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当一朵云触碰红尘,选择修炼人身的一开始,也就注定了某一天的死亡。
寂静无声的屋子里,李千斛只听见云无心轻轻地笑了。
这笑声宽和,失了所有扎手的棱角,又有点寂寞,李千斛的第一反应是,这是一个老人的笑声。
“今日有什么事宜?”
李千斛垂首答道:“二师姐走了,大师兄...容有衡也下岛了,四师弟在今早在论道台四周,揪出了两个妖界的探子,除此之外还是老动静,太阳的角度依旧比前一日往下挪了半个位置,照这个规律,离末世只剩了二十年。”
云无心点头,“好,你出去吧。”
在李千斛即将推开门的半个刹那,她忽然听到了云无心咳嗽了几声,“站住。”
他又叫住她。
“四徒儿,你是不是在怨我。”
这句话其实已经有些示软了,平时云无心从不会和他们强调什么师父徒弟的概念,就连几人称呼云无心,和岛上其他人也并无什么区别,仍只是道祖道祖地喊着。
李千斛停住脚,转过身后是无可挑剔的微笑,“师父怎么会这么想。”
她没说怨也没说不怨。
多半是怨的——云无心想,若不是你这几日给老头子送的膳食要么苦的,要么咸的,他也不会多此一问。
“把你在谢家练出来的微笑收好,”云无心叹了口气,“你是在怨我把谢霖收归蓬莱么?那孩子本性不坏,逢遭大难后虽是走了歪路,却也可救,最难得的是那颗蒙了尘的玲珑心,我觉得惋惜...”
李千斛打断:“师父行事,不必和徒弟解释,谢霖是个好孩子,除了疯了点。”
哦,不是为了这个。
云无心道:“那你莫非是在生气...我没拦住你师姐走了这条救世的苦路。”
语落半响,云无心没听到李千斛的回复,只看见对方脸上的笑容变得愈来愈生硬了。
云无心还是不够了解人。
李千斛从没有怨过他,或者说李千斛怨的根本不是他。
她要怨的那人神经大条,早就坐在神兽的背上一走了之,而她怨那人...怨那人太过良善,于是叫她总这样担惊受怕。
只听李千斛终于开口了:“师姐决定的事情,师姐要做的事情,无论多难,无论谁来拦她,她都会去。徒儿并没有生师父的气,徒儿也无气可生。”
李千斛道:“近几日膳食苦涩的问题...并非徒儿有意为之。”
云无心叹气,他现在明白了,“你是在为你二师姐担忧啊。”
“救世一事,即是她的选择,也是她的宿命,你二师姐身上有大古怪,我收她那日时便觉得她非本世之人,如今又应了末世而出,旁人替她担忧也没什么用,要相信吉人自有天相,别的不过是庸人自扰....”
李千斛又打断道:“师父,不必开导我。”
“我不会去拦师姐的,我支持她的一切路,只要这是她的选择,千难万险,便由她去闯。”
“我只是要下山去看看,一百年了,道祖,我该去看看新的世界了。”
李千斛说这句话的时候,身上早已结疤的烧痕还隐约有刺痛感,她垂下眼眸,盯着自己那幻化出的手臂。
她那日劝了青度。
但更像在劝自己。
蓬莱岛上的每个人都有自己不能下岛的理由,可每个人的理由,又都那么容易推翻。
李千斛想,她也该出去看看了。
十四州风光,不止一个谢城。
木门开合。
蓬莱道祖看着李千斛离去的背影,微微一怔。
他在这屋子里,见过无数个人离去的背影。
先是容有衡的。
二十年前妖族入侵那次,这小子死犟,在他门前跪了半宿,然后自请下山了。
第三日的时候蓬莱岛下了难得的一场大雪,然后在对棋的时候,云无心就听飞鸟传来的悼信说:
容有衡,没了。
当时云无心那颗白棋梗在那里,死活下不去了。
从此之后,云无心再没碰过棋。
现在容有衡这不孝徒弟又回来了,云无心心理阴影渐渐消失,才开始恢复这项爱好。
再是邹娥皇的。
这姑娘脾气比她大师兄还要好点,但是头却没容有衡的硬,次次都要跌个半死,才好像能学会听话一样。
那日云无心看着她离开的背影,还以为这货终于学精了,知道把救世的事推给别人算完。
结果没想到,不过就是半壶茶的功夫,对方就去找宴霜寒练剑了。
然后回来就告诉他说,自己要去当救世之剑。
云无心这才明白,二货还是那个二货。
搞得他口里的茶水是咽也不是,吐也不是。
然后,挨着顺序,也该到了李千斛了。
这个他曾经以为最懂事的徒弟,现在才发现脾气大的很。
她离去的方向,如果云无心没看错的话,也是下岛的路。
细细算来,这三个人,一个戒掉了他的棋瘾,一个戒掉了他的茶瘾,一个戒掉了他的馋瘾...
