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鼓鼓的红绫突然干瘪了下去。
诡异的血图在光下浮现出了流动的血潭。
血潭流向不定,一圈又一圈地向外波动扩展,就像是雨天落下的雨点。
谁也不知道,它下一刻会突然出现在哪里。
青度看着这一幕,几乎是顷刻,她忽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心头狂跳。
刚刚尹月的那句话无疑是先把谢霖打成了蓬莱的人,不只是尹月,恐怕连越蓬盛这傻小子都是这么以为的,不然他不会上一秒还面如苦瓜,下一秒看清来人后呲牙笑得这么开心。
但是青度知道,谢霖当初填的归属不是蓬莱,是散修。
那么如果她是谢霖,要摆脱如今的困局,其实只有一个解了。
风不知何时又吹起。
一阵冰冷冷的铁面扣在青度脸上,浓厚的血腥味让青度几欲干呕。
挟持青度,一个身受重伤然位置举足轻重的人,就是目前谢霖最好的解。
或者说,谢霖不怕尹月,在场唯一让他觉得有威胁的人,其实是自刚刚起就一直沉默不语,单肩靠在门框旁的剑修——邹娥皇。
而现在,这沉默的剑修摸出了让见者沉默的剑,身移影随,挡在了此院唯一的出口处。
邹娥皇早年就说过谢霖疯。
可是谢霖从出场起,其实一直在走霉运。他手下没过几条亡魂,就先担了个邪画师的名头,最后晕乎乎地跟着她回了蓬莱,好像一直没怎么出过手。
于是众人便几乎要忘了邹娥皇的评价了。
甚至看谢霖的个子与模样,警惕心低的还把他当小孩看。
早忘了,这一位哪怕手下累累白骨是假,可元婴期邪修的身份确实真的。
不择手段也是真的。
“你要拦我?”
谢霖忌惮道,水润润的眼里隐隐浮现出血色。
邹娥皇因为黄平忠的事情,昨日并没休息好,加上在这个地方,修为也被压制的很厉害,所以尽管谢霖这两日并没有跟着她,但也看得出她脸上的倦色。
“邹娥皇,你要想好。”
“我虽然打不过你,但是在这样的地方,我拼一条命,未必不能带走你们蓬莱未来的希望。”
谢霖的声音还是在密州时的嘶哑。
从百年前那场天火烧坏了他的嗓子后,小公子示人便一直是这样的声线了。
不再有孩童的天真无邪,不再有少年的意气风发。
只余一片火烧过的灰烬。
而邹娥皇仍在沉默,似乎并不把谢霖的话放在心上。
她只是看着谢霖,才惊觉,若以岁数论,抛开那张如玉的娃娃脸,单看斗篷下那些纵横交错、长短不一的伤疤...谢霖好像,确实不能算小孩了。
只是她一直在当他是孩子罢了。
然而修真界,这样的地方,除了生便是死,一个砖头拍倒一片仇家,多的是苦大仇深的主角,怎么可能还有个百岁的孩子。
如果以谢家被灭为谢霖的人生分界点,那么前一半就是富贵骄人,后一半就是杀机四伏。
现在这个她一直以为没长大的人,走了条邪道的人,正挟持着青度,面色狠恶地要问她讨一条路。
“不,谢霖。”
于是这女剑仙终于出声:“该想好的人,一直不是我,是你。”
天忽地暗了。
秘境里向来是十二个时辰一晃昼夜, 并不存在什么阴天雨天,但此刻众人却无端地感觉到脸上有丝丝湿意,一摸, 才发现是猩红的血点。
谢霖低头立在那里,他身高不够,挟持着青度的时候,双脚还要离地一公分止。
血水就顺着那身飞起缭乱的黑行衣溅落在地上。
汇聚在谢霖脚下的血潭就像是有生命的游蛇, 然后舞动出纷杂的形状,从高处看,宛如几百朵簇拥着盛开的彼岸花枝。
邪修向来是以命搏路, 对别人狠, 对自己更狠,一般走到谢霖以身饲阵这一步的时候,基本上剩下的活路也就不多了。
寻常人到生死关头, 大约是要俱的。
唯独谢霖肩膀抖擞, 竟又放声地笑了起来。
凄厉的笑声响在邹娥皇耳畔,她闭了闭眼, 低头擦剑的手顿住了。
而其余人除了姜印容与尹月神色不变外, 多少都被这渗人的笑吓得心底一寒,大多都是蒙圈的——谢霖要这个族谱干什么,为了族谱挟持青度又有什么用。
须臾,滴滴答答的血水停了,那笑声才戛然而止, 谢霖一只手压着青度,一只手解开斗篷, 阴光渡过他的半边脸,唇红齿白的小公子, 正对邹娥皇笑得柔情蜜意。
“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邹娥皇。”
“你觉得我把青度放下了,族谱交给你,这一切便可当作无事发生,你觉得我什么都没干,手上没沾人命,算得上回头不晚。”
“可是,倘若我* 的手早就不干净了呢...”
