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三天真的信了。
但他那时候忘了,五千年前大旱那次,天下出生了无数个襁褓里的幼儿,而不只是一个容有衡。在这些新生儿里,有没活过片刻的,有活过去终其一生也只是个凡人的。
…人们说那场大旱是为了容有衡而出生,其实毫无道理,只是那个郎艳独绝的真君,偏巧生在了那场大旱里。
于是,二十多年前的那场大旱,似乎是专门为了专门证明这个道理,来势汹汹,毫无预兆。
但至今也没有第二个应天地而生的容有衡。
而李三托这场大旱,得了这么个名字,但也只得了这么个不三不四的名字,说碰瓷都有些牵强附会。
现下,他在十四盟几年光景,头一次碰上蓬莱的人,结果开口就是得罪。
如今,李三只好自叹倒霉,心气不顺地赔着笑,拿出刚刚送那个高层散修的劲头,一边扇着自己脸,一边飞快地戳着灵章。
下一瞬,他的手腕却被一人的两指掐住了,动弹不得。
邹娥皇:“谁要你扇脸了,把评价牌拿出来。”
明杏站在前面,看得分明,忍不住捂着嘴和阿姊笑了。
这位邹仙长啊!
“大师兄,怎么了?”
一群白衣剑修围着中间的曲轻云,关切问道。
被他们围着的曲轻云,是昆仑当代大师兄,生得一副周正模样,平日里处事也很周正公道,因此极得众人爱戴。
这次出昆仑,众人得知是曲轻云带队,往常没人接的小任务,都变得炙手可热了起来。
曲轻云:“我们追着石妖而来,但是十四盟最后什么都没有让我们参与,不可,不好。”
另个昆仑弟子就笑了,“大师兄,你就是太一板一眼了,石妖算什么大妖怪,他们既然自己要解决,我们白拿了贡献值,岂不好?要我说,也该学一学何九州那厮的轻松做派了,去了蓬莱一次,回来修养半个月。谁知道他究竟是在修养,还是玩乐?”
“去去去,拿何九州和大师兄比,你不嫌埋汰,我还替大师兄叫屈呢!”
一堆剑修轰然大笑。
唯有被他们围在中间的曲轻云面色肃立。
往来十四盟的杂乱人流,中间不知道多了多少双眼睛正在盯着他们看,在这个风头上,自己身边的这些人都太散乱了。
“安静——”
他低喝。
这声安静落在杂乱的说笑里并没有被遮住,相反还因为带了灵气的扩散,一下子就震住了纷乱的场景。
十几个互相推搡的剑修闻言眉骚眼躁,一改刚刚,震声回道:“是!”
闪着光的名剑齐齐出鞘,各式各样的剑鸣一震大殿。
似乎定要听到旁观者小声的惊叹:哇,这就是昆仑啊!
——这群意气风发的白衣少剑修才肯满意地收剑。
唯有曲轻云揉了揉眉眼,略显疲惫。
叫他们安静...这群小兔崽子反而更显眼了。
此刻,大殿另一头,鼻尖全是汗,亦步亦趋的李三送着邹娥皇一行人到了另一个屋子。
要不是他后面还有业务,恐怕他就算扒着墙壁也是要留下的。
这个屋子是负责众人填心愿门派的,然后再统一进行考核。
邹娥皇和青度对视一眼,两个人慢吞吞地退到了角落里,试图留下,但最后磨磨蹭蹭地,还是被微笑的十四盟工作人员请了出去。
屋子内,明杏坐在明珠身旁,她仰着脖子,想看看阿姊选了哪里。
在看到蓬莱两个字后,明杏鼓了鼓嘴,“阿姊,咱们去昆仑吧,刚刚那群俊俏的剑修你看见了没,我也想学剑,我问过青度小仙长了,昆仑更适合学剑,咱们去昆仑吧。”
明珠摇了摇头,把蓬莱两个字用墨汁又描了一遍。
她的阿妹,一向是看见了什么新鲜的,就把前几天喜欢的抛之脑后了,这个习惯可不好,将来早晚有一天会吃大亏的。
“我要去蓬莱。”
明珠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回道。
明杏听了后,嘟了嘟嘴。
她赌气就要把昆仑两个字划掉:“既然你不去昆仑,那我要和你去一个地方。”
谁料,却见阿姊轻轻地摇了摇头。
“在我心应我,和死战不退之间,明杏,我更适合蓬莱。但是你,”小姐姐眷恋的手在阿妹的发丝上慢慢滑下,“你确实更适合昆仑。”
只有昆仑的剑修,一遍遍从死战里刷出来的经验,才能打磨她的阿妹,明杏样样都好,只是心太躁动了,就像是一把没有剑鞘的剑。
“幻海天秘境蓬莱和昆仑都会参加,咱们姐妹好好修炼,争取都被选上,再相逢。”
隔壁桌子上,郑力挠了挠头皮,盯着桌子上两张薄纸略显纠结。身侧,方半子跳到板凳上,弯着腰去看他师父填的志愿。
“这两个字是什么,蓬莱?”小孩用自以为压低声音,但其实分外大声地趴在师父耳边道。
郑力被他惊地一抖笔,墨水晕开了半页纸。
“谁、谁要去蓬莱啦?你看错了,我、我没写蓬莱,你给我下去下去,当心我给你卖了!”