不对,还漏了一个。
“噔噔噔”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门口处,鱼澹叩门,“道祖,道祖,我爹说他想我了——”
却只听见一声冷笑。
云无心:“滚。”
滚球,别让他看见这傻货背影。
有的妖食心就是* 为了得到一颗心,而有的妖,给自己取名为无心,就是怕了人间这样浓烈的感情,它希望自己永远都是一朵干净的白云,不必面对世间污垢。
但是后来,它变成了他。
他来人间一场,有了大大小小的羁绊,从此无心者生心。
然而这一颗心,还没尝尽人间欢喜,就先懂了人间的生离死别。
邹娥皇:“那咱们——”
她两指并起,做剑指的形状, 从绿点的地方划了一道直线,直捣红点。
“就和他们比比谁快!”
越蓬盛乐了,“怎么比?”
不止是他,青度几人的眼睛也朝着邹娥皇望了过来, 只是比起越蓬盛来说,这些人略显含蓄,抽剑的抽剑, 玩冰的玩冰, 动耳朵的动耳朵,眨眼睛的眨眼睛...总之,都有些说不上的躁动。
就连镇魂兽似乎都若有所感, 仰天就是一声长啸。
“姜印容刚刚的话你们都听着了, 不错,长线不如短线, 但我觉得么, 短线也不一定就要和他们打起来。”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我们飞得快点,先到幻海天入口的小镇,其余人哪怕出发比我们早,最多也不过就是一两天, 毕竟这次幻海天行程算得上是突然安排的,半把来月, 他们光准备和统筹就需要时间,大部分人估计出发的比我们还晚。”
青度点头, 她今年接手过一部分门派事宜。
知道一个宗门的消息上传下递,中间浪费的时间绝对不在少数,可能还有些见不得人的利益交换,一来二去,蓬莱相对简单的模式反而可能还要快一些。
青度:“但是昆仑、七彩阁他们肯定出发的比我们快。”
这两个宗门关于幻海天的种子选手都是一早培养好的,和什么时候出发没什么关系。
“别慌。”
邹娥皇负手含笑。
这个时候她终于找到了一点当长老的感觉,不,准确来说,小风一吹她的脑瓜,邹娥皇忽然意识到在这个队伍里,她其实根本不是脑子担当。
真正玩脑的那个还在挑眉,若无其事地看着她呢。
素面英眉,运筹帷幄于千里之外。
世人说,这天下只有两位谋士,一个是圣人塑身的何言知,另一个便是眼前这位尚且还算年轻的姜姑娘。
前者是鬼将,后者是阳谋。
姜印容若是要用计,那一定要你心甘情愿跳进去才肯罢休。
邹娥皇想,既然姜将在这里,那她何须用脑,又何须动计。
然而四目相对,邹娥皇先看见了一点零星笑意藏在姜印容眼眸中,但是很快,这样零星的笑意又消散在淡漠的眸子里。
快得像错觉。
忘了,姜印容还恨着她呢。
邹娥皇于是也很快地移开了视线,她看着那双眸子就会想起当初。
当初...
雪洞,狂风,铺天盖地的雪花被卷起,微弱的篝火旁,她记得对方的脸,紫红紫红的,只剩下了鼻息还有热气。
强硬了惯了的人,握着她的手,瑟瑟发抖,低低哀声道:“姑娘,好大的风。”
然而世事无常,这个本该怕冷的人,最后却学会了御冰术。
还是说,这就是强者做派?
