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九州跟在邹娥皇身后,一声不吭的走进了何家大院。
邹娥皇正为他这难得的安静侧目,却在触及青年人怀中抱着的牌位后顿住。
牌位由沉木制* 成,通体黢黑,看着阴森森地,在昆仑统一的雪白弟子服的映衬下,格外的显眼。
在亲哥的婚宴上,抱着象征死者的不详牌位...
不愧是昆仑出了名的小疯子,何九州。
何九州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抬头咧了咧嘴,跟她解释说:“这是我娘的牌位,何富贵大婚,她应该来看看的。”
邹娥皇点了点头,牌位上写了一行竖着的楷书。
“昆仑亲传弟子何雪梅,你娘是昆仑弟子么?”
她轻声问。
何雪梅这个名字在修真界并不陌生,虽然现在提及的人很少,但早二十年前,那可是名震八荒的美人儿。
但何雪梅出名,并不只是因为美。
这眉目如画白衣翩翩瞧着是水一样的姑娘,曾经仅仅靠一张嘴就气死了哭禅宗大宗师。
只是,谁也没说过,这样的美人儿竟是昆仑的亲传弟子。
“她生前不是,但是死后就是了。”
何九州说:“人来世间一场,人走草革一卷,总是要留个归属给活着的人。”
他顿了顿,这个素来桀骜的剑修,在此刻却有些出神地软弱。
原来那二十年销声匿迹,居然是因为人没了。
邹娥皇有些可惜。
“她生前身上一直绑着何家两个字,如今她死了,我想给她撕下。昆仑很好,配得上她。”
何九州说完后又瞄了一眼邹娥皇,勉勉强强补了一句:“蓬莱也不错。”
宴客的庭院采取了对称结构,铺了约有百十桌的酒席,酒席上放着造型奇异的碟盘,盈盈发着暗光。半空中飞了四幅书法大师的留字,鎏金的字体飘荡在空中,雅而贵气。
外面是喧闹的往来客送,衬得大院深处格外的寂静。
明珠安安静静地坐在内屋里。
红盖头盖在她头上,娴静的姑娘双手交叉落于膝前。
这是她大婚的日子。
“明珠”
在外面敬了一巡酒的何富贵啪地推门而入,他傻乎乎地笑着,俏白的小脸上只有一圈酒色的红晕显眼。
三步并两步,身上绑着大红花的新郎官很快站在新娘面前,醉醺醺的手就要摸上她的红盖头。
“二爷,还未到吉时,盖头摘了不吉利。”
下一秒,新娘用柔软却有力的柔荑摁住他的手腕。
何富贵呵呵一笑,他现在应当是已经醉了。
“明珠、明珠,我的明珠——”
他捋着大舌头碎碎念念道:“你总是这样的自重,叫我不得不爱重,我第一次见你我就知道,我要讨你做媳妇...”
“明珠、明珠——我今日真的好高兴——”
明珠隔着红盖头,仍能感觉到男子温热的呼吸骚动在耳畔,一下又一下的。
她垂下眸,忽然轻轻问:“二爷,你为何要娶我”
“是因为一见钟情,还是觉得我像什么人?”
男子似乎愣了,本就不清醒的脑瓜更加浆糊,“娶你,娶你...因为你穿白衣服好看,就像是仙子!仙子——舅舅说,我娘亲年轻的时候也爱穿白衣服...”
“不不不,她才不配我叫她娘——今天有些不长眼神的家伙在我面前提起了她,我把他们都打了一顿,都打了一顿...”
何富贵虽有个富贵名字,在何家也颇受重视,但身份却很尴尬。
这源于他的母亲,何雪梅。
在何雪梅之前,何城能识字的姑娘少,但不至于没有。在何雪梅之后,何城的姑娘不再被允许读书,也不在被允许抛头露面,言辞激进者,均视为异端。
起因是二十年前的一桩丑闻。
二十年前,何雪梅初为人妇,嫁给了和何家匹敌的冀州陈氏,但在生下何富贵后,就同一落魄书生私奔,后有诞下一子,便为何九州。
丢尽了陈何两家的脸面。
后来何城人都说,不该让女子识字的。识了字后她们的心就野了,翅膀就硬了,人就坏了;最后由何雪梅的哥哥——何家的现任家主何渡,定下来了这条规矩。
何城女子,不得识字。
而文字,是人的精神源泉,这场从头开始的压迫,终于演变成了如今的何城,姑娘们笑不露齿,出门头戴椎帽,把修仙凌云志变成了嫁个好人家。
何富贵也因此从陈富贵改姓为何富贵,作为还在襁褓之中的婴儿,被人遣送回何家。
他的父亲,冀州赫赫有名的陈家家主,原话是这么说的:“此母为孽障,其种也必下贱!不干不净不清不白之嗣,安敢冠吾陈氏姓!”