前面椅子上,洪兴龙挠了挠头,最后还是问十四盟工作人员要了张附属门派的楔子,规整地填下了昆仑二字。
他是嘎子帮帮主,要对兄弟们负责的。
不能说喜欢哪个门派,就跑去哪个门派。
门口处,邹娥皇和青度转了个身走出来。
谢霖作为一个还有着“前科”记载的邪修,并没有和众人进一个屋子,其余填心愿门派的人出来倒快,但是见过了昆仑剑修的排场后,再也不提先前那一路上说过要入蓬莱的事了。
反都是一抱拳,认真地和两人道了谢,就脚底抹油跑了。
青度刚刚瞥了一眼志愿,心里凉了大半。
两百个人里,填了蓬莱的人,占了十分之一都不到。
邹娥皇倒是还笑的出来。
她特别关注的不过也就是那么几个姑娘的名字,除了明杏要去昆仑,其余人多半都填了蓬莱。
青度:“师伯,我有事先回流仙酒楼了。”
流仙酒楼是十四盟给任务完成的修士特别颁发的福利,平日里一间都要七品灵石才能租赁一间。
邹娥皇摇了摇手,说去吧。
郑力估计马上就和方半子出来了,她在这里守着。
过了半柱香,郑力才抱着方半子偷偷摸摸地溜了出来,贼眉鼠眼地左瞟右看,半天没看见人后才钻了出来,一边笑一边跑。
结果刚跑了没两步远,街角阴影里,神色温柔的女修抬起头,脸上是郑力看惯了的笑意。
他唰地一下刹住了步子。
邹娥皇:“跑去哪里?我都看见你那上面填了蓬莱了。”
郑力不知为何闷红了脸,然后吞吞吐吐道:“你管我。”
邹娥皇蹙眉,摸了摸自己的脸,说:“你盯着我做什么?”
郑力:“不是...谁盯着你了,服了。”
话虽如此,他面上仍浮现出一层可疑的红晕,然后道:“你...星盘没了?”
邹娥皇这才反应过来。
把星盘还回去后...她脸上的云雾便在渐渐褪去,昔年藏在星盘之下笑溶溶的眉眼,渐渐变成了她本来的模样。
而郑力,作为众人里除她之外精通占星术者,自然是察觉最快的那个。
“怎么样,好看么?”
却只见那个病蔫蔫的白脸吊梢眼并没有回答她,只是狼狈地喷出了两道鼻血,吓得原本怯生生不敢说话的方半子立刻跳到了地上,替他拍背。
邹娥皇大惊:“我知道我好看,但也没好看成这样吧?”
屁...郑力捂着鼻子,又咽下了一口翻涌到喉咙上的血。
他说:“邹娥皇...我好像读到了你的前半生了。”
“求人力所不能求。”
他说的很慢,喉咙还在哧哧漏风。
“苦天下之不能苦。”
“……”
“邹娥皇,我看见你的前半生了,那是一把剑,从刀山火海而出,浴天下疾苦而行,求人力所不能求,苦天下之不能苦。”
郑力说着嗓子就哑了。
他其实一向都是孤高自赏的性子,甚至都带了些愤世嫉俗,所以当初论道台他听不得邹娥皇解释,就已经先自顾自地给她下了定义。
但是...但是...
方半子忽然瞪大双眼,他那个不知道吐了多少口血都还是梗着身板跳脚的师父...为何哭了?