谢霖看着邹娥皇,扣着青度的铁面在不断的抖动。
他就那么看着邹娥皇,无泪无惧。
只有嘶哑的声音忽地带了一股蒲草的轻盈。
谢霖道:“百年前,你若救我出火海,蓬莱就对我有养恩和师恩,再加上一个你的救命之恩,谢家那狭恩以饲妖的生恩于我而言又算什么。”
“可是你没有。”
他定定道:“百年前,若你干脆点,不在天火里庇护我,任由我和谢家化作一坛灰烬,让谢氏三绝尘归尘,土归土。那么我不必颠沛流离,成为四大邪修。”
“可是你也没有。”
“你救了我却不干脆,就像是谢家养了我却不育我。”
谢霖于是终于收了气,鼓起勇气问了那句在密州没有问完的话:“邹娥皇,我问你,一百年前,你是真的因为忘了,才没带走我吗?”
一百年前,谢霖睁眼哭喊着看雕梁画栋落得个锦绣灰,火海蔓延里小公子扒着脸上傩面,他想如果一炷香内,邹娥皇回来找他,他就跟她走。
当飞阁流丹付诸炬的时候,谢霖心想,如果火势停下之前邹娥皇回来找他,那么他和她还算是朋友。
而当最后,终年覆雪的谢城,最后只余灰烬的时候,谢霖看着未亮的天色,孤零零地坐在金圈里,最后想如果邹娥皇是他天亮前看见的第一个人,他就原谅她。
可是他等到天亮,看见的不是笑盈盈的姑娘,而是跌跌撞撞跑过来的家仆。
“少爷,少爷——谢家没了!大公子二公子都没了——大少奶奶也跑了——”
“少爷——”
家仆的声音戛然而止,袖间一闪而过的白刀也被咣当落掉。
谢霖颤颤巍巍地松开了卡在家仆脖子上的手,将冰冷的尸体往旁边一丢,尸体砸地,发出砰地一声,惊起尘灰遮盖了谢霖的神情,他仰头,傩面下露出了一个失神的笑。
李千斛跑了。
于是谢霖也知道,邹娥皇不会再来了。
如今谢霖对着邹娥皇,语气已经变得肯定:“你来谢家,自始至终只是奔着李千斛去的,任务完成了,谢家灭了,多余的那一点不忍心留下了我,然而又不足以带着我上岛。”
越蓬盛终于听明白了,跟谦立延嘀咕道:“这居然是来翻旧账的,翻旧账就翻旧账,他翻走族谱有什么用。”
谦立延也小声:“我听说有些人心理不行,他家族谱没了,估计也见不得别人家有族谱。”
旁边的尹芝:…
怎么想都不可能是因为这么离谱的原因吧,啊喂!
她鄙视地看了一眼这俩人,又同情地看了眼被挟持的青度。
以前总听说蓬莱大师姐难,尹芝也只当平常,如今出来了,看见蓬莱这么几个二货,尹芝心里只剩了一个念头...青度是真难啊。
谢霖挟持着青度,一步步向前,直到进无可进,几乎要顶到邹娥皇剑前的时候,他那双水润的杏眼才颤着落泪。
好疼、好疼。
身体被血图重构好疼,陈年撕裂的刀疤好疼。
好疼...
