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大的眼眸里满是茫然。
“……哥?”少女醉意全消,跌跌撞撞间被门槛绊到,手脚并用往兄长身边爬,“又在吓我?你再这样,我要告诉师尊了!!”
向玉摸到了向仪温凉柔软的手掌,软绵绵的。
“哥,向仪,你快起来……哥,我求你了……”向玉的眼泪簌簌往下掉,用尽全力想将兄长拉起来。
一道阴影悄无声息落下,边缘处翻涌着扭曲不规则的影子。
向仪怔怔转头,看清了月色下的“人”。
浑身被黑袍笼罩的修士伸出手,青白的皮肤薄如蝉翼,能清晰看见皮肤下随呼吸鼓动的暗紫卵泡。
灵力在掌中汇聚,漠然朝向仪压去。
忽而起风了,黯淡月色从阴云缝隙落下,地面的酒液盛满月辉,似一面银镜。
雾青身影从镜中一闪而过。
“轰——”
两掌相对,灵力震动,掀起巨大气流。
顷刻间,几招已过,客栈屋檐被削去大半。碎石木砖落下,街巷的小摊倒塌,走夫贩卒纷纷四散。
一根木梁直直下坠,砸向呆愣的向玉。
雾青身影随剑光而至,将木梁一剑化作齑粉,她仰头,怔怔看着云青岫持剑的清瘦背影。
仙州任何城池内禁止恶斗,这是仙盟定下的规定。灵力震动,城中的云幡接二连三亮起金光疯狂警示,不远处已有巡查修士飞掠而来。
黑袍修士不止一个。
与云青岫交手的两人身穿黑衣,戴着街巷随处可见的面具,身上都有堕魔异化的征兆。
他们配合默契,化神初期的威压毫无保留放出,一人设阵,一人施法。
灵灯命火凝成箭矢流星般落下,两重缚阵一同降临。
不惜任何代价,他们也要将眼前之人就地除去。
慌乱的人群中,有一道瘦弱身影似水中礁石伫立,以灵力撑开小结界,不断呼喊:“大家不要跑,快进结界!”
向玉强撑着站起,跌跌撞撞跑向徐月,忍着呜咽将结界扩大。
四周的修士陆续加入,结界逐渐笼罩整条街道。
云青岫身后,熟悉的灵力呼啸着涌入,灵海有缺留不住太多,但汇入的灵力却强硬将灵海填满。
她立于二楼残墟之上,狂乱的风吹乱衣袍与乌发,拂到身后的少年面庞上。
“系统,再贷点。”
“你、你想贷到什么修为?这两个可是化神初期呀!你现在的身躯承受不了,灵海会碎的!”
“来。”云青岫言简意赅道。
庞大神识顷刻放出,空气仿佛有一瞬间凝滞,御空的黑衣修士被生生钉住般难以动弹,他们都在对方眼中看见了惊恐。
金丹期修士,怎会有如此恐怖的神识?
雾散云开,明月当空,冷清月色为雾青衣袍镀上银辉。
被压制的境界松动,刹那间从金丹中期步入金丹大圆满,转瞬又至化神后期。
云青岫眉目平静,无数月色流淌于掌心,凝成一把长弓,弓弦勒进素白掌心,殷红的血随着飞驰的箭羽溅落。
“铮——”
月色化作长箭击溃流星般的火焰,一箭破除两重阵法的阵眼,去势不减直直贯穿黑衣修士眉心。
一箭毙命,元神尽散。
天地万物都能被天灵根修士所用,但从未有人见过,以月杀人。
另一个修士如梦初醒,猛地捏碎腰间玉牌,消失在月色。
命火凝成的残余箭矢纷纷坠落,幸而被修士们撑开的小结界挡住,庇佑了凡人平安。
巡查修士匆匆赶来善后。
长弓化作点点银光消散,灵海震动、开裂。
云青岫艰难咽下口中腥甜,身形微微一晃,识海里系统疯狂尖叫。
“师尊!”裴宥川立刻将她扶住,目光扫过那惨白的唇色,阴沉暴戾盯着那黑衣修士消失的方向。
视线重影暗沉,云青岫勉力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在意识彻底陷入昏暗前留下一句:
“带上向玉,离开风渡城,我们被盯上了。”
他没想到自己捏碎传送玉牌后,竟有人能这么快追上来。
或许并不能称之为人,因为追他的是涌动的黑雾,如同风渡城外的无间渊。
黑雾之中窸窸窣窣声响不断,令人听得牙酸肉紧。
这些东西逼得他用掉了最后一块传送玉牌,斗转星移间,他已身处千里之外的坤地城,只要去到最近的千里阵,便能彻底摆脱。
正当他将灵石放入阵中时,阴影悄无声息覆下。
面前的少年艳丽阴郁,暗红眼瞳冷冷望来。
黑衣修士的神情瞬间迟滞,识海被剧痛搅动,痛得他几乎要崩溃尖叫,但神智一点点变得混沌。
“谁派你来的?”