——只见郑力笔直地跪了下去,满地尘埃飞舞指间,这男人俯首叩拜,轻轻道:“仙长大义。”
他看见了。
妖族入侵前,现在凡间撒下的那场大旱,宴霜寒和容有衡都束手无力的大旱,是这个姑娘去力挽狂澜的。
须知,最后死在妖族入侵战场上的修士,都不如凡间大旱里的一杯黄土,葬的百姓多。
只是修士的命,是命。
而救了百姓的那个人,偏生什么话也不爱说。
唯见这日月悬空,站在阴影处的玄袍姑娘,慢慢走了出来。
或许再叫她姑娘已不是很合适,花白的头发象征着她韶华倾负,早于相识之前。
然而,郑力却只听见一声剑出鞘。
那重若千钧的剑,轻而易举削下大乘手臂的剑,此刻做的却只是一件事,把他的膝盖轻轻托起。
邹娥皇轻叹:“别跪啦。”
是做梦吧?
那行蓬莱的人走后,李三正想着幸好没闹大,胸口的那口长气还没来得及舒出来,就看见小掌事的走了进来,跟他说明日不用来了。
小掌事身后,正是他那个昔日嘻嘻哈哈奉承的好同僚,怯生生的小圆脸换了一副面孔,正得意洋洋地对李三比着口型,是说活该。
——原来对方一早就知道,这群人是蓬莱的。
丢了差事的李三失魂落魄地游荡在街上,一直游荡到了天黑,竟也没敢回去。
最后终于犹豫再三,还是走上了那条熟悉的小道。
李三在十四盟的俸禄还行,但主要用来打点关系和医治他奶的眼疾,就是再高的俸禄,也都只能打水漂去了。
所以住所嘛,未免就偏僻了些。
密州都不喜点灯,于是幽长的小道里,李三只能看见零星的几点星光,今夜竟是连月亮也没有的。
他愤愤不平地手舞足蹈了一会,结果就踢到了一段软绵绵的东西。
一声闷哼声从地上传来。
这原来是个人。
李三咽了口唾沫,就要绕着走过去。
谁料,脚脖子突然被拖住,冰冷细腻的触感一下子吓地他浑身一激灵,他低头一看,才发现地上的人有些眼熟。
白日那个抱着臂的蓬莱小仙人?
地上,青度微微喘着气,她刚刚已经晕过去了,只是又被一脚踹醒了,模模糊糊知道人来了,于是拼着一口气拦下了。
青度拼着一口气伸手,凭直觉勾住了李三的手腕。
“你帮帮我...我师伯,蓬莱邹娥皇还在流仙酒楼里,我被人封了灵气,联系不上她,求你帮帮我。”
“药…药…”
是药还是妖?
李三猛地跳开了原地,惶惶跑出了那条暗巷。
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李三越跑越快,仿佛身后有猛兽在追赶。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意识到手心处黏黏糊糊的那片,其实是人的血迹。
温热的。
——他拿手拍打自己门扉的时候,看见那粘稠的血迹在漆黑的梨木上留下了一个明显的手印,心里不由得咯噔了一下。
下一瞬,大门打开,他那活了九十岁高龄的盲眼老祖母,轻车熟路地摸索,从里面给他开了门。
“今日怎么回来这么晚?”老祖母乐呵呵问道,“春姨给你留了饭,快来吃口。”
李三一言不吭,直到扒起了第一口热饭,舒出了一口气。
“奶,”他蹭着老祖母的手掌。
没说他今日被十四盟开了,也没说在路上遇到了什么。
于是眼盲的老祖母,并不知道此刻滴在她手上的水珠,是从她孙儿的脸上落下的,还只当是下雨屋檐漏水了。
那李三咬着唇,哭的比谁都难看,“你再跟我说一遍我名字是怎么来的,奶,我想听。”
他想听,这一刻,至少还有人觉得他能和容有衡并肩。
眼盲的老太空空摸了摸四周,茫然无错地问孙儿,“怎么漏水了,哪里下雨了吗?收衣服了没?”
然后李三听见他奶说:
“你这个名字,是按族里排名来的,当时前面你大伯还有两个儿,一个叫李大,一个叫李二,到了你,就是李三。”
“奶...”李三抖着唇,“你一开始不是这么和我说的——”
然而却只得了老太的一声笑骂,“当时还是小孩,要人哄着也就罢了,如今可是在十四盟做官的大人物了,怎么还要阿婆给你哄哄。”
原来从一开始,就和那些人无关么?