“我没得选,邹娥皇。”
谢霖自语道:“我一直没得选,和想不想没有关系,从始至终,我能走的路也只有一条。”
谢家覆灭,外面的仇家不会放过他。
他要拜师,然蓬莱他谢霖不可能去,其他门派又不会收他这个烫手山芋,且门派之间收徒都是看年份的。
仙途缥缈,不只是四个字。
而现在,他也没得选,他那日并没有骗容有衡,他只要这个族谱,与蓬莱无关,他只要这个族谱,只有拿到了这个族谱,他才能、才能让…
谢霖能走的道,挑挑拣拣到最后,已经无路可走。
他是谢家的最后一个人,他去追求他的自由不假,但是他的身份和立场,天然地就摆脱不开天火燃尽的余灰。
百年来,当初那场浩大的天火其实从未息止,谢霖活着的每一个瞬间,呼出的每一口气,都是天火的余温。
…邹娥皇没有理会谢霖的质问。
其实已经很明显了,一件事情一开始或许会忘,然而把一个人丢在那里一百年,除了脑子被撞了挑不出第二个合理的理由。
邹娥皇脑子没被撞过。
自然也就不存在忘了。
众人只见她垂眸看着手上的剑,目光晦涩难辨。
有那么半响,邹娥皇才道:“杀了人,你的手就不干净了吗?”
谢霖的泪珠一滞,“你说什么?”
“我问,一开始杀了人,谢小公子的手就不干净了么?”
邹娥皇闭眼,然后很缓很慢地说:“那倘若我告诉你,当初杀了那谢家家仆的人,不是你,是我呢?”
“你、你什么意思——”
谢霖已然呆了,“你怎么知道我杀了一家仆...”
余下的话还没脱出口,就先被他咬住了舌。
答案已然很明显了,谢霖怔愣道:“你那日...在。”
邹娥皇不是没有回去。
邹娥皇回去了。
她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地围观了他痛苦的挣扎、愚蠢的等待、以及一念就灭的玲珑心。
“杀了人就不干净了么?”
邹娥皇分明是在问谢霖,然而她的眼睛始终平静地看着手上的黑剑。
“那家仆是谢家仇敌陈氏的人,他在你们谢府埋伏了三年,他那日本就是去杀你的,所以才会在袖间藏了白刃。”
邹娥皇继续道:“他是金丹大圆满,你当真以为你一个手无寸鸡之力的小公子,杀得了他么?换句话说,便是你杀了他又怎么样,他要杀你,你不杀他难道要死吗?”
“谢霖,”邹娥皇的声音极其地沉。
“你当真无路可走吗?”
“你出谢家一路上,在成为邪修之前,一共遇过四个仙门,但是你不肯改姓,不愿屈就,于是拒绝了旁人抛出的橄榄枝,继续南行,你遇见了一群邪修,遭人调戏,你愤愤挣扎,最后被路过的少侠救了。”
“路过的少侠问你想要去哪里,说他可以护送你,你明面上答应,晚上卷走了人家的乾坤袋,拔腿就跑。”
谢霖颤着声:“那个少侠,也是你?”
邹娥皇颔首,“否则你以为,哪来的少侠能打倒三个邪修,却跌在你手下。”
“后来我一直跟着你,跟着你,直到你主动扑倒在一个邪修膝下,说要学本事。”
“和一个邪修...学本事——”
“学什么本事?是残害妇孺,还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谢霖,我护送你一路,行迹遍布七个州,但我从未想过,这有惊无险的一路,最后竟要我眼睁睁地看着你跟一个邪修拜师。我从未想过,你苦思冥想的这些日子,最后就选了这么一条道。”
邹娥皇的语气听不见失望,始终只是平静的。
但是谢霖唇瓣抖动,泣不成声。
“你明明回来了...你明明跟了我一路…”
“你明明一百年前可以带走我!”
“但你为什么...”
肆意的泪水如崩断的珠子一般,从小公子的眼眶中一颗颗的蹦出。
“因为我记得,”邹娥皇终于回答了他的问题,“有一位姓谢的小少爷,曾经跟我说过,他厌倦了一个地方,他想出去看看,看万水千山,也看黎民风光,他想知道世界之大要几个谢家才盛得下。”
“和谢家比,蓬莱不是囚牢。”
“可和这天下十四州比,蓬莱是。”
语落,谢霖叩住青度的面具骤然一松。
但那本族谱却还在他手上。
“谢霖,我知道你要做什么。”
邹娥皇看着他,认真道:“我给你三个数的时间思考。”
邹娥皇知道?