何富贵从小就知道,他在何家是不受待见的那个。
他的舅舅虽然养大了他,还力排众议,留下了他。但他的存在,就是陈家向何家的示威,就是何家白墙上的污点。
“明珠、明珠——娘子呀,”他醉了,捂着脸又哭又笑道:“我真的好高兴呀!”
他的弟弟何九州,虽然是故事里那个真正见不得人的私生子,却一生来就有家,还有个厉害剑修做师父。
而他——小二十年来,终于要有自己的家了。
“娘子,今日老祖也会出席我们的婚宴,你高兴么,从此日媒月聘,我会把这世上最好的东西,所有我能拿出手的东西,都给你...”
“只有一件事,”醉醺醺的气息猛然靠近,男子的手掌隔着红布用力摩擦着明珠的下巴。
“你不能负我。”他痴笑道。
明珠心里猛地一跳。
邹娥皇坐在何九州旁,两人一齐被安排到了宴会的边角。
她磕着瓜子道:“听了你这个故事,你是说,你娘最喜欢的儿子是你哥何富贵,不是你。为什么?”
何九州说:“富贵是她亲自取的名字,十八年前她战死在魔窟前,在昆仑山脚下刚刚安了家,就要去何家抱回我哥,只是...最后她没能回来罢了。”
一个母亲究竟要对孩子溺爱成了何种地步,第一时间期许的才不是修仙大道,只是人间富贵。
邹娥皇说:“小孩子就爱瞎想,在你哥眼里,还可能是你娘为了生下你,抛弃了他。”
何九州没吭声,他只是抱着怀中的牌位,又灌下了三杯灵酒;他师父说过,难受了,一杯解千愁。
但他不知道为什么要难受...明明,他有记忆起,就没有娘了。
为什么要为不存在的母爱难受。
“密州刘氏前来贺礼,祝何家二公子与明家大小姐百年好合,携三百玉兰蔻、金银玉三箱...”
“青州秦氏前来贺礼,恭何家二公子与明家大小姐喜结良缘,献三千仙桃酿、四盒悟道丹…”
“北海平家...”
午后三时,何家老祖何春生姗姗来迟。
他尚未落座,合道大能的威压就先行一步,逼的众人不得不起身向他行礼;金丹之下的修士则是直接被这样恐怖的压威弯折了腿,直直跪下去。
“恭迎老祖!”
人声如潮。
少数几个心思细腻的宾客想,何春生这个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伪君子,怎么今日会从闭关之地出来;莫诓他们说是为了参加曾孙子的婚宴,在座的都是千年的老狐狸,谁能骗过谁。
而且一进何家,道行高一点的人,就隐隐约约感觉到了极其阴寒的阵法,像是为了什么人设立的。
一会这红的喜气洋洋的婚宴,到最后或许变成了另一种血流成河的深红。
在纷纷起身行礼的众人里,一处安静地很显眼。
那是面对合道大能的威压,仍坐着的何九州,和他那个身后面色平静的邹娥皇。
何九州有些吃力地咽下了喉咙中翻涌的血,他向来桀骜,跪天跪地不跪人,唯一一次是正式拜师的那一年,拜过天机子。如今却要他来拜一个何家的狗屁老祖,不如直接杀了他;
或许是察觉到他不服,空气里的威压愈来愈厚重,连西吹雪这把名剑都发出按耐不住的摩擦声。
就在何九州终于撑不住,要吐出一口沉血时——
身侧有一只手,轻轻按住了他的肩膀。
一瞬间,方才铺天盖地的压力都消匿于天地间。
何九州侧头去看,只见邹娥皇若无其事地收回了手。
她面色平平无奇好像刚刚只是做了一件拨弄柳枝条的小事,而不是化解了合道大能的威压;
何九州眼睫轻颤,瞳孔地震。
能轻而易举地化解合道的威压——邹娥皇到底是什么修为
他鬼使神差地想到了不久前的论道大典,他先入为主,以为对方最多是个化神...