他所有的骄傲,他所有的鼻孔朝天,他所有的自命不凡。
原来从一开始,根本就不存在吗。
李三心里轰隆隆的,他想既然如此,那他和蓬莱那些人更没有关系了。
他心下稍安,手上的血迹好像也淡去了。
只有心跳那声,越来越响。
仿佛要跳出胸膛。
老太惊叫了一声:“怎么雨越来越大了,三儿,你快去拿盆接雨水,别把木床泡发了。”
李三脆脆应了一声。
他胡乱抹了一把脸,然后跑出了院子。
在那个当口,李三发誓,他只是单纯想拿盆回来应付老奶的,绝不是想出门撑什么英雄的,他发誓。
小人惜命,君子重义。
他是小人,他心里有数的。
但是就在那个拿盆的当口,他神出鬼差地看了一眼黑漆漆的门外。
门外什么都没有,可是门外又好像什么都有。
门内是他一眼望到底的前半生,门外,却好像还能传来那微弱的呼吸。
这样的未知,这样的神秘。
好像有一只手,一只带着吸引力的手,捏起了他的心,生生地往外拖。
李三,跑了出去。
自命不凡的小人,尖酸刻薄的小人,其实一开始,也是做过大侠的梦。
二十年前,四五岁大的李三被村口的孩子堆排挤,被打的青一块紫一块,口中喊的是万死不辞。
万死、不辞。
李三跑了出去,他越跑越快,耳边是呼啸的风,脚下是通往流仙酒楼的路。
在漆黑一片的主城里,只有这片路上是灯光闪烁。
只有这条路是亮的。
什么是妖怪呢。
在民间的书里, 妖怪是化成人形的狐狸精,埋伏在进京赶考的路上,拿毛茸茸的大尾巴勾着书生的魂;在修真界, 妖怪则又是另一种东西了,他们有灵智,学人修行,习人性, 统一被叫做妖族。
除了东海龙族以及一些无欲无求的精妖之外,大部分妖族和人类,是不死不休的敌人。
灯火通明的流仙酒楼里, 邹娥皇视线微垂, 落在了上午才看过的那行昆仑剑修身上。
他们坐在她对面的酒桌,推杯换盏、猜拳行令。
——她听见,他们在说石妖。
为首的剑修神色倒是肃穆, 然而俊冷的面上也浮现出一坨酒色的红晕, 显然不辞酒力,偏偏周围人敬酒又都就着饮了下去。
“大师兄, 十四盟他们说那石妖已经被打伤了, 约莫明日就要伏诛。”
双颊飞红的曲轻云微微颔首,他目光已经发直,背后背着的剑发出躁动的嗡嗡声。
被誉为小剑皇的昆仑当代大师兄,背着的本命剑,并非是众人想象中的煞气冲天, 而是两把流水一样的波纹条剑契合在一起。
水载万物,有容乃大。
——在修真界, 已经很久没有以双剑出名的剑修了。
和单剑比,双剑流在剑修里面并不算受欢迎, 也不全然是因为更难上手,更多的还是因为宴霜寒曾经在一次剑修大会里说过的话。
那日,黑衣剑皇摸着神华剑的流光,眼神平直,语气平铺直述:“剑修修剑亦修心,持双剑者天生如凡人分心,难成大器。”
曲轻云仰头,痛快地干下了一盏酒。
他双眼迷离,想这又如何,现在还不是拿着双剑的自己,成了这昆仑的大师兄。
烈酒烧喉,平日里再是一本正经的人——如昆仑兢兢业业的大师兄曲轻云也一样,几杯酒串肚,未免眉梢眼角也多了几分的轻狂。
他抿着酒,一口一口的,等捉了石妖回去,就闭关修炼个十五年,到时候再出发幻海天秘境,领昆仑拿下优胜...届时,谁还敢再在他面前说双剑流没落?
剑皇算得上什么东西。
正这样想着,一桶飘着花瓣的洗脚水就从二楼倾泻而出,浇了曲轻云一个透心凉,剑修大师兄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周围的师弟们叫骂连连,五光十色的剑光倾巢而动,激起一片震荡。
一片喧闹声里,只有立足于二楼栏杆上的谢霖神色冷冷,双手还端着罪魁祸首的洗脚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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