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道箭羽似流光而去。
 “砰砰砰!”三朵灿金烟火炸开。
 不等众人有所反应,云青岫轻轻皱眉,换了把更大的弓。
 这弓都是给壮硕女子或男子所用,厉害之人可以连发七箭。
 “……她、她这是显小弓太慢??”
 “好像是……嘶,太可怕了。”
 “等等!这好像是赢了最多金花的那两位啊!”
 在窸窸窣窣的谈论声里,七箭齐发。
 紧接着,又是七箭。
 漫步在主城中的人们纷纷驻足,仰头望向天幕中绽开的灿金,似万千金光浮动,组成汪洋海域。
 于万千金光下,裴宥川怔怔望着云青岫。
 面具后的那双眼从容不迫,点点金芒映在眸中。
 忽然,那双眼中映出了他的身影。
 云青岫捧着一大束金花,送到裴宥川面前,笑道:“拿去。”
 裴宥川喉结滚动,用尽力气,才克制住蠢蠢欲动的鳞尾以及将要溢出的情意。
 他珍重接过金光耀眼的花。
 刚才还想着财神驾到的摊主,此刻已经心如死灰,蹲在地上呜呜哭起来。
 他抽了自己两巴掌。
 蠢,太蠢了!光想着占便宜,没认出来是横扫了许多摊位的两位魔王。
 又一个沉甸甸的钱袋递到摊主面前。
 他愣愣抬头,对上镀了层光晕的菩萨像面具。
 “抱歉,赢得太多,这些钱币略作补偿。”
 摊主泪流满面,又抽了自己两巴掌,什么魔王,这简直是菩萨!
 两人退出拥挤人群。
 云青岫微微甩手,连射百箭,又考验力度眼力,手掌与小臂有点泛麻。
 灵脉与灵海有涌起熟悉的刺痛。
 她在心中轻叹,是如今的身体大不如从前,放在以前,挥剑万次也不会觉得累。
 前头不远,就是买百年羹的铺子,人满为患。
 裴宥川收起金花,为她按揉手臂,见旁边有家茶铺,便道:“师尊先到茶铺休息,我去买百年羹。”
 云青岫点头:“也好。”
 正好能背着他将药吃了。
 裴宥川在她身上留下神魂印记护身,转身挤进了拥挤的铺子。
 刺痛演变成剧痛。
 云青岫用手抵住茶桌,摸出药瓶,侧身仰头吞下一把丹药。
 现在的药量,比起刚开始多了近乎十倍。
 已经快要压不住了。
 她调整呼吸,指骨泛白紧绷,耐心等待剧痛平息。
 半盏茶时间,药效压住蛊毒。
 云青岫瞥了眼旁边的铺子,裴宥川的身影都被淹没在人群里了,估计一时半会买不到。
 “你写了什么?”一位戴着狐面的娇小女郎从茶铺外路过。
 “明年今日你不就能收到了?那时拆开再看,更有意思。”狐面郎君语气神秘。
 “可是,明年今日我们分开了呢?”
 “哎,我的祖宗奶奶,你可不要再问这个问题了,绝无此种可能,我以性命发誓。”
 他们刚从茶铺旁的另一个店面出来,店名倒有些意思。
 鸿雁传书。
 店内同样人满为患,挤满年轻男女,正在埋头书写,有些在抓耳挠腮,有些下笔如神。写好的信卷起来,塞入魔雀腹中,交还给店主。
 云青岫若有所思瞥了几眼。
 百年羹, 取百年好合之意。
 瓷白碗中以熬到绵密浓稠的豆沙为底,两尾面鱼活灵活现,肚腹鼓鼓, 装满清甜莲子。
 的确如裴宥川所说, 味道不错。
 方才闲逛,云青岫见到新奇玩意就尝几口,眼下吃了大半碗, 撑得慌。
 对面那只瓷碗已经空了。裴宥川托着下颌,一直在看她, 专注无比。
 “师尊吃不下了?给我吧。”他自然拿过余下半碗。
 乌黑睫羽垂下,他吃得认真专注, 仿佛并不是一碗羹而是一份会实现的美好祝愿。
 夜色将尽,晓月坠, 宿云微。
 一声悠扬啼鸣,红喙黑羽的九离乌收拢翅羽, 委委屈屈停在茶铺外, 脚上缠着两道红线。
 “啾啾!”它催促着今夜拔得头筹的佳偶。
 游玩的路人纷纷驻足,目光中是掩不住的艳羡。
 细碎交谈声嗡嗡响起。
 “哎, 这是九离乌吧?往年不是只在山脚迎人上山么?”
