缩,想要将这封信融进骨血。
恍惚过了许久,直到天光渐渐微亮,裴宥川踉跄起身,抬手撕开裂缝,迎着凛冽霜风踏入。
踏仙山巅,龛树下,又是一对佳偶。
他们供上金花,在红绸上许愿,又共赏日月交叠的奇景,最终亲密相携离去。
直到两人彻底走远,裴宥川才一步一步走到树下,荒息为他取下云青岫所挂红绸。
红绸上,一行金字浮起。
“愿尔身如磐石,心似琉璃,浮世万般俱忘机。”
日升月落,天光璀璨。
裴宥川握住红绸,迎向刺目天光。
他声音极轻:“……天亮了。”
“……那一战,可谓是天地变色,玄微仙尊一剑落下,无间渊魔气尽消,万物同生,破损天阶亦被重塑。自此后,两界灵气充盈,修行较之从前轻松许多。”
仙门大比将至,北洲艮山挤满修士。
如今的仙门大比,大小宗门或散修皆可参与,艮山城内的客栈供不应求。
这家客栈请了说书先生,故事讲得引人入胜,大堂内人满为患。坐的大多是年轻一辈弟子或散修,年纪最大的也不到百岁,五百年前的仙魔大战于他们来说太过遥远。
他们听着这段往事,听得心驰神往,恨不得亲眼所见当年大战。
“我听闻,玄微仙尊与如今的魔主,曾是师徒,魔主对她一往情深?这究竟是真是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