“我、我是……”他不受控制张口,识海中两股力量来回拉扯。
裴宥川眼中红芒闪过,黑衣修士七窍涌出鲜血,艰难张口,发出气音。
刚开口,一股恐怖威压顺着黑衣修士的识海反噬而来。
“呵。”裴宥川抬手按住他的头顶,眼帘半垂,杀意毕现。
黑衣修士如熟透的面条,软软倒在千里阵半步之外。
裴宥川取下他腰侧的传音玉简,底部微微亮起,明显是刚使用不久。
这人已经传过消息了。
黑雾吞噬尸首,街道上行人来往,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云青岫在芥子舟上静养了十日。
四长老留下的乾坤袋里有许多高阶丹药,她一口气吞了,勉强稳住了伤势。
回兑泽城的路上出乎意外的顺利,幕后之人像是失去音讯般没再动手。
云青岫让系统查了偏远城池近百年的委托。不出所料,像风渡城这样的情况不在少数。
同样是低阶妖魔作祟,练气或筑基期修士失踪,接委托的大多也是出身普通需要灵石的修士,要么死在委托里,要么侥幸活下来也会被追杀。
幕后者能一次调遣两位化神修士,消息又如此灵通,在仙盟里必然是手眼通天的人物。
可对方要这么多低阶修士做什么?
云青岫直觉自己误打误撞,踏入了一盘巨大的棋局。
回到兑泽城中小院后,裴宥川请来了医修,每日三碗药风雨无阻往云青岫屋内送。
静养一段时日后,棘手的伤才渐渐痊愈。
此事后,系统严肃声明,绝对不会再进行借贷行为。这次灵海没碎,纯属个人运气好。
向玉在小院中暂住了几日,虽然有徐月陪着,也时常沉默不语,与从前活泼明媚的样子相去甚远。
丧失至亲之痛,需要漫长的时光才能抚平。
确认背后之人没有再追来,云青岫将向玉送上了回火云宗的飞舟。
离启程去北洲艮山还有月余,云青岫静心调息,不再接委托,亲自指导两位弟子修行。
仙门大比的内容她并不陌生,来来去去都是那几样,没新意。
如今不缺灵石,她按着往年仙门大比绘制了幻阵,进入阵中如进一方小世界,所见都由施阵者创造。
简称,历年真题模拟训练。
裴宥川和徐月白日在幻阵中磨练,夜里一个修习剑法,一个炼丹。
自风渡城回来后,徐月发现裴宥川对她的杀意淡了许多,相处时倒也算相安无事。
日夜苦练下,徐月由练气突破至筑基,裴宥川步入筑基后期,将要结丹。
云青岫每日躺在院中摇椅上,话本子看完一本又一本,仙州论坛刷得不亦乐乎。
时光如流水,夏末已过,天渐渐凉下来。
入夜,银辉清冷。
雪衣少年身姿如玉,剑光似雪,揽尽满院月华。
云青岫指尖轻抬,灵力弹出,一盏茶水似流光飞向裴宥川。
竹叶沙沙,少年持剑含笑,剑刃之上茶盏纹丝不动,茶水映出满盏清辉。他道:“谢师尊赐茶。”
云青岫笑道:“不错,此套剑法已修至圆满,明日为师教你新的。”
一旁的徐月撤去炼丹炉的离火,熟练地从捡出一筐烤地瓜抬到云青岫面前,个个外焦里软,露出蜜色的果肉,甜津津的香气飘在小院里。
云青岫随意拾起一个品尝,神色温和平淡。
徐月一眨不眨望着她,小心翼翼问:“宗主……这回的火候还行吗?”