 茶铺老板倚在门边,轻摇蒲扇,笑吟吟插话:“可不是嘛!我在这儿开铺子三百余年, 头回见九离乌亲自接引。看来两位乃天定之缘, 恭喜恭喜。”她说着, 朝裴宥川挤了挤眼。
 几位年轻郎君挤在人群前排, 其中一人惊道:“这不是今夜横扫城内金花的两位前辈么, 怕是赢了有数百朵,难怪能引得九离乌亲自接引, 当着是神仙眷侣!”
 同伴摸着下巴道:“不一定是眷侣,没听见他们以师徒相称?或许是大能带着弟子来见世面了。”
 “你懂个船船。”垮着糖葫芦筐的小贩操着西荒口音嚷道,“咱们阴鬼蜮内师徒结缘的也不少,前些日子尊上不是广发邀帖,要与玄微仙尊成婚么?要我说,郎君看女郎的眼神比我这糖葫芦还黏糊。”
 众人哄笑间,裴宥川递去修长手掌,唇角弯弯。
 “师尊可愿共乘?”
 云青岫顶着许多炙热目光,瞥了裴宥川一眼,都不用猜,这鸟必然是他召来的。
 堂堂魔主为了出风头,还耍起手段了。
 她摇头轻笑,握住了裴宥川的手。
 “与你一起,自然是愿意的。”
 裴宥川极力忍耐那些过于汹涌的情绪,用力攥住掌间的手。
 此刻,黎明将尽,花灯光影柔和,模糊了张张笑脸。
 过度的喜悦肆无忌惮冲撞,他几乎有些喘不上气,心脏好似难以承受这样的情绪,每搏动一次,都会带来剧烈饱胀的窒息感。
 九离乌不耐催促,红喙轻啄裴宥川衣摆。
 他压下情绪,顺势扶着云青岫的腰跃上鸟背。
 九离乌振翅,清越啼鸣后腾空而起。
 身后顿时炸开一片喝彩,有个穿桃粉襦裙的女郎突然扬声道:“踏仙山巅,龛树下有块三生石!记得将金花供于其前,可换三世姻缘——”
 裴宥川在呼啸风声中回首,银冠束起的乌发扫过云青岫颈侧。望着城池中渐小的人群,他忽然扬声道:“诸位吉言,裴某铭记于心。”
 尾音蕴着荒息荡开,惊得满城花灯簌簌摇晃。
 星星点点的金光从天而降,似一场金雨。
 道贺的众人怔怔看着天上撒钱。
 忽然有一人嚷道:“裴……裴?咱们尊上好像也姓这个啊?”
 “那九离乌上的那两位岂不是……!”
 九离乌振翅高飞,那零碎议论声彻底消散在风中。
 云青岫摘去面具,扶额叹气。
 张扬!实在是张扬!这下好了,实名制出风头。
 这消息很快会传遍阴鬼蜮再传到仙州,想到三日后要见仙州好友以及宗内同门,就有点头皮发麻。
 云青岫瞥了眼摘去银面的裴宥川:“满意了?”
 他闷笑着将下巴搁在云青岫肩头:“弟子知错。”
 云青岫眉梢微挑:“毫无诚意。”
 裴宥川揽着她的腰,侧身挡去夜风,垂首拥得很紧,紧到琳琅银饰在他掌心留下红印。
 他不再说话,只是用下颌时不时轻蹭她的肩头与乌发。
 痒意接连生出,云青岫偏头躲开,轻斥道:“胡闹。” :
 一只手覆住云青岫的双眼。
 温热气息缓缓抵近,近在咫尺,却不落下。
 “我在数师尊的呼吸。”
 这话不假,他的确在数——三十七次吐息间,她有三次无意识绷紧指尖,两次眉尖轻蹙。
 裴宥川那双黑瞳幽深不见底,笑意全无。
 这些下意识的动作,他太过了解。
 云青岫在忍痛,忍受那些细微的、如跗骨之蛆的疼痛。
 细密疼痛缠绕着心脏,裴宥川缓慢吐息,才能压制住翻腾的戾气。
 “数这个做什么?”
 仍是温柔随和的语气,纤长睫羽拂过掌心,他能感受到云青岫正在轻笑。
 “一时兴起罢了。”裴宥川的声音同样含笑,“师尊猜猜,我此刻在想什么?”
 在黎明与朝光的交界里,他放纵自己以目光舔舐素白面庞。
 云青岫拿开那遮眼的手:“在想那女郎说的三生石?”