何九州脸色猛地涨红。
宴席上首,何家主何渡在老祖右侧站着,他怀中一只手抱着七八岁的何谦学,在察觉气氛流动的一瞬,他就将目光放在了角落里的两人身上。
和何富贵相比,何九州确实更像他妹妹的孩子。
像一把过刚易折的剑。
“老祖,那个孩子就是之前和您说过的九州,如今是昆仑天机子门下的嫡传弟子。”
他低声在何春生身侧道。
言外之意就是何九州背后站着的是昆仑,和他对上没什么好处。
何春生没说话,只是摆了摆手。
威压终于散了,热闹的婚席再度流动。
众人只见得那支着下巴的春生老祖,忽然脚不沾地地漂浮于半空中,下一瞬缩地成寸立于啃鸡腿的背剑女修前。
屈尊降贵般开口:“邹道友,可否备礼”
啃着鸡腿的邹娥皇淡定地拿清洁术清了清手,她好像早就预料到这一刻的到来。
也根本不意外为何这何家的道祖知道她的名字。
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只有彼此心知肚明。
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备了,我和何九州一起来的,”邹娥皇微微笑说:“他送的礼,就是我要送的。”
何春生微微点点头,阴翳的眼神落到一旁翘着二郎腿的剑修身上。
“是什么?”
何九州没有回答这古怪的老祖,但也根本不需要他回答,好事的人早已从那堆成小山的礼物堆里翻出了何九州送来的那一份。
是牌位。
黑漆漆的牌位。
上面刻着死人的名字。
他把一进门就抱在怀里的牌位,趁着旁人不注意,放在了那些礼物的最上面。
众人纷纷呼吸一窒,场面绷紧成一根快要断开的弦;在旁人婚礼上送这种东西,和指着人头骂娘有什么区别。
顶头上,何富贵原本红彤彤的脸,也在看到牌位那“何雪梅”三个字时,一下子变得冷白。
像是被人从头开始浇了一身凉水。
他想过很多次见到那个在他一出生就抛下他的女人时,该是何等场景。
如果那个女人没有爱上那个落魄书生,或许他现在该叫陈富贵,是冀州陈氏下一代的家主,而不是密州何氏不尴不尬的二少爷。
他恨她无疑,但或许心里也有一丝一毫对于母爱隐秘的期盼。
所以如果再见,或许是感人肺腑的相认,也或许是相见不相识的擦肩;他会揽着明珠的腰身,告诉那个不负责任的母亲,他过得很好很好——
但他唯独没有想过,那个让密州何氏与冀州陈氏都恨得牙痒痒又无可奈何的女子,竟然早早就死了。
他唯独没想过。
看见的是一个冷冰冰的牌位。
好像他这二十年来的愤怒,都只是个笑话。
何九州抬起头来,那双漂亮又凌冽的凤眼,扫过四周,他好像看着在场所有人,又好像谁都没看。
邹娥皇听见这少年用一种远超年龄的冷静,对着他这血缘上的亲哥道:
“何富贵。”
“何雪梅十八年前就是死的,她不是不想接你,她是接不了你。”
何九州说完后就径直坐下,又灌了自己三碗仙人醉。
人人相顾无言,皆在状况之外。只有准点报喜的唢呐一声比一声高昂,远处刮来了一阵西风,吹得满天都是沸沸扬扬的纸屑,飘红旋转在半空中。
在这样一片刺眼的红色里,身材高大的新郎穿着那一身喜服,僵着面立在那里。
在这样的好日子里,在这样好阳光下晒着,何富贵却突然发现自己还是那个襁褓里的可怜虫。
他看向何九州,对方挑眉回望。
隔着几十桌神情各异的酒席,隔着十几年的相闻不相认,何富贵僵硬地想,自己同母异父的弟弟,眼睑下的那点泪痣,连着那双凤眼竟都和他别无二致。
只是放在对方身上,成了意气风发的锐气,在自己身上,却无端变成了趾高气昂的傲慢。
他们的那双凤眼,均源于一个十八年就前就死了的母亲。
而他又大约、总是比何九州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恨。
