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有衡却知道。
这是要邹娥皇在朋友和蓬莱之间选,大义和私欲之间抉择。
但他其实也很想知道,何言知究竟能在邹娥皇心里重要到了什么地步。
在上一世,他的师妹舍弃了拿灵丝开阔了五千年的修为,舍弃了龙口里抢下的肉灵芝,舍弃了原本可以获得真灵根的机会,舍弃了她能舍弃的,除了背上的那把本命剑。
也要换何言知复活。
第20章 哪怕斩掉的是握剑用的右手
雷雨不知何时地停了, 寂寂了半个晌午的太阳,慢慢地从云层里跃了出来。
金光浮动,粼粼洒在水坡之上。
也渡在邹娥皇下垂的眼睫上, 将半张脸的血迹照的模糊不清。
凭心而论,这姑娘眉平平,眼寂寂,在修炼了占星术后, 更是将原本还有一二分的灵气,也尽然消殆。
但在这般地敛目之下,竟有种光不敢碰佛的神性。
“行。”
邹娥皇说, “行啊。”
她恹恹地垂手, 晶莹透亮的灵丝从千丝万条里一瞬抽回。
接着轻轻抬头,冷静地看着何春生:“但我该怎么信你,没有骗我”
她这样干脆利索, 何春生反而起疑, 在邹娥皇给他留下的印象里,不识好歹这四个字永远都有浓墨重彩的一笔。
他哑着声音道:“本座修道至今, 阴谋略胜阳谋, 纵如此,从未行过一骗,以本座道心起誓,若所言有虚,不得大道求证。”
轰隆隆的雷劫不知疲倦地再度响起, 证明他所言非虚。
他从宽大的袖口里抛出了一个溯世镜,“这镜子能看到他们路上的场景, 本座听谢君说过,你们曾相识一场, 哪怕如今他披着旁人的皮,你也应当认得出他。”
谢君谁。
谢霖吗。听过,没见过。
邹娥皇两指夹住溯世镜,铜白的灵器和她崩裂的双指相合,疼的她呲牙一瞬。
溯世镜分为子母两镜,母镜就是如今邹娥皇手里夹着的这个,能对子镜方圆百里进行窥视;除此之外,母镜的主人对子镜的拥有者还能造成神魂上不可逆的伤害。
昏沉的铜镜荡起水波,慢慢投射出清晰的影像。
刻着十四盟三个字的巨大云舟,从万里云海中渡出,甲板上立着玄色道袍的青度,神色肃然,双手交替落在坎天剑柄之上,醇厚的灵气顺着她的双手划入剑身,又撑起整个云舟船身。
在她的身后,是对仙途一脸憧憬的众人...
和一个混迹在人群中,披着他人画皮的傩面鬼——谢霖。
镜中人群,嘎子帮帮主洪兴龙正在和旁人夸夸其谈,劈着腿坐在凳子上,说起修真界之前发生的一桩灭门惨案,说到兴起的时候,唾沫星子喷地身侧的人满头都是。
洪兴龙说的太投入,因而没注意到素日里吃饭都拿手抓的二当家,轻轻一蹙眉,从袖子里掏出了条白色的锦帕擦去了脸上的水渍。
洁癖地简直是像换了一个人一样。
这黑皮左眼有疤痕的嘎子帮二当家,拿布擦脸的那只手上,先前被方半子咬了一口的伤痕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
就好像那条破皮伤口从没有存在过一样。
镜外,邹娥皇的视线在那光洁的手上久久地顿住了,最后停在刀疤男那微笑的神情上。
人皮能换,手骨大小却不能。
谢霖,或者该说是谢雨林。
百年前被她灭了的那个世家,谢家,仅剩的遗孤。
谢雨林,曾经是一笔丹青惊艳世间的画春公子,她小师妹李千斛前夫的弟弟——是那发烂腐朽的谢家里,邹娥皇唯一不忍心去杀的至纯至善之人。
但是百年,竟也可让一个纯善的小公子变成了令人闻风丧胆的邪修。
邹娥皇收回了目光,再度看向何春生的时候,眼里冷冷清清的什么都没有,她说:“换个起誓。”
“你本就无缘大道。刚刚那誓言你我心知肚明,算不得什么。我要你拿何家起誓,谢霖若伤了青度半根寒毛,何家后代则人人无缘仙途。”