 裴宥川弯了弯眼眸,只笑不答。
 覆满霜雪的山峰已近在咫尺,寒意迎面扑来。
 踏仙山巅的日月台浮在云海中,飘满红绸的古树成了雪白天地间最夺目的色彩。
 裴宥川率先跃下九离乌,转身朝云青岫伸手。
 “当心冰阶。”他柔声提醒,指腹在她腕间多停留了一瞬。
 龛树下红绸飘扬,一块漆黑石碑屹立于树下。
 碑身古朴沧桑,刻有三尾首尾相连的阴阳鱼。
 今夜所赢来的金花尽数奉于三生石前。
 它们化作点点金光,最终成了两条金红相间的绸带,飘到云青岫与裴宥川手中。
 云青岫仰头打量漫天红绸,其上都有字,但无法被看清。
 想必是年复一年月夕佳节,上山的恋人们留下的。
 无非是美好的祈愿,对自身,或对身旁之人。
 云青岫沉思片刻,神念一动,一道字迹浮现其上。
 红绸从手中飘出,悠悠挂在高处枝头。
 直到她写完,裴宥川仍攥着红绸,沉默静立。
 “扶光?怎么了……是这红绸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裴宥川摇摇头,弯了弯唇角道:“只是在想写什么,有些入神了。”
 不消片刻,红绸从他手中飘到枝头,紧挨着云青岫那条。
 裴宥川仰头望着,冷不丁道:“三日后就是大婚,师尊是想再游历一段时日,还是明日启程回魔宫?”
 一丝隐秘古怪的不安在云青岫心底蔓延。
 第三次了。
 这是裴宥川第三次询问她相似的问题。
 但已经没有时间了,无论他是否发现端倪,都已经没有时间再去变更计划。
 默然片刻,云青岫缓缓道:“我起卦算过,三日后是个难得的吉日。”
 “是么?”裴宥川微微一笑,“师尊起卦一向很准,那明日就启程吧。”
 他忽然指向云青岫身后,烂漫朝光落于精致眉骨,一寸寸描摹。
 “师尊,你看。”
 自群山之巅升起的金日与西斜坠落的红月在刹那间交叠,云海晕开金红霞光。
 不过刹那,金日升起,红月坠入群山。
 云青岫凝望着那轮灿金,眉眼温和:“天亮了。”
 得知云青岫和裴宥川要离开,柳溪镇镇民与一群孩子们不舍极了。
 成堆的蔬果作物往裴宥川手里塞。
 镇民们就像对待出远门的小辈,生怕两人在路上渴着饿着,巴不得将镇子上有的都搬上车里。
 在塞满一个乾坤袋后,裴宥川断然拒绝了更多的赠礼。
 临别前,云青岫为镇上的人都备了一份薄礼——有法器,有钱币。
 乱世时,法器护身,太平时,钱币傍身。
 翠婶和丹歌的爹也在往丹歌的乾坤袋里塞东西,絮絮叨叨不停。
 “这是娘给你炸的鱼干,放里头慢慢吃。还有你爱吃的蛇莓子,娘也放了一篮子……”
 “丹歌啊,你要听女郎与郎君的话,收一收那脾气,天外有天呢。”丹歌爹语重心长拍拍她的肩,“爹娘不求当什么大能,哎……平安健康就好。你就安心去,不用记挂家里,得空寄封信就行了。”
 “你爹说得对,不用记挂我们,爹娘身体好着呢。你这孩子从小和别人不一样,爹娘帮不了你什么,想做什么只管去做吧。”
 丹歌说不出话,抓着乾坤袋,眼泪噼里啪啦掉个不停。
 孩子们扒着车辕,福妮仰着脑袋问:“云姐姐,你和哥哥还有二花……不对,丹歌,你们还回来看我们吗?”
 栓财眼泪汪汪:“云姐姐,我学会引荒息入体了!下次、下次见面,我一定会变得很厉害!”
 云青岫挨个摸过去,笑吟吟道:“丹歌是镇上的,自然会常回来看看。以后你们得空了,也可以去找丹歌玩。”
 “姐姐,云姐姐,那你呢?你会再回镇子上看我们吗?”
 避而不答失败,云青岫只好耐心道:“若有机会,我会回来看你们。柳溪镇景好,人好,我很喜欢这儿。”
 得到应允,孩子们肉眼可见高兴起来。
 车架渐渐驶远,镇子入口乌泱泱站着一群挥手道别的人影。
 他们逐渐缩成一片小黑点。
 丹歌扒着车窗,一直用力挥手,直到再也看不见。
 一回头,对上云青岫温和的目光。
 “后不后悔?”