谢霖卷着族谱的手忽地僵住了,她怎么会知道?她知道什么。
然而邹娥皇没有回应他的彷徨,她这次似乎是认真的,立起了三根手指头。
“我数到三——”
渡鸦盘旋, 猿猴低鸣。
与此同时,院子之外的村口,衰败堆灰的亭子, 那盘落了灰的棋盘流光溢彩,虚空中慢慢浮现出两道身影。
执黑棋先手的是位老者,白发苍苍,额头凸出;执白棋的是位一身病气的中年男人, 眉高过耳,帝王之相。
“与君千年一约,老夫已久等多时。”
老者微笑地起手, 定下了居中的一子。
“先生说笑了, ”中年男子道:“昔年我请道祖不过三次,请先生却十年不得一见。如今事随时迁,才得了这么一个和您面对面的机会。”
“说久等的人, 该是我。”
白子紧跟黑子之后, 于西南方位定下。
棋子与棋盘相碰的瞬间,随后天边轰然迸发出一声响, 而两人面不改色似未闻。
…轰、轰、轰——
数不清的细小刀痕在谢霖身上炸开, 密密麻麻的血汇聚在他身下,他脸色白到了一种透明的地步,青紫血管狰狞地凸显在他皮肤上。
“一。”
随着那一声爆炸声响起,深红的锁链就从血潭上飞起,密密麻麻地朝众人袭来, 所到之处,寸草不生。
“二。”
尹月骂了句该死, 十指一弹,数道红绫支着她平地起身, 一卷一个七彩阁弟子,扔出了院子。
这个关头,这些小辈们不是助力,是累赘。
越蓬盛有样学样,也拖着青度的后颈往外跑,姜印容抬手,冰河拔地起,将谦立延与越蓬盛一个滑铲送了出去。
方才还拥挤的院子,一下子只剩了四个人,谢霖、邹娥皇、姜印容、尹月。
但除了谢霖外,其余三人都没有动手,并用一种很怜悯的目光看着谢霖,以及那本被他抱在怀中的族谱。
谢霖总觉得自己把意图藏的很好。
但在场的这三位哪个不是走南闯北,什么稀罕物儿没见过的,就算认不出那是祭祀血潭,也该看出了谢霖浑身生机都涌入了那本族谱。
这看似浑身带毒的小邪修,别管目的是什么,反正于他自己都一样,放尽了狠话不过也就是求个自杀。
“三——”
邹娥皇起脚,点在姜印容起手的冰河上,杏叶发出婆娑声。谢霖闭着眼,青灰色的眼皮底下游走着不安的眼珠,从血潭处延展出的几百条锁链向上而生,变成了缜密的血墙,挡在了邹娥皇面前。
血墙蜿蜒,每一滴血落到地上的时候都发出了烧灼的声音,黄褐的土地不知道何时起已经变成了焦灰色,可想而知,若是被这血珠子碰上那么一下会有多么麻烦。
但是剑光并没有停下。
而是直直纵横出一道白色的雪光,斩断了这连绵的血墙,地面震荡,多出了十几丈深的裂沟。
“谢霖。”
邹娥皇的剑就压在他的胸口处,但是谢霖现在已经不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了,他的头一直仰着,好像这样软弱的泪水就不会落下。
被锁链托举到半空中的族谱一改刚刚灰扑扑的样子,变得光艳韶韶。
邹娥皇不动声色,只偏了一寸。黑剑透过血肉肉,鲜艳的血未能在青黑的剑上着色,反倒是一颗浑浊了的玲珑心被剑搅得翻滚。
那渡给族谱的生机也被邹娥皇一剑砍断。
但是族谱仍在半空中飘荡。
谢霖听见邹娥皇在他耳边叹息。
他不懂这个女人为什么要叹息,就像是他不懂她为什么简单地把他收回蓬莱就好却非要吃力不讨好地陪他那么一段路。
谢霖什么都不懂。
谢霖甚至不明白,为什么会一步步走到无路可走。
他只有一声痛苦又嘶哑的吼声从喉咙里爆出。
“谢霖...”
邹娥皇又道。
下一刻剑光又起,从对方的血肉之身里抽回。邹娥皇黑靴踩着谢霖的肩膀往上一跃,双手一并握住剑柄,劈向了半空里的族谱。
谢霖的眼珠骤然缩小。
他视线逐渐溃散,体温逐渐冰凉,最后只能见得那个**袍的姑娘,血色溅在邹娥皇脸上身上,就像是多年前的那一日,火光冲天里的那个她。
谢霖重重地倒在了地上,偏头晕过去的那一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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