最近,她在用烤地瓜苦练控火之道。
云青岫要求严苛,太软或太硬不行,太焦或太生也不行,必须恰如其分,足够完美。
脑袋忽然被揉了揉,徐月仰头看见云青岫竖起大拇指,夸道:“完美的烤地瓜。”
徐月松了一口气,但仍有些惴惴不安:“仙门大比里有那样多厉害的丹修,我……”
云青岫捏了捏少女的脸颊,面带浅笑,语气笃定。
“徐月,相信自己,你会是仙州未来最出色的丹修。”
半月后,云青岫携弟子启程前往北洲艮山。
大型芥子舟平稳行驶于夜幕中,从外观看,它更像一座移动的画舫,数十层高,灯火通明。
此行从兑泽到艮山,行程横跨两州,足足要飞小半个月,耗费巨大。
因此,除了仙盟九宗,其余宗门都选择搭乘公共芥子舟出行。
这艘芥子舟上载满了前往仙门大比的各宗门弟子,客房十分紧俏。
夜风徐徐吹入,云青岫倚着靠窗矮榻,一页页翻过书册,犹带湿意的长发铺散逶迤。
她穿着素袍,枣红腰带也系得随意。倚在月色下,像随时要乘风羽化。
少年推门而入,鼻尖缀着汗珠,显然是刚练完剑。
每日挥剑上千次,再练三遍她亲手编撰的剑谱。这是他的日常任务。
温热修长的手拢起乌黑发丝,裴宥川半弯腰,笑吟吟道:“师尊长发未干就吹冷风,明日要头疼的。”
柔软布巾一点点绞紧湿润发丝,挤出水分,再用玉梳细致梳理。
他力度适中,让人有些昏昏欲睡。
“又不是凡人,哪有那么娇贵。今日侍者说可以多加些灵石,腾出一间空余客房来。”
“师尊要赶我走吗?”裴宥川垂下眼眸。
云青岫最受不了他小狗似的,叹气:“这张矮榻略窄了些,睡着不舒服。”
“弟子不需要睡觉,打坐足以。”他抿了抿唇,似乎有些黯然,“是不是我哪里做的不好,扰了师尊清净?”
云青岫差点忘了,只有自己喜欢睡觉。她半是无奈半是笑道:“依你,不愿意搬便不搬吧。”
裴宥川轻轻梳理乌发,唇角微翘。但瞥过话本上的几行字,令他生厌的名字跳入眼中时,唇角立刻垮下,强烈的恨意与妒意涌上,“……师尊似乎很喜欢看谢宗主的话本。”
云青岫又翻过两页,随意道:“还好,算不上喜欢。”
只是写谢倦安的话本格外多,随手一拿,十本里六本都是他的,只好凑合看看。
她忽然叹了口气。
论坛刷多了,偶尔也想刷剧打游戏,还是现代好啊。
裴宥川的眼神一点点阴沉下去。
师尊一定是在想姓谢的贱人,哪怕过去百年,心里仍有他的一席之地,否则为何会无故叹气?
他阴恻恻盯着云青岫手里以及桌上的话本,十指穿插在发间,轻轻按压揉捏。
伴着徐徐夜风,云青岫的眼睛渐渐合上。
“……师尊?”
矮榻上的人气息平稳悠长,已经睡沉了。
裴宥川垂眸盯着云青岫手中的书,一点点抽出,五指并拢,书册化作灰烬。
桌案上的也没逃过一劫。
他漫不经心弹了弹指尖。
若是明日被问起……就说茶水打翻,书册全湿了。
“师尊真狠心……”裴宥川俯身拈起一缕长发,深深闻嗅,妒意疯狂叫嚣滋生,“杀你之人都记挂着,却独独不记着我。”
他摩挲着那缕长发,凝望沉睡面容,唇角弯起,声音重新变得愉悦。
“没关系,那些碍事的人,都会一个个消失。师尊只需要看我就够了。”
小半月后,芥子舟抵达北洲艮山。
四洲八城,以艮山为首。城内崇阁巍峨,层楼高起,远处的苍山灵气浓郁,华光萦绕,正是太上剑宗所在。
苍山脚下,建筑群连绵起伏,是历年仙门大比的举行地点,灵宫。
灵宫山门外的长阶站满了人,需要递出邀帖等待仙盟修士核验身份。
如今妖魔频频作乱,众人担忧大比中混入妖魔。
查得仔细,等待时间便久了,窸窸窣窣抱怨声四处响起。
一张邀帖递来,核验修士头也不抬接过,依次核对宗主令,所到人数。
核验时,一艘华丽飞舟堂而皇之飞入灵宫,无人阻拦,船身徽记似首尾相连的阴阳鱼。
能直接进入灵宫的,只有仙盟中地位最高的九派。这个徽记云青岫没见过。
“这是哪个宗门?”她敲了敲系统。
“玄元宗,是仙州的新兴门派,顶替了长明宗成为新九派之一,擅长炼丹与控制类术法。”系统一板一眼科普。
历年仙门大比,即使是太上剑宗都需严格查验,现在竟不需要了?