 丹歌用力抹去眼泪,坚定摇头:“不后悔。柳溪镇太小,我想去外头看看。”
 云青岫揉了揉丹歌的脑袋,莞尔笑道:“好姑娘,有志气。”
 一道冷而幽微目光射来。
 丹歌悄悄抬眼,对上裴宥川的视线,她连忙道:“云、云姐姐,我开始修炼了。”
 她立刻凝神入定,假装自己是块石头。
 荒息随着丹歌吐息汇入灵海中。
 见她已入定,云青岫拍了一下裴宥川的手,“好端端的,吓唬她做什么?”
 裴宥川挑眉道:“我见不得师尊对旁人笑,笑也罢了,偏偏还这样亲近。”
 “……”
 不分男女老少,满天吃飞醋。
 云青岫担忧他有一天会把自己醋死。
 阴鬼蜮魔主大婚将近,整座魔宫都沉浸在喜气里。
 放眼望去,主城与魔宫都是殷红一片。
 魔主寝宫内,两套喜服悬挂,金线逶迤,缀满举世难寻的珍宝。
 洛桑与丹歌正在外殿忙忙碌碌,清点明早要用的首饰器物。
 丹歌被安排与洛桑一块随侍云青岫左右,短短两日就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她会察言观色,活泼机灵,很讨同僚的喜欢。
 一道玄金身影踏入殿内。
 “尊上。”两人俯身行礼,然后安静迅速退了出去。
 裴宥川走入内殿,见素白身影倚在窗棂,望月沉思。
 “师尊在想什么?”他拈起一缕垂落乌发,轻轻闻嗅。
 香气冷清浅淡,如人一般。
 “在想大婚的流程。”云青岫掩去眼中神色,“你邀了仙州宗门,宴席都安排好了?明日不要起了冲突。”
 “自然,都已安排妥当了。”
 裴宥川望向悬挂的两套喜服,微微笑道:“师尊还不曾试过喜服呢,不如先试一试?”
 喜服由灵蚕丝织就, 样式华丽繁琐,光是腰封就缀满金饰与珠玉。
 裴宥川取过喜服,亲自为云青岫换上。
 从里衣到外裳, 有条不紊, 耐心至极。
 他将最后一丝褶皱理顺,后撤一步,凝视眼前之人。
 云青岫不喜过于繁复艳丽的服饰, 裴宥川极少见她穿红衣。
 这一次,是为他而穿。
 沉甸甸的欣喜一点点啃噬心脏。
 “如何?”云青岫尝试走了几步, 衣裳看着繁琐,穿起来却很轻便。
 裴宥川唇角弯弯:“很适合师尊, 但还缺了几样的东西。”
 他捧起乌发,为她挽起发髻, 以指腹蘸取鲜艳口脂,点在唇上。
 云青岫微微抿唇, 鲜艳色彩晕开, 素白面容添了几分艳色。
 冰冷繁重的金冠压下,金冠下极细金流苏晃动, 遮挡视野。
 “师尊稍等。”玄衣身影走出内殿。
 再次回来时,玄衣变成了喜服。
 透过微微晃动的流苏,云青岫见他端着两只玉盏, 底下有红绳相连。
 不仅如此, 殿内还燃起了红烛。
 云青岫心里觉得好笑:“不是说试喜服吗?”
 试着试着, 走起全套流程了。
 裴宥川坐在她身旁, 递来一只玉盏, 朝她轻笑:“毕竟是第1回 成婚,我怕明日出错, 想先熟悉流程,师尊可愿与我共饮此杯?”
 灵酿呈琥珀色,酒香氤氲,隐约可见杯中浮动的灵光。
 云青岫沉默片刻,抬手接过:“好。”
 裴宥川唇角微扬,手臂绕过她的手腕,玉盏相碰,发出清脆叮响。
 两人的距离因这动作骤然拉近,呼吸隔着金流苏交织,红烛映出两道交叠长影,仿佛融为一体。
 “师尊。”他低声唤她,嗓音低柔,“明日礼成后,你我便是道侣。若师尊后悔了,如今反悔也不迟。”
 云青岫指尖微颤,却仍稳稳举杯,“又在胡言乱语。”
 “好。”他喟叹一声,“师尊不悔就好。”
 两盏灵酿被一饮而尽。
 酒液入喉,清冽中带一丝甘甜,随后化作暖流,顺着灵脉游走全身,跗骨之蛆的刺痛竟平息了几分。
 云青岫心中一紧,不动声色问:“这酒……似乎与寻常灵酿不同?”
 裴宥川轻笑一声,垂首凑近,勾起大半金流苏,露出那张因酒意覆上薄红的面容。
 “这酒是我亲手为师尊所酿。”
 两道目光交汇,红烛火光在彼此眼中流转。
 他看得很专注,很认真,目光沉甸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