征服世界,征服弱点。
邹娥皇叹了口气。
一切都是过往,她告诉自己,不能和对方梗着这口气。
总不能僵一路吧。
下一瞬邹娥皇却听见那人竟然接了她的话茬——
姜印容:“确实不用慌。”
姜印容没看邹娥皇。
她拿冰幻化出两枚棋子落在了必经的那个路口上,“快和慢都是相对的,若我们没法保证速度,那不妨让他们慢下来。”
越蓬盛惊了:“无缘无故的,他们怎么可能慢下来?”
青度这个时候一听就懂了:“所有门派世家散修,即将进入幻海天的所有势力,从某种意义上都是竞争对手...也就是说,我们在考虑的事情,他们也在考虑,区别就是,有的门派想的是浑水摸鱼,有的门派想的是主动出击,而有的,是暗度陈仓。”
姜印容点了点头,她手上的两枚冰幻化的棋子在地图上一碰又变成了霜花,接着碾碎在半空里。
“七彩阁和昆仑必是主动出击的,鬼谷墨庄是暗度陈仓,剩下的小门派大多想浑水摸鱼未必不愿意凑这么一门热闹,既然大家都要在这个路口相会,那么不妨,先来段戏曲,混淆视听。”
“幻海天秘境说到底也只是一个秘境,我们犯不着和他们争生争死的,但是信息的一手性比什么都重要,所以最快抵达秘境入口,就是抢占了秘境里机缘的先机,而前面拦住他们,终究只是小打小闹,过火了也不好。”
越蓬盛这个时候有些听出来了,但他还是没听懂,“怎么拿段戏曲拦住他们?”
姜印容:“很简单。”
“他们想要什么,他们恐惧什么,他们猜忌什么,人心千百种,都在一戏之间。”
姜印容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出奇地冷。
她平常说话的时候虽然淡,但是低而磁,可当她说刚刚那句话的时候,众人只觉得空气似乎都要冷得掉渣了。
邹娥皇看着她,而姜印容这个时候也恰好抬头。
两个姑娘的目光在半空中交织。
有些事情,只有亲眼见过的人才懂。
十年前,姜军北海溃败于一夕,冰墙高筑封不尽人海。
起先还有人在等他们的战神回来。
直到后来全城都在上演一出折子戏,名字叫“祭旗”。
邹娥皇记得,她推着对方回过北海,却只见满城的敲锣打鼓。
问了人才知道,原来是在敲锣打鼓姜英“死了”。
一心想回去的姜英,那么骄傲的姜英,没有败给敌人,却败给了她的百姓。
只是一出戏,接连唱了七天的戏,分明死不见尸,可他们就都肯信她死了。
又或许,北海平家重新掌权,在这个背景下,不信要付出的代价实在是太大了。
不怪这些人。
另一厢,妖界,十三州。
十三州在还属于人族的时候,有个好听的名字叫珠州,但是现在么...妖族那边和人族不一样,它们没什么世家的概念,只有族群的概念。
因为珠州的猪妖比较多一点,所以现在珠州改名叫做猪州了。
碍于这个原因,就连妖们也更喜欢直接称呼猪州为十三州,觉得十三州虽然潦草了点,那就潦草点吧,总好比过别的妖问你住在哪里,你说住在猪州,那多没面子呀。
此刻,十三州某处酒楼的包厢里,坐了几位妖族的长老。
一位佘长老,脖子细长如条,捧着青梅酒恨不得把自己泡进去。
它显然喝醉了。
“咱、咱们这位妖王还是太年轻了!”
坐在它身侧的是苟长老,有一条细长的尾巴,毛茸茸地在地上扫来扫去,闻言谨慎道:“佘长老你怎么醉到这种地步了,话都说不清了,咱们妖王这叫年少有为啊!”
“屁!”
另一边脾气暴一点的包长老呲出两对尖牙,“你们都没看见么,妖王它最近疯了——唯一个人族马首是瞻!”
第61章 入戏(上)
“嗬。若不是前代妖王子嗣稀薄, 这样的事情怎么会论到这崽子身上,懦弱无为便罢了,信神吾等也只当不知道, 可是...妖和人族生死仇敌,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可是他们人族教我们的道理, 怎么现在这代少王就是不明白!”
“少王糊涂啊,竟还要听这人的话,派兵力去攻打那个什么...幻海天还是什么天的秘境!”