谢霖这人当公子的时候身上就有一股疯劲儿,如今成了邪修,很难说不是从极致的善变成了极致的恶。
何春生手里虽然有溯世镜的母镜,但面对的人是谢霖。
凭谢霖对蓬莱的恨意,她要先能确保,何春生真的能控制住他。
她知道何春生这人狠辣自私,但她信他对何家的赤子之心。
所以让他拿何家起誓,最为保险。
何春生听后嗤笑了一声,但没多说什么,他一边盯着邹娥皇,一边重新发了心魔誓。
“该你了。”
黑紫色的劫雷悬停于半空中,气浪变得滚热,女修破碎的裤脚被西风吹得滚滚飘留在半空,她一言不发,将手中的溯世镜凭空一扔。
溯世镜停滞在空中,不断地旋转,最后飞向了明珠怀里。
把头皮磕破、金钗散落了一地的狼狈新娘——被人说素来聪慧的明珠,猝然抱着溯世镜有些不知所措。
然而把镜子抛给她的那个仙长,只是温和地说了句:“拿好,一会若有异变,先摔了这个镜子。”
玄黑色道袍上出现了道蕴的流光,邹娥皇左手双指并拢成剑指,右掌处,慢悠悠地荡出了一个漂亮的星盘,在何春生都没反应过来之前,干脆利索地就是一个气斩。
被斩断的手掌停留在半空中,然后再无半分迟疑留恋地向何春生飘去。
而她的右臂,血如泉涌。
迟则生变,有了之前的教训,何春生这次什么都没说,拎着那只鲜血淋漓的手就往洞府飞去。
“仙长...”
明珠动容地看着邹娥皇,但是很快她反应过来什么。
那日论道台上,邹娥皇操控星盘的手,是左手;而刚刚给何春生斩下来的手,是右手。
“嘘——”
邹娥皇刚想比个噤声的手势,才想起自己的右手已经没了。
“我想去何家朝圣阁的传业屋,姑娘,你能帮我吗”邹娥皇记得明珠,那日论道台下几位戴椎帽的姑娘们里,明珠是她们簇拥的中心。
榕树里,藏着的容有衡脸色愈来愈地苍白。
两个都要保下,确实很像是他师妹的手笔。
哪怕斩掉的是握剑用的右手。
这样不计成本的蠢事,确实是,很邹娥皇。
容有衡心气不顺地甩了甩袖子,下一瞬划破虚空,追着何春生走了。
庭院里,明珠捏着溯世镜,并没有问邹娥皇缘由,只是说:“仙长若是为了圣人留下的金丹要去传业屋,恐怕是空跑一趟。”
聪慧至极的女子,竟然只凭着只言片语,就猜出了邹娥皇此行的真正意图。
这是连何春生都做不到的事。
邹娥皇;“你怎知...我是为了金丹而来”
明珠垂眸,细声细气道:“我听二爷提过,何家的金丹一直在等一把能用来打开的钥匙,那日论道台下初见仙长的星盘,小女只是略有怀疑;今日老祖布了这么一个大局,只是为了仙长的星盘,小女便知八九不离十。”
“然老祖胜心过重,反而忽略了一件事。仙长明知有诈还要前来赴这场鸿门宴必定是有所图谋,若他是为了仙长的星盘,仙长未必不能是为了圣人的金丹。”
邹娥皇虚心求教:“那依你之说,我该去哪里”
明珠摇头:“何家把圣人的金丹藏在老祖的洞穴之内,非何家弟子持令牌不能进,我的夫君身上有一块。刚刚我来后院走动前,他还在前院送客,仙长若要去,可以用他的那块。”
邹娥皇听后一愣,黏糊糊的头发沾在脸上,她迟疑问:“你舍得这样帮我”
明珠说有什么舍不舍得的,“仙长只是掏他块令牌,又不是要了他的命。只是算我对不住他罢了,但何家和邪修勾结,拿人命做筹码...仙长自断一臂虽非为了救我妹妹,可明珠要懂得知恩。”
这个外表乖顺守礼的姑娘,心中藏的是一把扳直是非的钢尺。
前院,宾客三三两两地散了个干净,刚刚后院的打斗之声多多少少也传了过来,知趣的宾客们全当不知,脚底抹油溜得比谁都快。
何富贵心神不宁地搓了搓手,明珠许久未归,他有些担忧。
再一回神,发现他舅舅也走了。
正在挨个偏厢里寻人之际,就听到了一句“夫君。”
温柔的女声轻轻一唤何富贵,他低头一看发现明珠回来了,于是才松了口气。
“你去哪了?”