核验修士将云青岫递来的邀帖翻来覆去地看,疯狂揉眼睛,反复核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
“宗门人数三人,参与仙门大比人数也是三人??”
这一声惹得无数修士看来。
面前的青衣女修姿容冷清,神色却很温和,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呃,不是,我还是头一回见到人数这么少……”他将邀帖与一块入住玉牌递回,“流云宗,入住灵宫西苑。”
灵宫为前来的仙门百家提供住宿,分东南西北四苑,按宗门实力入住,其中西苑最为偏远。
旁边传来一声讥笑:“哪来的冤大头,三人参赛,来灵宫一月游么?”
青年抱臂下巴微仰,细眼薄唇,穿着深紫校服,满脸高傲气。
从腰间玉牌看,是合欢宗内门弟子。
他与核验修士打了个招呼,堂而皇之步入灵宫,意有所指道:“李道友辛苦了。这年头,什么阿猫阿狗也能混进来。”
话音刚落,青年后脊发麻,回头对上一双深幽黑瞳。
“铛!”银光出鞘半寸,裴宥川似笑非笑盯着青年。
剑刃被素白的手压回剑鞘,云青岫神情依旧温然,微微一笑。
“此次仙门大比,流云宗必夺前三甲。
流云宗分得一座小院,推开窗,能遥遥望见灵光氤氲的苍山。
抵达灵宫当夜,仙盟于灵宫主殿举行夜宴,宴请所有前来的宗门修士。
月色澄明,主殿外白玉长阶望不到尽头,碧瓦朱檐,巍峨如峻。
殿内修士云集,分席而坐。
仙盟理事的九宗之主已陆续入座上首,主位悬空。
坐席按宗门地位分,流云宗意料之中最为偏远。
徐月头一回参与如此盛大的夜宴,忍不住悄悄打量,轻“咦”一声,道:“还有个位置空着呢。”
云青岫道:“谢倦安的位子。”
徐月眼眸溜圆,她最近在仙州论坛恶补了修士常识,许多人都提起过这位谢宗主,不少修士取名更是明目张胆叫“谢剑尊的狗”。这终归是玩笑,仙州之中,鲜少有人敢直呼其名。
嘈杂的主殿忽的静下来。
一人徐行而入,雪衣墨发,面容冷凝,眉目间如覆霜雪,偏眉心生了一点朱砂,整个人似神龛供奉的神像。
殿外仙侍高声道:“太上剑宗,谢宗主到!”
谢倦安脚步一顿,抬眸冷淡看去,对上一双温然平静的眼。
青衣女修不避不惧,淡然回望。
跪坐在她身侧的少年视线眸光沉沉,直勾勾定在他身上,很容易令人想到黑暗中蜿蜒伏行的蛇类。
谢倦安微不可查皱眉,收回视线落座。
剑宗宗主已到,夜宴才算正式开始,舞者翩然起舞,殿内觥筹交错。
仙盟主持的夜宴,菜色与灵酿都拿得出手。
云青岫当成大型自助餐,一点也不客气,连吃带拿。
席上酒过三巡,殿中相熟的宗门已经开始交际,说是夜宴,其实是各大宗门年轻一辈交际往来的场合。
坐在流云宗附近的同是小宗门,年轻修士们开始走动,有几位端着酒过来,与徐月和裴宥川结识。
灵酿的后劲渐渐涌上头,趁无人注意,云青岫离席而去。
灵宫正殿外是曲径幽深的赏景游廊,临水而建,湖面映着清浅月色。
阵法一重叠一重,移步换景。云青岫熟稔地寻到从前躲懒的湖心亭,懒散倚坐,凭栏望湖。
指尖灵光落下,大群鱼儿拖着漂亮飘逸的鳞尾浮出水面争相抢夺,搅碎了一池倒影。
她摸出从宴上顺来的酒,有一口没一口喝着。
系统高度紧张:“宿主,你那师弟该不会发现了什么吧?”
云青岫垂眼望向湖面,映出张清冷出尘的面容,问道:“像吗?”
系统:“其实单看样貌只有三分相似,若有人十分熟悉你的神态、习惯……也许会看出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