在年轻的昆仑剑修身侧,邹娥皇撑着下巴抬头看着这场闹剧。
须臾,她察觉到了另一股令人发麻的打量,侧身回视,正对上何春生意味深长的目光——这个老狐狸八成是以为那牌位是她对何家的一种下马威。
邹娥皇:……
她说她不是有意的,信么
她刚刚真不知道何九州送了什么,只是觉得没随礼显得自己太抠。
邹娥皇面色镇定,微微移开了视线。
仔细一看,上北下南,左西右东。
何家今日的布局倒真有几分的意思。
邹娥皇微微闭上眼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上为贺喜台,属木,下为冰玉门,属水;左为客,右为客,属性天,此为对称冲龙之势。
在阵法界,有种布局叫四正方圆。这种阵法,大部分情况下,都是温和无害的,常用于维护风水,增加家族气运而存在。但是也有极个别情况下,四正方圆也可以变成杀人不见血的杀阵。
就比如,现在——
木水相生相长,而双龙对冲。
水助龙势,而龙被木狡,又意外地造成了斗兽的困局。
本该翱翔于天地的真龙却被阴寒的木气困住,自然是会怒不可遏,翻云搅浪,把这片天地弄个天翻地覆。
届时,被困者经脉逆冲是小,严重者暴毙当场是大。
而这阵,借的是两边宾客成龙势,也就是说,阵法的强大,不在于施阵人,而在于被困在局中的人本身。
邹娥皇想,这还真是看得起她。
但她大约知道何春生一定要除掉她的理由,星盘。
准确来说——
是她特意引导对方发现的星盘。
在能够以身成神的修真界,若说修士和凡人相比,唯一还有什么缺点的话,那就只能是——
凡人死了能入轮回,而修士,若是不能飞升上界,就只剩下了一个魂飞魄散。
邹娥皇辗转数载,只在一册生僻的上古书籍上见过,能让修士复活且可行的条件。
简单来说,修士的魂飞魄散其实不是真的就消匿于无形,而是把自己慢慢地溶于了天地。
所以复活的流程,其实很简单。
以死亡之人的丹田为引,手骨为根,足以匹敌该修士生前实力的灵气涵养,再配上一根万年一株的上品九转皇灵肉芝,便可以活死人,肉白骨。
流程简单,难的是那些材料。
三千年前觉得何言知不该死的邹娥皇,三千年后她终于再度回到了这里。
何春生想要的是或许可以打开金丹的星盘,而邹娥皇想要的一开始就是,何春生手里——能让何言知复活的金丹。
邹娥皇静静地揉了揉头。
现在可真是叫人家下了一手的好棋啊。
其一,她并不精通阵法,只在五千年里对此阵略有耳闻罢了,以前撞上过,也都只靠占星术推演阵主生平命门,再一一化解杀招...可占星术毕竟是逆天修行的奇门相术,颇受限制,她几日前在擂台上和郑力论道后,近期是用不了了。
一会若是要破阵、找阵眼,少不得还有一阵周旋。
其二,就是找到了阵眼,在何春生等人的眼里,拔不出来剑的她或许有什么别的保命手段,但战力无疑是低下的。
唯一一个神鬼莫测的手段就是那个看着不正常的星盘,而当她若真是为了破阵,在短时间内驱动两次,经脉逆流之下冲破阵法之际,就是自投罗网之时。
毕竟,何春生兜兜绕绕一大圈的目的,不过也就是为了那个星盘。
“嗬。”
一声讥笑打断了她的思路。
何春生冷冷地看了邹娥皇半响,嗤笑一声。
“原来这牌位就是道友送给何家的好礼。那么,本座也该有一份还礼。”
黄袍鼓动,露出了何春生那张橘皮鹤脸,他双指并拢,沉沉地从半空起往上一划,蓦然风动,晴空万里闪过滚滚异像,天地一瞬间风云变幻,宾客席里传来骚动。
无云无雨的惊雷,从天际一骤降落。
照亮台上的新郎在暗雷中乍现发白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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