何富贵责备道,下一秒他目光一紧,盯着明珠染上泥水的婚服,一边冷着脸蹲下身拿清洁咒清理绣着龙凤呈祥的裙角,一边质问道:“怎么把自己弄的这么邋遢”
他的新娘并没有回答他。
何富贵听见一声轻轻的叹息,只是瞬息,一记重重的手刀就卡在他的后颈上。
明珠是何城最美的姑娘之一,也是最聪明的姑娘,她或许还没有迈入修仙的门槛,但就凡人的武道来说,她已经把一本名叫《妾华》的功法改变为防身的《日月》。
打晕一个对她未曾设下防备的何富贵,并不算太难。
她绣出婚服的纤手,在他内襟中上下摸索。
直到摸到象征着何家嫡系身份的令牌,那灵巧的小指才满意地一勾系带。
邹娥皇在一旁看着,用仅剩的左手,心虚地摸了摸鼻。
饶是她,都有些同情何富贵了。
“仙长,这是何家的令牌,背后的纹路即是何城的地图,上面的红点,就是老祖的洞穴位置。”
明珠面不改色道,“以老祖的脚程,恐怕瞬息已经到了此处,仙长若是要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去夺金丹,恐怕所剩时间无几。”
邹娥皇听后只是笑了下,“恐怕他现在已经反应过来了,只是被人拦下了。”
方才还在宴席上的时候,她就察觉到了几分的不对劲,刚刚和何春生打起来时更加确定了这一点。
暗处,有人在窥测。
凭她对于阵法的造诣,是无法在第一时间寻到阵眼的,只有背后有人推波助澜,她才会发现暗河的异常。
而方才她斩臂的时候榕树上,出现了一瞬的灵力波动,多半是去追何春生了。
对方是友非敌。
邹娥皇拿明珠递来的丝巾包住断了的右手根。
密密麻麻的灵丝已经将伤口封住,只有一些渗出来的血迹滴滴地往下落。
她啃了一颗从鱼澹那里拿的补血丹,想了想,从地上捡了根榕树的枯枝在明珠的脚底画了个圈。
“这是什么”明珠看着脚底闪光的圆弧,发出一声惊呼。
“避魔圈。”
邹娥皇上一辈子在电视剧里,看到孙大圣给唐僧画这个圈的时候就很眼馋,等她这辈子来了修真界,闲着无聊的时候跟在蓬莱道祖后面,学了点皮毛阵法和符咒后,就自己琢磨出了个简略版避魔圈。
“你呆在这里面,不要动,谁都不能杀你。”
她此行已经耽误了太多无关之人,何九州也好,明珠也罢,再如远行的青度她们,邹娥皇心知自己并没有能力说一定护这些人周全。
但她总想,尽力而为。
就算一会何春生回来了要杀明珠取溯世镜,只要明珠自己不迈出圆圈半步,何春生是无法伤害到她分毫的。
“镜中若是有什么异象,不要怕也不要慌,把这面镜子摔了,那邪修的神识必然会大有损伤,届时,未必是青度的对手。”
女仙长的眉眼仍是初见时的一团和气,明珠听见她对自己说:“只有一件事,你记住,万万不可出圈。”
下一瞬,邹娥皇脚点云,腿逐风,瞬息变成了明珠视线里的小黑点,消失在了原地。
在她走后不久,此地果然来了位不速之客。
但不是何春生。
是何渡背着手,逆光凝视着跪坐在光圈里的明珠。
“你当初答应过我,永远不会对贵儿出手。我以为我给贵儿挑的侄媳,最起码是个守约之人。”
珠钗散落不掩端庄的明珠闻声后并未抬头,只是哑着声音回道:“您当初选我的时候,我就和您说过,我同您的妹妹并不像。”
——这天底下到底有什么不能被算计的呢?