佘长老尾巴尖尖都化出来了, 在长裤里晃来晃去, 最后嘭地一变,碧绿色的蛇鳞缩进了青梅酒里。
这老蛇醉得有些熏熏了。
在这种鱼龙混杂的场合乱说话。
苟宁叹了口气,认命地挽了挽袖子, 就要把这老蛇从陈酒里摘出来, 却见脾气最暴的老包并没有出声附和,而是推开包厢的小窗, 往下探头。
妖族的酒楼文化是近二十年在人族的基础上发展出来的, 但是和人族酒楼里多半都是说书人不同,妖不爱听书,只爱看戏。
今日一楼台子上,唱的就是一出十年前的老戏。
此戏名为,“祭旗”, 是从人族那里传过来的,讲的是一位将军之死。
现在正演到第十三折 ——含恨终。
只见台上, 有雪妖吹出一口寒气,琉璃灯点在大殿中央上空, 绿莹莹的灵气绕在琉璃灯上空,接着从灯笼口洒下了妖力幻化的雪花,光洁的戏台于是慢慢有了雪地的模样。
一位女子跪伏在台上,在雪风里呜咽。
包长老问:“这演的是谁?”
苟长老听出了这老包语气里的欣赏——豹族人一向喜欢身形魁梧的女妖,连带着看戏也喜欢看这样的。
苟长老说是姜英,“这出戏最重要的那个角儿,说来也唏嘘,十几年前有次和真姜英对上过,在寒州临着北海的边境,我本来以为那仗要打起来了,没想到最后我们竟说和了。”
“当时我心惊胆战,但这姑娘嘴皮子不仅厉害,战局玩的也明白,硝烟化作握手言和,”苟宁叹了口气,“若现在北海主事的还是她,那群蚌妖也不至于三天一增援。”
“不过这个女角儿不像她。”
姜英那姑娘,浑身上下几两肉都在腿上,其余地方单薄地很。
而演她的这只妖么...太魁梧了。
包长老一摆手,“哪里不像?”
它眼里兴致浓浓,叫侍者下去送了个拜贴,“女将军就该这样才对!”
左面台上冲上来了十几个人,演的是北海平家、冀州陈家那些个世家的高手,手上各个举了一面威风凛凛的家旗。
为首的那个朝跪在地上的女子呵斥道:“姜英,此刻已值末路,常言道英雄总有尽日,你以微末之身,拼到此刻也算是难得,吾等敬你,只要你一双腿炼旗,平北海之变!”
台上的“姜英”大笑三声,台下一阵叫好。
熟悉这折子的都知道,高潮要来了。
“微末之身?”
只见台上杀声四起,女子从地上撑起身,冷笑连连,“大周亡后,可曾还有公候将相,既然没有,你们世家的卖身契是登在哪个王法上,让我看看——”
嗓子拔高,戏腔婉转,又是一句诘问。
“北海之变?”
女音声声泣血:“伏尸千里尔等谁多看过一眼,此变非变,乃无可奈何之路,我姜英立世,无愧于己,无愧于心,今日只要我不死,尔等休想炼此旗!”
这女角演的实在是太好了,台词说到这里,场下已经一片飘泪,侍者手里的拜贴还没递出去,自己水龙头一样的泪水就已经刹不住了,沾湿了纸墨,吓得它赶紧拿袖子擦来擦去。
只见戏台幕后,激昂的鼓声越敲越响,“姜英”被世家众人逼到尽头,血战到最后一刻,慨然赴死。
“好!”
包长老已然忘了刚刚还在和佘长老唾骂当今妖王的事,捏着栏杆的手已经变成了爪子,激动之情溢于言表,“人族原来也有这样的忠烈之士。”
而酒楼外寂静无声,青衫书生撩开帘席。
和这满楼妖气比起来,他身上人味太重了,重到几乎是踱步走进去的一瞬间,二楼包厢里苟长老的鼻子就动了动。
“何言知!”
它低声道,而身侧的两妖,此刻一个变成了原型泡在酒壶里不出声,另一个捂紧了嘴巴,再不提刚刚的痛声唾骂。
是的,让这三个长老在包厢里长吁短叹,让妖王久俊言听计从的不是别人,正是从密州起销声匿迹的何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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