明珠怜悯地看向不远处仍在昏迷的何富贵。
亲情也好,爱情也罢。
这位二爷可知道,他以为的一见钟情,他以为的白衣姑娘,其实以前根本不穿白衣,也从不柔顺。
明珠一直知道自己像一个人,像到她的母亲在她及笄那日失眠了一整宿,抱着她喊雪梅。
直到后来,明珠看到了何雪梅的画像,画上的姑娘正妙龄,眉眼生得和她并不像,只是一份淡淡的哀愁神似。
明珠就猜到了,她像的那个人不是旁人,正是她最讨厌的何雪梅。
其实按常理来说,打小反骨,改编女子功法的明珠,不应该讨厌这么一个看起来和她是同类人的前辈。
但是明珠就是讨厌何雪梅。
讨厌因为何雪梅带累了整个何城的女子,不得识字读书;也讨厌她感情至上,做什么都随心所欲。
所以,在明珠因为传播女子手语被何家人关押起来的时候,听见审她的何渡说她生得像一个人的时候,她的第一反应是否认。
明珠始终不觉得,自己和那个连累了一城女子的何雪梅有什么共通之处。
但她后来还是被悄无声息地放了出来。
毕竟,她可是明珠,明家最“懂事”的大姑娘。
该有的审时度势的能力,她一直是有的。
明珠:“和何雪梅一样的人,在这方天地里,是活不下去的,您和我都心知肚明。”
远处传来一阵微弱的喘息声,是何富贵醒了。
他茫然地躺在地上,后脑勺被咯的生疼,好像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听见明珠平静地对他舅舅道:
“圣人留下的金丹,其实从来不需要星盘这类密钥。它只是一份传承,既然是传承,就会挑选合适的人。二十多年前,您的妹妹,何雪梅,被金丹挑中了。”
“但是她没有选择这份传承。”
“因为她知道,她的亲哥哥想当家主,而如果她成为了这份传承的主人,下一任何家家主一定是她。”
“只是天真的她没有想过,她的哥哥知道这件事情后,第一反应不是感动,而是忌惮,撺掇了老祖,把心有所属的她远嫁冀州。”
“并且最后,间接害她命丧于魔窟。”
轰隆隆。
何富贵听懂了。
他僵硬地转动脖子,企图看到这个自他出生来,唯一给予他亲人温暖的舅舅,会在此时对这句话作出否认。
然而,何富贵扭的头都僵了,眼珠受到日光的刺激落下了一滴晶莹的泪,也没等来那句否认。
他只听见那个自小背着他骑大马的好舅舅,此刻沉声道:“你怎么知道的”
竟已经是承认了。
何富贵脑袋晕晕的,仍觉得自己还在梦里,怎么一朝一夕醒来,未婚妻砸晕他,舅舅害死了他妈。
没家了。
什么都没有了。
明珠微微一笑,回道:“您应当听过何城女子会吧...何雪梅是第一任的会主,我是第三任。每一任会主的生平,死年,无论发生了什么,要求事无巨细地记录下来,留给下一任会主评判。”
“我讨厌她,如果我是她,我会选择接受金丹的传承,成为何家下一任家主,废除那些不合理的条规...但我不是她,所以我只能在对于她的打分上,评一个乙下。”
“而至于她的哥哥,您。我只有亲自见了,我才能明白,到底是怎么个权利熏心的蠢货。您瞒下来了金丹不需要密钥的消息,让老祖对蓬莱的人出手,为何家招惹来了通天大祸,此为第一蠢。第二蠢么...”
“即使您明知,何富贵他是最有可能得到金丹认可的人,却从小刻意纵容他爱玩的天性,以致养成了这么个文不成武不就的纨绔。”
严格意义上来说,何富贵在外人看来和纨绔这两个字并不沾边,但只有真正离他近的人才明白,谦谦好学只是一层表皮。
对于精通书海的明珠来说,用纨绔这二字来形容何富贵,并不过分。
何渡并没有被明珠的话激怒,他看起来仍是对什么都无所谓的神色,仿佛被明珠指着鼻子骂的人不是他一般。他说:“你没有告诉过老祖这件事,反而是间接帮助了邹娥皇去找金丹,我是否可以断言,你们何城女子会,也在图谋着什么。”
明珠看着他,却并不说话。
只是勾唇,轻轻一笑。
这样张扬的笑意,天生便适合她这个年龄的小姑娘,然而出现在明珠脸上,确实是第一次。
她想:我不是天真到愚蠢的何雪梅,也不是冷漠到没人性的何渡。
我是明珠。
知恩图报的明珠。
不是做什么事都要有理由的。
明珠还记得第一次看到蓬莱道义的时候,那烫着金边的八个大字——我心应我,万死不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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